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3.5)
题图:正在「消毒室」外采集样本的「大屠杀否认者」格尔玛·鲁道夫
本文是对前一篇文章的后续补充(把这个忘了,这坑拖太久了……)
Lee General: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3)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提到了,理查德·J·格林博士还写了一篇「关于普鲁士蓝的文章」
我关于普鲁士蓝的文章(注11)讨论了可能出现的一些问题。普鲁士蓝中的铁以两种氧化态Fe(II)和Fe(III)(括弧中的罗马数字表示铁的正电荷)存在。重要的问题是建筑材料中Fe(III)如何形成Fe(II)。这种过程称为还原,需要还原剂,即当Fe(III)被还原时被氧化的物质。(氧化是指形式上电子的损失,即负电荷,而减少是指电子的增益)。
注11:作者的这篇文章也很有趣,应该有可能会作为《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3.5》的内容
《利希特、鲁道夫和普鲁士蓝》主要是从化学上阐述了历史问题和一些争议
但是我觉得,上一篇照搬原文,然后由我作注解的这种方式
虽然可能保证了严谨性(这无疑最重要),可是费时费力,太蛋疼
另外,从我的角度而言,上一篇文章中,我有能力从历史角度来注解或更正一些过时的看法
但是在无机化学的角度上,显然我很难靠自己去指摘一位斯坦福化学博士
所以不再照搬原文,而是介绍其中心思想
文中很多地方和上文都有所联系,但是太多,不一一引用上文原文了
这是个化学问题,所以我尽量用高中理科能看懂的水平阐述,实在看不懂可以去评论区问……
我的个人看法都标有「个人」或「我认为」,如果有化学大神觉得有争议可以指出
错误的假设
事件的起因在上一篇文章中已经提到,这是对利希特和鲁道夫两人「报告」的回应
他们的主要论点和参照,和奥斯维辛集中营中用来为囚犯衣物进行消毒的「消毒室」关系密切:在「消毒室」中墙壁的上残存著大量的普鲁士蓝,这是氰化氢气体和铁反应的络合产物,但利用齐克隆B进行屠杀的毒气室内则观察不到此现象。他们在两种房间内采取了一些样本送检,检测结果显示出氰化物含量的差距极其巨大。
「大屠杀否认者」们用「不存在所谓的屠杀」来解释这种结果,这种荒谬的看法是不可能被大多数人接受的,尤其是历史学家。虽然他们的历史依据漏洞百出,但其化学分析手段及结论,对于历史学家而言,实在是太过于陌生,因此难以对此进行直接反驳。
1991年,正在攻读维也纳大学历史学博士的布里吉特·拜勒及同事对此进行了研究,完成了《反现实的大暴走:纳粹罪行及「复审」历史创作》一书。这是利希特报告发表后的第三年,此时鲁道夫报告尚未出炉。
布里吉特·拜勒:维也纳大学荣誉教授,D?W(Dokumentationsarchiv des ?sterreichischen Widerstandes,奥地利抵抗运动文献中心)科学顾问
这本书的创作是历史学界从正面的反驳,出发点是好的,但其效果不尽人意。毕竟写作者主要为历史学家,很可能由于术业专攻的原因,她完全无法解释普鲁士蓝是如何形成的,因此提出了一个假说:认为普鲁士蓝是人为涂刷的染料。
正如理查德·J·格林博士所指出的,这种假设需要证据,比如购买普鲁士蓝的凭证等。而我个人认为,抛开马后炮的因素,这个结论即使在二十多年前也站不住脚,各地集中营中发现的类似的普鲁士蓝痕迹,并非存在于墙壁表面,而是深入墙体内部,这显然不是能用涂料刷进去的。
而「大屠杀否认者」们也抓住这一点发起了反击,IHR的成员们直指其结论荒谬无比。抛开屁股问题,这个结论确确实实在现有的物证和人证方面都站不住脚,无法立论。这是历史学的局限,我个人也经常提及军事史类似的局限,令人深思的是,历史学界似乎很少重视这种局限,这种话题反而是格林博士这样,投入了历史研究的外行人所经常提及的。
拜勒的疑惑
如果简单说氰化氢和砖墙中的铁反应产生普鲁士蓝
一些缺乏化学基础的童鞋们可能没有get到重点,为什么「无法解释」
当然有一些化学知识的童鞋,可能就若有所思,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为了让所有人看懂,我简单解释一下
随便找了个普鲁士蓝的晶胞图,普鲁士蓝中是含有两种铁离子Fe2+和Fe3+的
那么问题来了,砖墙里的铁离子几乎全是Fe3+
而氧化环境(氧气)只能让Fe2+氧化为Fe3+,那么普鲁士蓝中的Fe2+到底来自何方?
