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精神——黑格尔哲学概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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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永军、贾福新,来源:慧田哲学公众号「zhexue-ht」。来自《诗意的精神:黑格尔哲学概略》,济南:明天出版社(1995)。

一、莘莘学子

兴趣和爱好是伟大行为的两翼。象征,万物一如。——歌德

1.少年老成的中学生

1770 年8 月27 日,当黑格尔降生在德国斯图加特市的一位税务书记官家中时,没有人会料到这个孱弱的婴儿在其一生中竟会以摧枯拉朽的激情和巨人般的勇气将人类精神推进到一个令世人目炫的高度。黑格尔一生质朴无华,与他在哲学王国中所从事的惊心动魄的事业相比,他的生活平淡无奇。我们还是从他的中学时代开始,追溯他的心路历程吧。

1785 年,黑格尔就读于斯图加特市文科中学。少年黑格尔老成持重,缺乏朝气,与同龄人相比,他过早地去掉了孩子气,而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他用成年人的眼光和处事方式去考虑问题,理解发生在他周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嗜好,唯一的乐趣是读书。他把零用钱都花在买书上。每逢图书馆开放,他准保一本正经地坐在阅览室里,去咀嚼那些严肃的有时令成年人也望而却步的书。读书时,黑格尔还养成了一种独特的习惯。那就是,把读过的东西详细地摘录在一张张活动页上,然后按照语言学、美学、面相学、算学、几何学、心理学、史学和哲学等项目加以分类。每一类都严格地按照字母顺序排列。所有摘录都放在贴有标签的文件夹里,以便检索使用。这些文件夹伴随了黑格尔一生。

循规蹈矩的作风使得这位未来的哲学家在少年时代就对追逐时髦不感兴趣。就拿他的嗜好——读书这件事来说,少年黑格尔虽说出生于德国文坛盛事迭出的年代,新鲜作品令人目不暇接,然而他却反应迟钝。当时青年人所感兴趣的诗歌、散文、小说,诸如莱辛的《爱米丽雅·伽洛蒂》、《智者纳旦》,歌德的《铁手骑士葛茨·封·贝利欣根》、《少年维特之烦恼》,席勒的《强盗》等等,他都没读过。甚至到了中学毕业,他也没有读过这些作品。黑格尔所爱不释手的一本书是《索菲游记,从默墨尔到萨克森》。这部作品决算不上佳作。它模仿英国家庭小说笔法,描写七年战争时期东普鲁士市民的生活情形。

小说中有大段大段惩恶劝善的说教,同时又以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写实方法描写了市民间千篇一律的日常琐事。黑格尔对这部小说越读越入迷,直到18 世纪末,这本小说还算是黑格尔最爱读的书籍之一。对此,黑格尔之后的另一位哲学大师、对黑格尔充满敌意的叔本华,曾不无讽刺意味地说:我最心爱的作品是荷马,而黑格尔最心爱的作品是索菲从默墨尔到萨克森的旅行记。言语中充满了轻蔑。

黑格尔的老成持重、谨小慎微、陈谷子烂芝麻的气味也同样表现在他的日常行为方式上。不妨看几则他那时的日记,从中我们绝看不出他有什么出众之处。

「星期四,7 月14 日。阿贝尔和霍普夫两位教授先生前日光临我们的聚会。我们和他们两位一起散步,他们专门给我们谈了维也纳。」 「星期五,7 月15 日。我和克勒斯教授先生一起散步。我们很入神地读门德尔松的《斐多》……」 「星期六,7 月16 日。市府秘书克拉普夫勒先生今天去世了。大家原来以为他的健康已有所好转呢。他死后遗下9 个孩子。一个儿子8 天前接替了他的职位,一个儿子在去年秋天进了修道院。」……从这几则日记内容就可以看出,黑格尔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为行为准则,他的日常生活毫无浪漫激情可言,有的只是枯燥无聊。他似乎对新鲜事物缺乏应有的接受能力,以致后来他的传记作者库诺·菲舍尔这样写道:「当时谁也不曾预料到,这个陶醉于一部乏味小说的平庸少年竟会脱胎换骨,成为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他还将孜孜不倦,力图上进,有朝一日作为当代第一位哲学家而出现。」

当然,黑格尔的老师始终对他抱有信心。在他们眼中,黑格尔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学生。他每门功课都学得很出色,升级考试的成绩总是优良,书也读得很多。尽管不熟悉近代文学,却以通晓古典文学见长。他醉心于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翻译过古希腊哲人爱比克泰德和隆各司的作品。

因此,黑格尔深得许多教师的喜爱。有一位叫做勒夫勒尔的老师对黑格尔就特别关心,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送给黑格尔一套德译本的莎士比亚剧作集,在上面写下了这样一句充满爱意的话:「你现在还读不懂,但不久就会读懂的。」

他还两度私下教授黑格尔,希望以此来促进对黑格尔才能的开发。黑格尔也最尊重他的勒夫勒尔老师。他听老师解释伊索寓言和新约全书,听老师讲西塞罗优美的哲学书信和保罗崇高的宗教义书以及许许多多有关希伯莱的知识。从这些教诲中,黑格尔获得了系统的古代史知识,也产生了对古代语言和古代诗人的毕生倾慕不已的感情。而这些对他日后的精神创作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黑格尔对他的恩师感激不尽。1785 年7月6 日,他所敬慕的老师不幸辞世时,黑格尔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来纪念地:

「勒夫勒尔先生是我最尊敬的老师,特别在我中学低年级时,我敢说他几乎是最优秀的。他为人公正无私,一心为学生、为众人谋福利。他不像别人那样思想庸俗,以为只要能把那种古旧的、年年稍事更改的班级惯例推行下去,他们就有了生计,而不需要学习提高。不,我的先师却不这样想。他了解科学的价值以及科学在各种不同情况下给一个人的安慰。我们经常在那间小小的秘室里促膝相谈,那是多么快乐啊!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功绩。像他这样一个人竟完全限制在他的工作范围以内,这真是一个很大的不幸。现在,他已经长眠了!但我将永远地、始终不渝地怀念他。」

