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香是探究自心,归于静定的漫漫长途,能一起品香的人,皆有深缘。(图/pixabay)

品香是探究自心,归于静定的漫漫长途,能一起品香的人,皆有深缘。(图/pixabay)

不可毁,不可赞

体若虚空勿涯岸

不离当处常湛然

觅即知君不可见

    —永嘉法师

什么器最雅,以前认为茶具雅,如今觉得香具更雅。

最早的香具有手拿的香斗,还有博山炉、薰衣服的香笼、也有塞在怀中的香球。

我收的老瓷器,只有三件香具,一是哥窑香炉,一是龙泉窑三足炉,一是高丽青瓷香盒,以前浑然不知,现在如同重新挖到宝。

爱香的人对香具很挑,不一定要名品宣德炉和银香勺,这些自然很美,但太富贵就跟香道不搭,茶有禅茶,香也有禅香,茶还是饮品,是食物的一种,香是用来闻,参禅机,越是自然越好。

茶壶、茶器。(图/pixabay)
茶有禅茶,香也有禅香,茶还是饮品,是食物的一种,香是用来闻,参禅机,越是自然越好。(图/pixabay)

太新的器具越是不雅,有点年代或自己手作最好。

香具最早是简单的,所谓三件组,只有香炉、香盒、香瓶中插著香铲、香勺、炭夹,之后越来越繁复,光香具就变七件组,其他有的没的,加起来十几二十件,香事烦琐,并非本意。

我虽有整套的七件组,常用的还是香铲、香勺:炭夹还没用到,烧炭太麻烦,古人没有赖打,生火只有炭烧,现在赖打便宜又好用。香具要求的还不是全,最重要的是雅。茶道虽也讲名器,现在的茶席有时过于铺张,喷干冰、弹琴、扫花、如国宴般的弓置&&弄得如装置艺术,令人却步。

只有香事无法铺张,它很抽象,跟感官与想像更有关,因此越是天然,越是手作越雅。

今天来的香客送的礼是他手作的羽扫,他真灵通,前几天才送他些香粉结香缘,他用砚台焚香,还去捡了猫头鹰的羽毛,扎在树枝上,羽毛有鹧鸪斑,完全就是香道神器,我欲回赠他扫灰的茶扫,他说不用,想用孔雀羽毛做一枝。

小香客今年才二十初,茶道、花道、书画皆已粗通,今天再加上香道,他就是今之古人。我在他的年纪,一味地崇洋,虽然作诗填词,还是觉得西方的玩意才时髦,牛仔裤、西餐、西洋歌曲、现代舞、洋文&&现在这些老东西都是近三十才接触,三十年了也是一知半解,新的一代,网路资讯无远弗届,喜欢老东西的不多,真喜欢的又比我疯狂些,这么小这么懂风雅,新世代不简单。

这香客自然天成,今天来学拓香篆,我用的是沉香、檀香、些微棋楠,加两三颗高山乌龙和在一起,两人各用不同的香炉。他的是新烧黑色有盖陶炉,心字香篆,填香用香勺;我用的是无盖柴烧香炉,四神香篆,填香用香铲,两人各持一羽扫,我的是猫头鹰牌,颇有哈利波特感,等填完香,用力一按再打开香篆,立体而美丽的篆字成形,各自点燃,香烧得很慢,烟细细的,小香客正失恋中,他爱的人不爱他,但他依然爱他,觉得这份感情很美。

焚香、烧香、香炉、香具、香器。(图/pixabay)
(示意图/pixabay)

纯精神或得不到的感情的确很美,他说就像他之前不知怎么烧沉香,整把烧一下子烧光,刚闻到甜香,就起大烟,然后烟消云散。

现在调过的合香烧得很慢,烟细细的,香客说克制也是种美,香因有克制而低烧,爱因有克制而悠长,要静待它自己慢慢烧完。

品香是探究自心,归于静定的漫漫长途,能一起品香的人,皆有深缘。

虽然第一次对香,小香客也参出禅意,我俩静默,看碧烟袅袅,一直到香尽,我的四神香篆比他的长,烧了半个多小时,他的心香,烧了约二十分。

记得刚认识小香客,他未满二十,还是一个话超多,上课很吵的屁孩,但他天生的不怕老师,有时课后跟过来,和在丹堤咖啡跟我喝咖啡聊天,当时还看不出他能做什么,只觉得他表现欲强,便要他去学昆曲,他学得很快,之后学唱南管拉胡琴,唱老生很有韵味。之后一起喝茶,他疯狂爱上茶与烧陶、插花,有一阵子说要休学去花店打工。