拜勒就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只能提出「涂料」假设然后作罢
当然,从科学的严谨出发,理论依据+可重复的实验,无疑才是最有力的证明,但这很明显不现实,总不能花几十年时间去进行这种还原历史的实验。
不过,虽然历史学家们碰了钉子,但是「大屠杀否认者」们的论断同样也不完美。作为化学家,理查德·J·格林博士首先总结出了四个初步的结论:
1:
利希特和鲁道夫将「消毒室」作为对照组和「毒气室」互相比较,这是一种偏见。事实是:有些「消毒室」中存在蓝色,有些「毒气室」中不存在(这应该是上一篇文章结尾我纠正的,当时对于迈德尼克集中营仍然存在争议,才会说【有些「毒气室」中不存在】,实际上并不影响本段的大意和结论)。检测结果并不比用肉眼观察到的现象更能说明什么,实际上他们也无法解释这一现象。
P.S. 简而言之,他们虽然能够以此否认历史学家的结论,但也不能证明自己的结论是正确的。这不是简单命题,并非只有真假两个选项,判断一个结论是否正确,需要关心的是这个结论的证明过程能否证明该结论如何正确,而非跑到其他人的结论去批判其他的结论都如何错误。
我个人认为,很多知乎沥屎学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2:
蓝色成分来源于铁蓝类化合物,普鲁士蓝也是其中之一,拜勒认为这些是涂料,但她的解释很难令人信服:正如前面提到的,迈德尼克集中营中的蓝色成分深深渗入墙体内部,并且还形成了分散的斑点,这显然非涂料可以做到。
3:要形成普鲁士蓝必须满足下面的两个条件之一:
一:有0价铁Fe和2价铁Fe2+的来源
二:有还原剂将3价铁Fe3+还原为2价铁Fe2+,并且有合适的还原氛围
4:上文提到的克拉科夫法医研究所的检测中,并没有引入带有偏见的对照组
他们发现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中,任何接触过氰化氢的建筑物,残留量都比本底水平高
核心论据
普鲁士蓝是一种易分解的物质,理查德·J·格林博士指出,鲁道夫作为化学学生,也知道这一点,接著引用了鲁道夫报告中对普鲁士蓝分解速率提出质疑的段落:
如果齐克隆B中的氢氰酸和红砖中的铁,仅仅是通过吸附作用进行络合,那么随著氢氰酸的挥发(沸点25.7度),今天在墙体中就应该无法检测到任何氰化物。
但鲁道夫的说法在化学上忽略了一点,即CN-不仅仅以氢氰酸的形式存在,还可以形成大家熟知的氰化物盐,如KCN和NaCN等等。而看过柯南的童鞋应该知道,这些盐类是易溶的。
(我认为,作者的意思应该是说氰化物以盐类形式保留在墙体内部,因此才没有立刻流失)
而之前的文章中也提到,马尔凯维奇在「IFRC报告」中指出,依然能够检测出痕量的氰化物,这就有力的驳斥了鲁道夫的「氢氰酸挥发论」。
正如我前面所强调的【判断一个结论是否正确,需要关心的是这个结论的证明过程能否证明该结论如何正确。】
作者也认为,如果鲁道夫和利希特要证明他们的观点,靠【消毒室有普鲁士蓝而毒气室没有】这种说辞是不能得出任何结论的。
只有他们证明了
【在毒气室真正运转的情况下,必然能够生成大量普鲁士蓝,而现实中没有】
才能进一步证明他们的观点。
同样的,如果要证明毒气室真的存在,那么同样也要研究这一点
只有证明了【在毒气室真正运转的情况下,普鲁士蓝的生成情况是符合现实的】
才能得出结论。
是谁还原了Fe3+?