这是一篇虔诚而又聪慧也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悼词,它真切地表达了一位感情真挚的学生对自己敬爱老师的挚爱情感。

还应该指出的是,尽管黑格尔没有给人一个天才少年的形象,反之,他的老成持重、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及安分守己倒让人产生一种平庸的印象。

但是不能否认,黑格尔日后作为一代思想巨擘的素质实际却是在这段平庸的让人乏味的岁月中逐渐形成的。这部分地应看作是他那种少年老成的性格的结果。由于这种性格,黑格尔内心中最仰慕的是严谨、秩序、纯朴和自然的古典风格,而厌倦华贵、浮夸、伪饰、人为的近代风格。他不仅渴望得到一种直接源自自然与生活的真理,希望思想成为为真理服务的工具而不单是取悦读者的奢侈品,而且还养成了一种正确的学风——总是要求自己忠实地、客观地掌握前人的成果。

所以,他决不是一个单纯对好的思想只知狼吞虎咽地加以接受的读者。他对读过的东西就像对经历过的事情那样,首先要进行一番独立思考,力求得出自己独特的见解。只有这样看,我们才不会惊讶,为什么黑格尔在文科中学所写的几篇关于古代诗人和古代历史的文章,总是受到老师的好评,得到「大有后望」一类评语。

黑格尔在文科中学里还接受了演讲方面的训练。在这方面,黑格尔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尽管人们赞扬他的演讲内容,但却对他的演讲风格、演讲姿态、演讲声调等方面的表现多持批评态度。直到大学毕业,这位思如涌泉,不断吐出新鲜思想的大哲学家所得到的文凭上,也赫然写著:「很不行的演说家。」这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黑格尔,也成为后来黑格尔传记作家常常为之感到遗憾的缺陷。如卡尔·古茨科就曾这样说:

「作为一个演讲者,黑格尔的风度举止与迄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对名人的描述几乎截然相反……施莱尔马赫独具特色的举止风度在性格上与黑格尔相近,但决不可在二者的讲演本身之间进行这种比较。因为前者的表述具有精湛的技巧,但后者的费力拖沓的讲演则不时地被无休止的重复和无关的冗言所打断。两人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当著众人的面,即兴地把思维过程编织成讲演。别人往往是给出事先的深思所完成了的结果,而施莱尔马赫与黑格尔则是更新思维过程以获得这样或那样的结果。黑格尔像一只蜘蛛一样,潜伏在所编织的网的一隅,试图把蛛丝拉向更远的地方,结果却是越织越向内紧缩……」

可以看出,黑格尔的少年时代是极其平常的,在他身上决没有表现出任何天才的迹象。相反,他当时对于同平庸的、好空谈的人们在一起的日常生活,以及乏味的交际、行为和各式各样的奇遇,很喜欢作无聊的描述。而且,他还善于恭维权势者(例如在他的中学毕业演讲《土耳其人治下艺术与科学的衰落》中,他殚思竭虑证明一个结论,即从各方面看,斯图亚特远比土耳其好,而这归功于公爵,也就是斯图亚特的统治者)。

在他身上,颇多庸常、老气横秋和鄙俗之气。黑格尔身上这些庸常习气,随著日后他逐步提高了精神境界而得到了大部分克服和减少,但仍有许多庸人之气被保留了下来,这对他以后人格与思想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作为一个革命的、进步的哲学辩证法大师,他的脑袋后面却始终拖著一条庸人的发辫。

2.革命年代的大学生

1788 年10 月,黑格尔入图平根神学院学习神学,是神学院内领受公爵奖学金的学生。神学院创立于16 世纪,主要培养未来的牧师和教员。学院里平时有学生200 至300 人。学院的学习生活具有修道院的特色。学生须早起,祷告后吃早饭。上课、自修和散步都有严格的规定。犯规一次就得受罚。因为神学院学生都穿黑衣服,城里人管他们叫「黑鬼」。

有材料显示,黑格尔在大学的学习十分勤勉。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和学术研究上。此时黑格尔对古典文学的兴趣有增无减。曾在他所写的一篇论希腊罗马古代作家的著述的文章中,黑格尔再一次坚决地主张,古代诗人直接从自然汲取灵感,当代人则对书本知识充满兴趣;古典作家的长处在于语言惊人地丰富,因此,古典文学是培养鉴赏力的学校、美育的学校。读一读古代史学家的作品是特别有益的,这些作品是记载历史的典范,极有助于理解人类所走过的道路。人的精神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只是由于特定的发展条件而有所不同。在黑格尔那个时代,精神领域盛行历史主义思维方式。黑格尔受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越来越大。

在神学院第一学年结业时,黑格尔获得了一张特优证书:「智力强,勤勉,品行优良。」在以后10 个学期中,智力一栏的评语总是「强」。而品行一栏,则从「优良」降到「及格」,有时甚至是个「劣」字。黑格尔已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文科中学生了。但是,他也没有成为一个放肆的酒鬼。在图平根,酒鬼特别多。他本来也可能成为一个大酒鬼。避免这种悲惨结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黑格尔幸运地赶上了世界史上极为壮丽的一页——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以及随后的整个拿破仑时代。政治使他著了迷,同时,也重铸了他的心灵、思想和精神。

几乎所有的黑格尔传记都记载这样一件事:法国大革命的激情在图平根神学院的学生中博得了热烈回应。大多数学生热衷于参加政治俱乐部活动,黑格尔就属于其中的积极分子。他同俱乐部其他成员一起读报纸,谈事变,传播著法国的新闻,关注著法国的命运,激情奔放,敢作敢为。据说,在一个晴朗的春日,这群热衷于自由的青年人学法国人的样子,种植了一棵自由树。黑格尔积极参加了这一活动。