白罗斯(旧称白俄罗斯)明斯克的塑胶花店。(美联社)
(示意图,美联社)

在一堆会写的学生中,他不算特别突出,但好胜心强,常常得大奖,做什么都很疯狂入迷,我相信他也会迷上焚香。

凡是文艺他都爱,说得上风雅,有时我想,越是风雅越是要无心,也就是不要因为它风雅而去作它。不管古物、茶道、香道、花道、书画,都讲个缘字,你因一个机缘有人引进,因为这些门槛都很高,需有师父和前辈带领,而修行在各人,跟写作有点像,千万不要因为它风雅而去作它,那会显得功利,那就不美了。

古人的风雅是从小在诗文传统中,先作诗人文人,而有风雅的追求,诗意是一切风雅的基础。

我们已进入AI的年代,将来许多工作都不需要人,人的价值需要重新设定。什么事是AI作不了的?越是手工精细的手艺,越是心灵境界的事物越无法被替代,越是诗意的人生越要自己追求。

小香客迷上焚香,然香具难求,我送他一个老瓷器香炉、香篆、白灰、沉香粉,他整天都在烧,一下子就没了。

我们相约去逛玉市买香具与香粉,因台风过境,我认识的商家没来。小香客起烧就是沉香惠安红土,标准不愿下降,那几百块一斤的次等香,他一问就说不要。我倒是看中一只红铜的老香炉,红铜掐丝还有铜底座,下刻「宣」字,现在什么铜炉都刻宣德年制,真要笑破人嘴,一只真的宣德炉,拍卖价上千万,而且当年只做一批几千只,过了七八百年,大多烂了,要不当传家宝,谁肯释出。

鹿港龙山寺,宗教,庙宇,香炉(风传媒)
一只真的宣德炉,拍卖价上千万,而且当年只做一批几千只,过了七八百年,大多烂了,要不当传家宝。(资料照,风传媒)

我不收铜器,如果二三十年前收,是有机率收到,现在是零。买个有年代的入门款就好。

宣德炉为何这么贵?听说当时用上好的材质冶铜,烧成婴儿肌肤一般的红铜,它的颜色与质感难以复制,再加上限量,故而一炉难求。

小香客执著于香粉,我劝他买个便宜的铜香炉,他挑了一个,才三百五,下刻大明宣德年制,这炉真搞笑。

在替他挑香炉时,我看到有两个香盒很美,一为红铜印花,一为银刻蟠龙,小香客看上一银香球,我三件一起出价,买单不到两千,比买一件衬衫还便宜。

小香客缺香盒,我用红铜香盒跟他交换香球,彼此都很满意。

焚香、烧香、香炉、香具、香器。(图/pixabay)
(示意图/pixabay)

都说便宜无好物,在挖宝上有时并非都如此,好又对的东西在玉市也是贵的,那就用不著在玉市买,但有时是古物商自己看走眼,收到好物却低卖,这是常发生的事,因是宝找人,而非人找宝。我那个香炉是新的模造,当然便宜,银香球并非纯银,是铜镀银,淘宝网也只卖几百。让我感到微微手麻的那个银盒,这才是重点,回家后细看,纯银打造的香盒,重有七两多,上有三头龙,两头围绕著一头小龙,乍看盒的内里有光绪元宝的字样,觉得非平常之物。

它当然不寻常,在古董中,光绪是新东西,不算古,喊不起价,但就那光绪元宝四字让我眼亮,有年代又是银雕的龙,觉著异样。

这个盒盖中间镶著一块龙银,也就是「光绪元宝」,龙银是中国第一次铸银元,上有英文、满文还有漂亮的楷体「江南省造库平七钱二分」,龙是细巧的珍珠龙,这让我的脑洞大开。

这到底是什么人用的呢?把龙银镶在银盒上,就像龙猫金币镶珠宝那样俗气,可是它们很协调,有种相互较劲的意味,在大清朝也只有皇帝能用龙纹雕饰,这三条龙是指慈禧、光绪和另外一个人,是慈安,或者是双龙并治,是用初铸的钱代表朝廷?手雕的龙与铸造的龙都很精美,各有各的美。

光绪帝。(取自维基百科)
清朝光绪皇帝。(取自维基百科)

价值千元有可能买到宝吗?钱币与银盒也许是新造,可能是铜镀银,也可能是锡,如果是锡,就这工艺,怕也是高价,我用不锈钢汤匙敲了敲,发出如铃响的啷当声,这是只有银才有的声音,秤重是七两二,是钱币的十倍,这倍数有什么意义吗?