「铁蓝」是一类化合物,比如不溶性普鲁士蓝Fe4[Fe(CN)6]3可以通过向[Fe(CN)6]3-中添加二价铁Fe(II)合成。「可溶」和「不可溶」在这里不是指物质理论上的的溶解度,而是指形成胶体悬浊液的能力
(我在作者此处引用的《高等无机化学:混价化学》一书中暂时没有找到相关论述,因为作者没有写清具体页数,我认为:这里应该是说[Fe(CN)6]3-阴离子的体积过大,实际上溶解之后仍然是以胶体或悬浊液的形态存在的,因此其溶解能力和理论溶解度并不相关。毕竟化学并非我的专业,欢迎化学大佬指点迷津)
1945年,霍尔兹曼在IECR发表的论文中指出,有三种从可溶性普鲁士蓝中制备不溶性普鲁士蓝的方式:
1:铁盐与亚铁氰化物混合
2:亚铁盐和铁氰化物混合
3:亚铁盐和亚铁氰化物混合后氧化
无论何种方式,只能在混合价态或共振结构下才能完成反应,这就是拜勒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而鲁道夫认为是HCN还原了Fe3+,并且多次用这个观点攻击拜勒,有时候是自己的名字,有时候也用上文提到过的「恩斯特·高斯博士」这一化名。
他实际上并没有能够证明这一点:他的论据来自于无机化学与核化学期刊的一篇实验论文
虽然实验表明确实生成了蓝色物质,也提出了反应机理
但文章中其实承认了,在反应产物中没有CNO-离子的谱峰,只是推测CN-参与了反应
也就是说,没有CN-作为还原剂的反应发生的直接证据,文章结论站不住脚
即:本文不构成鲁道夫观点的直接论据
除此之外,不仅是这篇文章,还有很多实验者都在产物中发现了蓝色物质,而实验者也都认为是HCN还原了Fe(III),同样的,他们无一例外也都没有发现CNO-存在的直接证据
我们已经发现,鲁道夫的「临门一脚」不正确,关于「鲁道夫报告」的讨论可以告一段落
但这个问题还远没有结束,因为还要进一步解释其实验结果
这些实验都的确生成了普鲁士蓝,而实验者的猜想也不是凭空得出的
普鲁士蓝
重复一下一开始强调过的一件事:
肉眼上观察到蓝色,和观察不到,仅仅意味著氰化物含量存在巨大差异
化验结果表明,其含量差距为数十倍,极端样本甚至高达近千倍
这种差距是不可能用「时间相差48倍」之类的结论来解释的
必须从化学反应条件的角度认真研究
第一:
根据多名幸存者的第一手回忆资料,毒气室每次屠杀一批人,都要用水进行清洗
用橡胶管连在走廊的水龙头上,来清洗毒气室的地板
——亨利·陶伯,波兰犹太人,奥斯维辛集中营别动队工人,负责毒气室的运作
一般毒气室和更衣室的混凝土地板都是湿的,但今天晾干了
——菲利普·穆勒,斯洛伐克犹太人,奥斯维辛集中营别动队工人,负责分拣尸体
别动队穿著大号橡胶靴,在尸体前站成一排,用强力水流冲刷。这样做是有必要的,因为中毒或溺水而死的人,死前会产生排便失禁。
——米克罗斯·尼兹利,罗马尼亚犹太人,奥斯维辛集中营医生,门格勒的助手
毒气室中必须把血迹和排泄物清除,才算清理干净,主要是清理血迹,然后马上用快干涂料粉刷一遍。每次毒气室清理完毕后都要进行这一重要步骤,因为里面的囚犯在临死前会抠掉墙上的粉刷层,露出墙体。墙体上满是血迹和碎肉,(只有清洗干净才能让)下一次运来的囚犯不会对「淋浴室」产生怀疑。这个过程要2-3小时
——丹尼尔·本纳米亚斯,希腊犹太人,奥斯维辛集中营别动队工人,负责分拣尸体
因为在释放氰化氢气体的时候,空气中的气体只能溶解在墙体上极少量的水分中,而HCN是一种近似于理想溶液的情况,这种情况能够根据亨利定律推算出HCN的溶解速率
而HCN的溶解是否偏离了亨利定律呢?