除此之外,黑格尔还参加了一次在法国大革命的所谓黄金日子里举行的一场平静的庆祝会。他当时的纪念册里就充满了与自由之树相适应的文字。那里有激昂的口号:「打倒暴君!」「打倒坏蛋!」「打倒梦想绝对统治心灵的暴政!」;也有深情的对自由和自由战士的颂扬:「自由万岁!」「卢梭万岁!」;还有摘自卢梭著作《社会契约论》中的名言:「如果天使有个政府,那么这个政府也会实行民主管理的!」

法国大革命在青年黑格尔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成为大哲学家后的黑格尔把法国大革命的福音(即自由与民主),当作他的哲学所追求的理想,倾其毕生心血镌刻著这一理性精神的丰碑。

然而,新时代以及学院生活的风尚,并没有影响到黑格尔的外表生活。

他在武艺方面没有天资,不灵巧;他忽视骑马术和击剑术,不爱这方面的训练;他穿著粗俗而且样式陈旧。在与小姐相处时显得呆若木鸡。他身上的这些老气,较之文科中学时期愈加明显,令人惊异,以致他的同学称他为「老头儿」。一位名叫法罗特的同学,曾在黑格尔的一本纪念册上,开玩笑式地给他画了一幅漫画。漫画中,黑格尔驼著背,拄著拐杖,蹒跚而行。漫画的旁边是一行题词:「愿上帝能保佑这位老头儿!」

然而,黑格尔绝不是一个行为古怪、落落寡合的人。他热情、诚实,为人们所喜爱。他在愉快的酒宴上跟人们很合得来;在和朋友们骑马到乡间时,竟忘记了规定的上课时间,以致受到了禁闭;他热恋一个漂亮的女孩奥古斯特·黑格尔迈埃尔——已故神学教授的女儿。他甚至在赠给友人芬克的纪念册上表示他如何不嫌弃酒和爱情:「上一个盛夏已经美满地结束了,现在更加美满!关于前者的格言是酒,关于后者的格言是爱!1791 年10 月7 日。酒和爱。」一般认为,大学时代的黑格尔在恋爱方面并没有碰到特别的运气。这个时期,爱情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占有特别的位置。他所关心的是痛快的生活、现实政治和古典诗歌与文学。在这些方面,他显示出了自己不同凡响的才气。

在法罗特将他描写成拄著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头儿的时候,他的另一位同学荷尔德林却在他的纪念册上写下了歌德的词句:「兴趣和爱好是伟大行为的两翼。象征,万物一如。」

黑格尔要完成的伟大行为也需要两翼:一是对希腊世界的热爱,一是对哲学的兴趣。他的朋友中,最能促进前者的是荷尔德林,最能促进后者的是谢林。让我们将视觉转向黑格尔与他们之间的友谊吧。这是图平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生活中最值得记叙的事情。

3.与荷尔德林和谢林的交往

人生的旅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难忘的旅伴,与这些旅伴的交往往往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图平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遇到了两个出类拔萃、名传后世的青年朋友。他们后来一个遭遇到悲惨的命运,另一个则是吉星高照,幸运一生。

这两个青年就是1770 年3 月20 日生于纳加河岸纽廷根的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和1775 年1 月27 日生于雷翁堡的弗里德里希·威廉·约瑟夫·谢林。前者与黑格尔同年进入图平根神学院。后者则晚两年,但却在16 岁时就已是大学生,在「学位授予」中名列第一,被人称之为「早熟的天才」。

将激情的荷尔德林与理智的黑格尔联结起来的纽带,是他们对古代希腊的共同热爱。荷尔德林心智脆弱,极为敏感,富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他的诗才深为当时的德国伟大诗人席勒所赏识。席勒在他所办的刊物上发表这位年轻人的诗作,为这位年轻人介绍职业。而荷尔德林也的确深孚众望,写就了一部部堪称杰作的上乘诗篇。在这些作品中,荷尔德林时时忘不了美誉他的希腊理想。他的全部情调就在于对希腊理想的倾心。正如他在题为《希腊》的作品中所颂唱的那样:

如果我有了你,在那法国梧桐的树荫里, 在那里,塞菲索河缓缓流经花丛, 在那里,青年人襟怀峥嵘, 在那里,苏格拉底的心自在优容, 在那里,亚斯帕西亚穿过月桂翩翩起舞, 在那里,从喧哗的集会上,发出欢声融融, 在那里,柏拉图创造了极乐的天宫。

荷尔德林在自己的诗篇中歌唱自由,歌唱人性,歌唱友谊和爱情。当自己的美好希望破灭之后,就把讴歌变成了痛苦的倾诉。他把古希腊当作理想王国,希望以这种和谐一致的精神来取代德国落后的封建割据、人身依附、宗教迷信。他的抒情小说《徐培里安》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英雄:他为希腊人的自由,为驱除土耳其人的压迫,为实现「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的人类理想而献身、奋斗。

荷尔德林以自己的热情和才华感染了黑格尔,以自己对希腊世界的景慕和眷恋影响了黑格尔;另一方面,荷尔德林却因自己对古代希腊世界的偏爱,视其为人类一度身临其境而又失去的乐园,将其诗才都消磨在对它的赞美上,消磨在这种缠绵、悲哀的感情中,竟至渴望死亡,拥抱死神。这样一种非理智情感向黑格尔敲响了警钟。它使黑格尔远离情感,牢牢地把握理智:「纵使一切都要下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但是,不管怎么说,荷尔德林与黑格尔之间产生了充满热情的友谊。这种友谊帮助了黑格尔,促使他的精神日渐丰满起来,成长起来。

我们还记得荷尔德林送给黑格尔的那本纪念册上,载有歌德的关于成就伟行的警句,后面还附有一个神秘的标志:「象征,万物一如。」这是荷尔德林心爱的一句话,它表达了荷尔德林将神性与世俗美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希腊理想,一个令人焦灼渴盼的由美统治一切的希腊主义的典范。可是它在黑格尔看来,这句话还有比乍看之下更为深刻的另一层含义:各种各样最新哲学的主题,世界的伟大秘密,难道不都内蕴于其中吗?多彩多姿、各不相同的世界现象,除了表现著神妙的万有一体,还能希望有什么东西吗?黑格尔凭借其哲人的睿智静观神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到它的深处,从而与神妙的万有一体合而为一。黑格尔在一首诗中,向他的朋友宣称心中所受的启示:

我仰望永恒的苍穹, 仰望著你,啊,黑夜中闪闪星辰! 忘怀一切意愿、一切希望, 这都出自你的永恒 我静观入神, 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踪。 我献身于无限 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只不过是无穷循环的 思想与此格格不入, 它畏惧无限,它惊异, 它不能把握这静观的深义。

这不仅表达了一种将人从黑夜般孤独的情形中唤醒起来的祭祀感情,而且表达了一种让神秘闭上本应缄默的大嘴,敞开一条通向智慧大道的渴望。爱和智的完美结合就是从智慧地理解世界开始的。

可惜的是,黑格尔与荷尔德林的这种身心完全交融的友谊过早地中断了。原因主要是,一直「企求进入仙境」的荷尔德林,终于身心憔悴,精神发生了分裂,只好生活在精神错乱的黑夜之中。导致这一悲惨结局的因素是多重的:体会到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无能为力」,对法国革命历史进程感到幻灭,作为「艰苦时代的诗人」觉得前途渺茫。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则是不幸的诗人碰到了一次不幸的恋爱

1795 年,荷尔德林去法兰克福著名批发商贡塔德家中任家庭教师。虽然男主人胸无点墨。平庸无聊,但是女主人却非常热情、聪颖,在姿色和灵魂上都表现出罕见的、完满的古典美。她对荷尔德林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关心,使这位比她年轻、醉心希腊和「柏拉图极乐园」的激情诗人堕入了情网。他当时的密信充满了这种迷恋之情。笼罩在他们之间的爱通过精神上的交往而日益得到培育和提高。

他用柏拉图《会饮篇》中的女祭司司迪弟玛这个名字来称呼她,他把自己的诗献给司迪弟玛。他的小说《徐培里安》中的女主角也叫司迪弟玛。后来,两人的恋爱关系不再瞒人耳目了。荷尔德林受到了粗暴的侮辱,不得不永远离开这个家庭。但他和贡塔德夫人的热恋和通信未曾中断,她仍是他诗中的司迪弟玛。然而,荷尔德林的精神毕竟因这次事变而受到了巨大打击。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不久又传来他心爱的人儿突然去世的消息,这就更加剧了他精神崩溃的速度。

1806 年,荷尔德林住进了疯人院,终于以悲剧性的结局完结了他醉心于希腊、献身于希腊的热忱,同时也悲剧性地完结了他醉心于司迪弟玛、献身于司迪弟玛的热忱。诗人所有的热情与幻想、追求与奋斗都荡然无存了。在这段时间内,黑格尔一次也没有去探望他的朋友(这似乎是不可原谅的),起初还通过其他同学打听过荷尔德林的情况,后来就渐渐将其忘却了,在他的通信中再也见不到荷尔德林的名字了。黑格尔是主张理性至上的。一个人丧失了理性,在黑格尔看来,就等于死亡了。伟大的荷尔德林也不例外,尽管他的肉体是在30 多年以后(1843 年)才消失的。

相比之下,黑格尔对谢林的情谊,就不单纯是朋友之情,还包含类似学生对老师所容易产生的那种感激之情。谢林虽然小黑格尔5 岁,又比黑格尔晚2 年进入大学,但他聪颖过人,少年得志,在学问上远远领先于黑格尔,是黑格尔踏进哲学大门的引路人。

根据已有的资料,我们得知,谢林少年时期就酷爱哲学。他17 岁时就发表了有关哲学问题的文章,显示自己非凡的哲学才能。大学时期,他是康德哲学研究会的积极参加者,追随费希特——一位在康德之后,因阐发康德哲学精神而被世人称为「德国精神上的太坦(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的大哲学家——的榜样,创造性地发挥康德哲学精神,并逐渐成长为德国最有天才的哲学家之一。

谢林天资聪颖,事业早成,20 多岁时就已建立起自己的系统的哲学学说。黑格尔以结识谢林为荣耀之事,以一个哲学学徒的心情注视著谢林的成功。他将谢林视为自己的表率和进入哲学法门的引路人。他对谢林早年所给予他的教诲,充满感激之情。黑格尔曾不止一次地写信给谢林,表达他的心境:

「我的至友,你送给我的论文和来信使我非常高兴,我深深地感激你。你的第一篇论文试图研究费希特的原理。这篇论文,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印象,使我得以深入研究你的思想,并按照你的思想步伐前进;是你的第二篇论文而不是我自己,才使我弄明第一篇论文。我一度打算在一篇文章中阐明所谓接近上帝;我相信在那里可以满意地找到一种让实践理性能命令现象世界的公认以及其它公认。你的论文绝妙地拨开了我眼前的迷雾。我为此而感谢你,而且,每一个关怀科学福利和世界利益的人,也将随著时间的推移而感谢你。」 「你已悄悄地把你的言词投入了无限的时间之中,到处都在皱颜凝视,而我知道你是蔑视这些的。」 「你不要期待我对你的论文的评论,我在这方面只是个学徒。」「仅就我所理解的主要意思来说,我从你的论文中看到你在科学上为我们完成了卓著的成果——我从中看到一个为全德国思想体系的重要革命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的作品,我以能与你交朋友为荣。」

黑格尔以天生的缓慢步伐追随谢林(天才的谢林23 岁时就成了耶拿大学的哲学教授,并建立起自己的哲学学派),但是终有一天会超过谢林的。正如他本人当时所珍爱的一句格言所说的那样:

「我总是从经历中得到勉励:朋友们,朝著太阳奋进吧,为的是使人类的幸福早日成熟!遮蔽太阳的树叶要干什么?树枝要干什么?穿过它们,冲向太阳,使它们疲塌下来就好,能躺下来那更是求之不得!」

黑格尔已铸造好腾飞的两翼,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当黄昏到来时,黑格尔这只智慧的猫头鹰会冲天而起,令世人刮目相看的!