光绪造银币有不得不的苦衷与国辱,西方钱币大量涌进,以不对等的价值换走大量纯度更高的银两,所谓银币,银的纯度不高,如此流失无可计量的纯银,光绪只好命张之洞造钱币,银比例91,算是高的,如此与西方强势银币对抗。

从一九八四到一九○四,光绪币只有九年,每省每年都略有不同,数量不多,主要是铸工精良,龙鳞如珍珠,龙脸特长,显得老气不威猛,龙的气势最能反应国势,明永乐、宣德最威猛,到弘治、万历,像蚯蚓。

光绪的马脸龙让人不悦,虽然值钱,不悦就是不悦。

古物收藏最愉悦不是挖到宝,而是慧眼识英雄,掌握物品的背后,仿佛历史重现。

随著中国最近几十年经济发展,人们对中国瓷器、文物、古董的兴趣大增。在国际市场上,近年来的中国古董拍卖价格不断创下高纪录。(图/unsplash)
古物收藏最愉悦不是挖到宝,而是慧眼识英雄。(图/unsplash)

我不收银币,然而母亲给过我好几个龙银,听说她有钱时,一筒一筒买,二十个叠成一筒,想必那时不太贵。几个女儿结婚办嫁妆时,她买两只○○七皮箱,里面装满衣服饰品,四个角各塞一个龙银,说是富贵圆满的吉庆象征,那时我觉得俗,从没去动它,逃家时也就丢在那边。

母亲过世后,留下一堆银币,我不想拿母亲的遗物,人都走了,身外之物只有惹人伤感。姊妹分完,催我挑,我只拿一个袁大头跟一枚银币。去年亚妮出嫁,我给她袁大头当礼物,她是粗线条,可别跟我一样不懂,把它给丢了。另一个熊猫银币给儿子当纪念。

妈妈的手尾钱依然豪迈。但给我一个丢一个。

爱钱币的妈妈又追过来补给我一个龙银了吗?怕我又丢了,所以镶在盒子上?

人到一个年纪,尤其是父母过世后,觉得自己半鬼半仙,对现实渐渐失去真实感。

譬如看到观音落泪,觉得是母亲啊,看到好书法,想到父亲与大弟,他们都有一笔好字,可惜一个字我也没能留下来,如今供著观音,在香炉里放著弟弟幼时的银锁片,上有他的名字。

我跟小香客走在玉市中,两个人隔著好几个世代,但能一起拓香参禅,恍惚中觉得前世我们有宿缘,香友多是性命之交,李清照与赵明诚,冒辟疆与董小宛,苏东坡与黄山谷&&我们或是香铺中的母子,或是同袍同梯,骨肉手足。

日本、庙宇、信仰、香炉、东京浅草寺。(美联社)
香友多是性命之交。(资料照,美联社)

那银香盒越看越想哭,龙银牵起对母亲的思念,妈妈很有投资眼光,这随便一个龙银都可卖几万到几百万,依年代、品相而定,现在镶在盒盖中央的这个接近全新,品相完美。

钱一旦经手,就会折旧,坑坑疤疤,更有那商人怕是假钱而去戳洞,因此经过百年能留下来的品相都不好,这也是为什么价格高低不一的原因。

买香具买到宝,这戏剧性的插曲意味著什么呢?不可毁,不可赞,体若虚空勿涯岸,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这辈子宝物看太多,小小涟漪之后还是回归日常。

用银盒装檀香,如金似玉,更显颜色;我用铜炉烧香,铜具轻磕有金石声,铜炉降温,烧更慢,烟小到看不见,是环保好物,鼻子只有凑近香炉口,才能闻香,令我想起麝香猪;小银球中有半球型小碗,放点香粉,点燃后,烟很美,香很猛,因为几乎无隔,想是公子小姐们的随身香。

香具进阶,增添情致,我知道我不会好了,但也可能落到底就好了。

*作者现任教于东海大学中文系。跨足多种艺术创作形式,以散文集《花房之歌》荣获中山文艺奖,《兰花辞》荣获首届台湾文学奖散文金典奖。本文选自作者新作《雨客与花客》(印刻)

《雨客与花客》书封。(印刻出版)
《雨客与花客》书封。(印刻出版)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