作者将杜邦HCN手册中30度情况下的溶解数据列成图表,发现确实符合亨利定律
而经过计算,HCN的质量分数基本不影响溶液体积
这样可以将其单位通过克拉伯龙方程转换为便于计算的摩尔浓度
这是转换后杜邦HCN手册中不同温度下HCN的溶解速率
从史料和地理常识可以得知,毒气室的HCN气体含量为8-16g/m3,温度基本在20-40度
这样可以从图中读出墙壁中水分对HCN的溶解能力
即使是极端条件下,也无法达到0.5mol/L的浓度
而20-40度的条件下基本在0.2mol/l以下
刚才说了,毒气室每次操作都要用水清洗一遍
经过清洗,其浓度将要被稀释若干倍,可能是100倍,也可能是1000倍,甚至更多。
这是毒气室和消毒室的区别之一,消毒室是不会天天用水冲的
但用水冲很显然不能完全除去氰化物,这就是少量氰化物仍然保留在毒气室的墙体中的原因
这个问题的另一个关键在于,鲁道夫所引用的论文中,反应物为人为加入的[Fe(CN)6]3-
实验者也给出了一个对照组,即只加入Fe3+和CN-的溶液,只能观察到Fe3+水解
无法从Fe3+和CN-生成[Fe(CN)6]3-
(水平和时间有限,就不从动力学的角度拆解了……)
而毒气室的砖墙中含有Fe3+,而非[Fe(CN)6]3-
这也解释了「鲁道夫报告」中由格尔玛·鲁道夫亲手做的实验:
他找了一块砖,暴露在HCN环境下,用他手上的仪器,其测量精度没有发现任何HCN残留
结论:毒气室本身就不应该有普鲁士蓝,只积累了少量氰化物
作者还讨论了一点,我简单概括一下
从前面的图中可以看出,加入酸碱调节pH值会影响反应进程
在集中营毒气室里,影响反应pH值的因素有二:
1:囚犯呼出的二氧化碳
2:刷墙用的石灰浆
作者认为CO2占主要作用,但我个人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没必要讨论,实为画蛇添足
因为Ca(OH)2会让CN-和CO2-进入固相,在固相中CN-会被氧气迅速氧化
后记
到这里完全在化学上解释了【为什么毒气室中没有蓝色物质残留】
实际上也解释了【为什么有少量的氰化物残留】
还有一个问题等待解决:如果不是人刷上去的,消毒室中的普鲁士蓝出现的原理为何?
作者从实验结果认为其反应受环境影响十分微妙,但出现普鲁士蓝的消毒室并非偶然个例
由于消毒室是加热蒸发HCN溶液,其环境为高温潮湿高浓度HCN
这是否能够促进[Fe(CN)6]3-的产生呢?
我认为,这一点如果不弄清楚,那么【无法从Fe3+和CN-生成[Fe(CN)6]3-】很难成为证据
另外,那些实验论文并没有观察到CNO-的存在,也就是说真正的反应机理还没有揭示出来
但是我还不太清楚目前的化学研究有没有这方面的进展Orz
「大屠杀否认者」的理论在化学上得到了批判
但是这些理论,是怎样得到了支持者们的拥护的呢?
我认为是这样:
在「利希特报告」和「鲁道夫报告」出炉之前
那个时候不乏指著蓝色墙壁,称其为「屠杀遗迹」的史料
我们无从查证,那个时候,在奥斯维辛遗址旅游的人了解的是「历史」还是「沥屎」
但是我知道今天的「沥屎学家」还在放黑屁
之前,有亲自去过的知友提到「奥斯维辛指甲印」
我十分震惊这种黑屁都一直放到7102年和8102年了
很明显,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人指甲不能当凿子使
而大屠杀否认者能够拿著「指甲印是假的,所以大屠杀是谎言」的论调大行其道
那么到底是谁最开始说【指甲能当凿子使】的?
同样的,又是谁开始说【蓝色墙壁是屠杀遗迹】的?
这?都是谁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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