二、黄昏时刻起飞的猫头鹰

德国的雷鸣也像德国人一样,并不太迅速,而且来势有些缓慢,然而它一定会到来。——海涅

1.最初的精神激动

神学院学生的道路通常是从神学院走向教堂,成为上帝恭顺的仆人——牧师。但这样一个目标对于黑格尔来说却完全没有什么诱人的地方。这不仅因为他富有哲学家的气质而缺乏牧师的激情,还因为他举止迟缓笨拙,不具备牧师所必需的口才。因此,他希望将来做一名哲学教师。为了这一目标,他需要在当前一段时间能做些学术上和经济上的必要准备,而这就很自然地使他联想到家庭教师之类的职业。

就这样,黑格尔选择了他的前人康德、费希特所走过的道路——做一名家庭教师。

一个青年学者,如果适逢其会能作为名门望族的家庭教师,在富于文化气息的大城市里生活与工作,他的职业和经历就会反过来使他自己受到教育。十分幸运,黑格尔就是这样在两个城市、两个家庭中开始他的职业生涯的。他既教育了别人,也教育了自己。黑格尔任家庭教师的第一个城市是瑞士的伯尔尼,第二个是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

家庭教师工作花费不了太多的精力与时间。黑格尔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去读书、思考、写作,尽可能地加深自己的修养。年轻的黑格尔仍然保持著对法国大革命的热情,政治问题和政治现实使他著迷。与此同时,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开始钻入他那硕大的脑袋。他为诸如灵魂在哪儿,神经如何起到感觉器官作用等等问题劳心伤神。但真正使他产生最初激情的却是康德关于人的学说。

黑格尔从康德学说中体会到了人的伟大、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他惊叹康德对人类最终道德目标之秘密的深刻揭示,也为康德对人类的那种挚爱所感动。他充满激情地写道,康德哲学把人类提升到了最高峰。这个高峰高到令人头晕眼花的地步。长期以来,宗教神学统治人的灵魂,它教人自贱自卑,让人觉得自己不会干什么好事,依靠自身不会有什么成就,结果人们循规蹈矩以至麻木不仁,人扮演著混世魔王之类的角色。

康德击溃了这些陈词滥调,他使人类从沉沦的泥潭中拔身而出。他高估了人类的尊严,赞许人类有可以与天使、神灵相同的自由能力。围绕在人世间的种种谬说连同罩在神灵头上的道道灵光正在消逝。哲学家们正在论证人的这种尊严,民众将学会感受到这种尊严,他们为了在地上建立起人所应有的人间乐园而一道奋斗著。黑格尔认定,处处体现人类自身这样的值得尊敬,就是他们那个时代最好的标志。

黑格尔意欲将这种激情保持下去,并期待进一步将激情化作行动,像谢林一样投入到捍卫人类尊严的哲学运动中。因此,黑格尔明显表现出对人、对生活的哲学把握。他过于重视对自然、对一切事物的美感经历,总希望以一种开阔的精神去消化吸收一切在人本身之外的自然现象。人及人的精神现象所表现出的活力使他入迷,而自然现象的僵化、静止、无生命使他反感、生厌。这一切注定了黑格尔一生必定是一个对「精神」爱恋不已的哲学家。

人们常常提起黑格尔1796 年7 月的一次长途旅行来证明这一点。在这次徒步去南阿尔卑斯山的观光游览中,黑格尔写下了一部日记。日记内容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那就是黑格尔对纯粹的自然现象反应迟钝,毫不关心。本来,瑞士的崇山峻岭和终年积雪的原野以及冰川、山溪与湖泊,对身置其中的人来说应该是十分壮观的,易于激起心中的诗情画意。但是黑格尔对此几乎没有一点惊羡和感动的表示。他对巨大的山石和冰块、高峰和冰川无动于衷,对山谷和狭径感到阴郁而危险,对山河倾泻的怒涛声殊觉厌倦无聊。

他写道:无论是眼睛还是想像力,都不能够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大土堆上找到什么可以赏心悦目的,或者可以消遣的东西。理性想到这些山岳的恒久性,或者看到人们称之为巍峨崇高的风貌,也没有发现一点什么可使它铭记不忘,使它不得不表示惊讶或赞叹的。凝望这些永远死寂的大土堆,只能使我得到单调而拖沓的印象

年轻的黑格尔全神贯注于精神生活,阿尔卑斯山岿然不动的庄严景象引不起他的兴味。他所追求的既不是寂静,也不是安宁。如果他在大自然中能找到某种和他的渴求相应的东西,他才会去亲近自然。他看到赖兴巴赫瀑布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那里的一切都处在运动中,眼前呈现的总是同一景象,同时又总不是前一刹那所呈现的那种景象。他留下了这样一段关于急流之溪的话:浪花悠闲自在地坠落飞舞,颇有可爱之处。由于看不到一种权威,一种伟大的力量,任何受压抑的想法、关于自然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想法就显得极为遥远,而生命始终在分解、跳跃、不是聚成一团,而是永远活跃地运动,倒是使人想到这简直像是自由的玩耍。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泡沫的永恒变化,它们始终牵引著我们的视线,不允许我们的目光在同一方向上作瞬间的停留,所有力量、所有生命都陶醉于自然的咆哮奔流中。

十分清楚,黑格尔毕生爱好为人所掌握并加整顿过的大自然。晚年的黑格尔欣赏荷兰的肥沃牧场、蒙麦特里的花园、多瑙河谷地和海德堡的郊野。未曾开发的荒芜的自然使他兴致索然。只有在自然上发现精神的印记,才能使黑格尔兴奋起来。他真正亲近的不是自然,而是精神。他立志要完成「给无生命的自然安装上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这样一个神圣的使命。当他发现康德哲学的真谛时,心中产生一股不可遏止的精神激动。这种对精神一往情深的感情注定了黑格尔必定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传人。

2.新的神秘

德国诗人海涅讲过这样一个传说:一个英国发明家造出一些最精巧的机器之后,终于想到用人工方法制造一个人。据说他终于成功了。他所制作的这个作品竟完全能像一个真的人那样举止动作,甚至在它那皮革制造的胸膛里还具备了和通常英国人的感情相差不远的一种人类感情。它能用清晰的英国语音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个「机器人」是一个十足的英国绅士,并且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除了一个灵魂之外其它什么都不缺少。

但这位英国技师却无法给它一个灵魂,而这个可怜的被造物,自从意识到这种缺欠之后,便日日夜夜地折磨它的创造者,要他给它一个灵魂。这位大发明家终于无法忍受那日益迫切的请求,便丢掉它逃走了。但这「机器人」却立即坐上一部特快驿站马车追他,一直追到欧洲大陆,并总是跟在他身后,常常突然抓住他,哼哼唧唧地对他说:Give me a soul(给我一个灵魂)。海涅的寓意是明确的:能给一个创造物以灵魂的,不会是英国人,也不会是法国人,而是德国人,即那些被称作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德国人。

从康德开始,德国哲学家就相信,人们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体验到并给无生气的世界启示出神妙的万物一如的思想。收拾精神,自做主宰。只要内心向往著大自然的神韵、诗意般的幻想和那一缕缕真挚的思恋精神家园的情怀,就会使不安分的灵魂倍感亲切。也就是说,只有那些真正懂得自然界具有内在精神价值的人,才能在恬静的氛围中寻找到心的共鸣、灵魂的慰藉和精神的伟力,才能用不朽的超凡思想为自己建造一个立命安身的精神家园。

因此,哲学以及哲学家的职责不是给予你什么,比如一叠钱币,一枚发光的钻石戒指,一部赏心悦目的书,而是唤醒,唤醒昏昏然的病态精神,唤醒人的使命感,唤醒人的良知与道德责任感,唤醒区别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的意识。正因为从康德到费希特到谢林是如此使哲学贴近生活,如此地使哲学富有人情味,所以它才能激动人、感动人、吸引人。

在人们心中,那些既古老又神秘的哲理问题,本应是艰涩而缺乏吸引力的,如今变成了充满诗情画意、充满绝对美的精神畅想曲。这支优美的曲子,对一切具有哲学素质、多少与哲学家有著相应内心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的人(不论其种族和生活的时代如何)来说,总能让他产生一种插上旋律的翅膀,海阔天空,自由地飞翔的欲望。

然而,从康德开始的德国古典哲学,也不仅仅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它还是一把利剑。康德、费希特、谢林对精神的强调,意在铸造一把锋利的思想之剑,借助理性的法力,斩杀一切陈腐的观念、思想与制度。海涅深诸这一点,他充满激情的描述,会使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德国古典哲学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的。海涅指出:

「假如康德主义者的手臂准确有力地打击了敌人,是由于他们的心灵不被传统的敬畏所动摇;假如费希特主义者勇气十足地抗击一切危险,是由于危险在实际中对他们并不存在;那么,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则在于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醒了一种我们在日耳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这种斗争意欲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斗争而斗争。 基督教——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绩——固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日耳曼粗野的斗争意欲,但仍旧未能摧毁它;当这个起著驯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溃时,古代战士的野性,以及为北方诗人讽咏已久的狂暴的帕则喀的愤怒(帕则喀是北欧传说中的勇士,发怒时能使敌人慑服。他的12 个儿子得到他的遗传,也以这种怒气和勇猛著称)必将霍然苏醒过来。那张符咒已经腐朽了,它惨然崩溃的日子终将到来。然后那古代石制的诸神就会从被人忘却的废墟中站起身来,打碎哥特式教堂。那时当你们听到铿锵的声响,你们可要警惕,你们这些邻人之子,你们这些法国人,不要干预我们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这可能对于你们不利。你们不可去煽风点火,也不可去扑灭它。你们可能因火而把手烧伤。请你们不要讪笑我们的劝告,讪笑一个奉劝你们要警惕康德主义者、费希特主义者和自然哲学家的梦想家的劝告。 请你们不要讪笑那个期望『精神领域中已经出现的同一革命也要在现象领域中出现』的梦想家。思想走在行动之前,就像闪电走在雷鸣之前一样。当然德国的雷鸣也像德国人一样,并不太迅速,而且来势有些缓慢,然而它一定会到来。并且当你们一旦听到迄今为止世界史上从未有过的爆炸声,那么你们应当知道:德国的雷公终于达到了它的目的。苍鹰们将要在这声响的同时,坠死于地;而那远在非洲荒漠中的群狮也将夹起尾巴,钻进它们的王者的洞穴。德国将要上演一出好戏,和这出好戏相比较,法国革命只不过是一首天真无邪的牧歌。 目前,德国当然还相当寂静,在那里也有一个人或两个人表现出若干活跃的样子,不过你们不要相信,这些人物有一天会作为真正的演员而出场。在一群斗剑士到来进行殊死搏斗之前,这些人只是几只在空竞技场上东奔西跑、咬来咬去、吠叫一阵的小狗罢了。 「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各民族都将聚集在德国人的周围,就像坐在圆形剧场各级看台上一样,来观看这次伟大的角斗。」

「德国的雷公」——康德、费希特、谢林,已在黑格尔之前向世人发出了怒吼。黑格尔在经历了最初的精神激动之后,也将披铠带甲,走上历史的前台。现在,他在逼近德国哲学的内核,体验到那种来自精神自身的神秘。

黑格尔无比激动,他用一首浪漫诗,表达了自己思想进入的新境界:

我的周围寂静无声,我的心中波澜不兴—— 终日奔忙,不知疲倦的人们都已酣然入梦,给我以 自由和平静—— 谢谢你,啊,我的解放者,啊,夜色! 朦胧的银白色月光,照射出远方群山的模糊的轮廓, 那边湖水中粼粼的波光正在轻柔地闪烁。

在这样迷人的景色下,黑格尔自然能很快进入对伟大精神神秘本性的直接体验。他写道:幻想使永恒接近感觉,使它与形态结合。——欢迎你们,崇高的精神,高尚的幽灵,你们容光焕发,无所畏怯。我感到这也是我故园的苍天,森严光辉缭绕在你身边。呀!你寺院的大门正砰然打开,啊,西利兹你君临埃琉西斯。现在我陶醉在狂喜中,目睹你的来临,我谙悉你的启示,我领悟这全部意境的高尚意义,我理解诸神餐宴上的赞歌,还有他们高贵的劝说。对智慧的爱使黑格尔自然会领悟到精神的神圣本性,静观这种本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其内部,与它合而为一。这就是一个智者对美妙东西的态度。

黑格尔以下面的词句结束了自己的畅想:我了解黑夜,你圣明的神性!你经常启发我,你孩子们的生命,你经常让我预想,你就是他们活动的灵魂!你是忠诚的信仰,高贵的意识,纵使一切都要不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

读者从我们对这首浪漫诗歌的复述中,可以觉察到,黑格尔又跃到了一个新境界。他像他的前辈康德、费希特、谢林那样,把对人的敬重转变成对人的精神的颂扬。他心中充满了神秘感,渴望了解人的精神的本质。为此,他希望能得到大学教席,以便自己能更加深入地进行研究。碰巧,在他30 岁时,机会来了。他的父亲在他29 岁时去世,他分得了一笔不太大的遗产,但已足够帮助他登上大学讲坛。1801 年1 月,黑格尔启程前往耶拿。

3.耶拿起飞与《精神现象学》

黑格尔想到耶拿去,并不是偶然的。当时德国的那些大学中,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像耶拿那样活跃的还没有一个。耶拿大学聚集了德国学术界的一大批精英。费里德里希·席勒于1789 年担任耶拿大学历史系教授,他在这里完成了《三十年战争史》、《关于人的美育的书信》和三部曲《沃伦施泰因》。费希特也于1794——1799 就教于耶拿大学,他将激进的政治主张带进了大学校园。年轻的谢林也任职于耶拿大学,并且日渐成为大学生们崇拜的英雄人物和新思潮的领袖。耶拿确实有著供新哲学思想成长发育的肥沃文化土壤。黑格尔在谢林的帮助下,顺利通过就职所必须办的种种手续,于1801年8 月正式成为耶拿大学哲学讲师。

黑格尔作为教员和编外讲师并没有什么格外出色之处。他的讲课绝谈不上生动形象、流畅易懂。他在讲台上就像在家里的书桌前一样,随意地翻翻自己的笔记本,找一找要讲的段落,吸吸鼻烟,又打喷嚏又咳嗽。他低沉地讲著,费劲地斟词酌句,特别是涉及简单明了的事物更是如此。这就给人的一种印象,仿佛这些事物正因为浅显易懂反而使他烦恼。然而一旦突破这些障碍,进入到问题本质时,他便变得从容不迫,嗓音宏亮,双目炯炯发光。

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声音、手势和表情,也常常同他所讲授的内容不相称。他并不考虑如何讲得深入浅出,使人一听就懂。人们叫他「木头人黑格尔」。因此,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并不多。就是到了后来,耶拿大学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也难得超过30 人。然而,这些人倒是他的忠诚追随者,他们不仅崇拜黑格尔,而且深知思辨智慧的奥秘,把自己的老师奉为神明。他的这些学生从不接近、也瞧不起其他学生。

在他们眼里,黑格尔是最高的真理化身,是一位圣人。他讲的都是真理,虽然有时很费解,但却是无可辩驳的。和他的天才相比,其余的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他们对黑格尔的敬意扩大到他周围最平凡的琐事上。他讲的每句话,他们都如饥似渴地洗耳恭听,并加以解释,探索每个字所包含的意义。

黑格尔经常陷入沉思,忽略身边琐事。前苏联哲学家阿尔森·古留加在《黑格尔小传》中记述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上课,他心不在焉地提前了一小时,下午3 点的课,他2 点就去了。讲堂里听课的是另一批人,可是他没有觉察到,就在讲坛上坐下来,讲了起来。有个学生暗示他搞错了,他压根儿没有理会。按照课程表,这时应该由奥古斯特教授来上课。他来到教室门口,听到黑格尔的声音,以为自己迟到了一小时,于是赶紧退了回去。到3点钟,黑格尔的学生都来了,他们好奇地等著,看看他们的老师怎样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 黑格尔说:「诸位,感官可靠性是否真正可靠,首先取决于自己的意识经验。我们一直认为感官是可靠的,本人一小时以前对此却有了一次特别的经验。」他的嘴角刹那间浮起一丝微笑,但马上又消失了。一切照常进行。

曾经有一位学生这样描绘过黑格尔的仪表:「容貌端庄……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可以看出他是个内向的思想家。这种眼光使人望而生畏,即使不把人吓退,人家也只能对他敬而远之。然而他说话和气,与人友善,却很得人心,使人愿意和他接近。黑格尔的微笑有一个特点,是我在别人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在微笑时,善意中同时夹著些锋利、尖刻、讽刺的味道,这个特征表明他有深邃的内心世界……我想把这种微笑首先比作穿透重重云雾、照亮一部分黑暗环境的一线阳光……」

除了教课,黑格尔还积极参与了哲学界的活动。他先是与谢林一起创办《哲学评论杂志》。杂志的寿命很短,不久就因谢林离开耶拿而不得不停刊了。这个时候,黑格尔也感到自己具备成长为一个哲学巨人的条件了,不必再追随什么人,去拣别人丢弃的面包了。他开始为自己能在德国哲学界独占一席而写作了。

在1805 年5 月写给约翰·海因里希·福斯的信中,黑格尔说自己正撰写一部叫《精神现象学》的著作。这是标志著黑格尔思想走向成熟、从谢林的追随者一跃而为独立哲学家的一部重要著作。黑格尔把这部著作视为自己青年时代的一次精神探险。

《精神现象学》从写作到出版,对黑格尔来说颇不顺利。开始是由于法国对德国的战争,出版商不能及时收到稿件,以致该书差点胎死腹中。在《精神现象学》的手稿即将完成之际,法军的先头部队占领了耶拿。士兵们奸淫掳掠,动辄杀人。黑格尔的住所也受到了法国人的光顾,但哲学家泰然自若。他发现有个法国人胸前佩带著荣誉勋章,便说,希望荣获军事勋章的勇敢的士兵会尊重一个普通的德国学者。黑格尔用好酒款待他们,终于将这些人打发走。但第二、第三批士兵不断拥来。黑格尔只得考虑逃出耶拿。他把手稿塞进衣袋,躲进了王室代表黑尔费尔德家里。黑格尔借著营地和炉灶的火光,把幸免于难的手稿整理出来,并写完了最后几页。黑格尔后来功成业就,想到自己在一场大战前夜写完《精神现象学》一书,常为此感到自豪。

1807 年3 月,《精神现象学》正式出版。人们常把《精神现象学》和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相比,只不过前者用哲学语言,后者用艺术语言;前者是非直观的概念化的叙述,后者则是形象化的描写。的确,浮士德追寻生活意义的漫游和现象学的主角(世界精神)跋涉于真理路途的经历有著一定的相似之处。

《精神现象学》的副标题是「意识经验的科学」,它被当作一个体系的第一部分,即当作陈述认识真理方法的一种敲门砖。马克思把它称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

获得真理是所有思想家一生追求的目标。黑格尔也不例外。但他认为,真理决不是一块现成的铸币,现成地摆在那里,可以不费力气地拿来放在衣袋里。相反,获得真理需要一个极为漫长的不断发展的认识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每一步都是它前一步的继续。各种哲学体系的差异应当被看作是真理的向前发展。这就譬如,花朵开放,花蕾便消失了,而果实结出之后,花朵也便凋谢了。但是各个环节之间相互制约、缺一不可。这些环节构成一个有机的统一,每个环节在这个统一中都是必要的,它们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因而,真理可以被看作既是要达到的目标,又是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

黑格尔明确指出,踏上这样一条道路,最关键的是要有这样一个信念:

即每个要摘取真理果实的人都不能固守自己的观点,而应透过这些观点看到它们所反映的人类精神所走过的历程。只知道现成地去接受仁人智士的真知灼见是不够的,还应去发现这些真知灼见反映了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类精神。思想每前进一步,都意味著将人类精神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也意味著克服了人类精神在某个方面的片面性。这样,人类精神不断进展,不断地将某一阶段自己在某一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片面性克服掉,最终就必然能达到结合所有长处、自己有无限生命力的人类精神整体。

这样,黑格尔就迫使读者——不是通过华丽的文辞或警言强迫读者,而是通过人类精神发展的连续考察——从最低、最简单水平上升到最高、最哲学化水平;在这条道路上,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主要思潮(如斯多阿主义、怀疑主义、基督教)、主要运动(如宗教革命、启蒙运动),以及主要思想家(如康德)都被我们从人类精神发展角度重新进行了说明。这无疑是迄今任何一位哲学家都想达到的最富于想像力和诗意的构想之一。从这里可以看到与但丁从地狱、炼狱到天堂的游历相类似的景象,它当然也更接近歌德对浮士德漫游世界寻求生活意义的描写:

凡是赋予整个人类的一切, 我都要在我内心中体味参详, 我的精神抓著至高和至深的东西不放, 将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心上, 于是小我便扩展成为全人类的大我。

由此看来,黑格尔不是让我们享受一种奇观,在我们面前展览人类精神发展的种种成果,而是要求我们重新体验历史上已有过的人类精神成果的种种表现。他要求读者与他一起参与「浮士德式」的事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人们就像戴著眼罩生活,不会认识到真实世界的真正面目。而一旦在心灵深处去体验人类精神的历史,就立即将对人类精神的认识变成了一种「美的探求」,保持著一种独立和沉思的谨慎态度,也就是一种有兴趣的、偶尔也掺有享受或称赞,而不是那种满怀激情地卷入的态度。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人类精神的历史,就像浮士德劝戒世人所说的那样:你从祖先手里继承的遗产,要努力利用,才能安享。

然而,人们怎样才算很好地运用了人类精神的财富呢?又怎样去促进人类精神的进一步发展呢?黑格尔引进了辩证法,指出了辩证的否定在人类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他断定,人类精神发展中每个有限的境界被精神自身潜藏著的否定因素所打破,虽然这种永恒的破坏毫无疑问是悲剧性的,但是它导致了一个更伟大、更完善的精神,因而归根结底有利于获得一个肯定性的结局

历史是罪恶、破坏和邪恶的王国,但自由就是从这些恐怖和人类的极度痛苦中产生并成长起来的。牺牲并不总是徒劳的。这是一个通向拯救和伟大远见的过程。没有破坏和痛苦,就永远不会有这种远见;没有否定,人类就会寻求绝对的安闲,在一种停滞状态中走向灭亡。因此,人类精神永远是在不安宁中,通过自我否定,走向辉煌的。

这样一种辩证的自信,又是一种浮士德追求的精神。请看下列诗句:

我从不憎恶跟你(指魔鬼靡菲斯陀菲勒)一样的同类。 在一切否定的精灵里面, 促狭鬼最不使我感到烦累。 人类的活动劲头过于容易放松, 他们往往喜爱绝对的安闲; 因此我要给他们弄个同伴, 刺激之,鼓舞之,干他恶魔的活动。

靡菲斯陀菲勒在解释否定作用时,又明白地对浮土德说:

那种力的一部分, 常想作恶,反而常将好事做成。 浮士德:这个谜语可有欠分明? 靡菲斯陀菲勒:我是常在否定的精灵! 这自在道理,因为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因此你们所说的罪行、 破坏,总之,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借助这种否定的力量,人类精神在现实历史中竭尽全力,继续自己的征途,并最后在其漫游的终点达到了绝对真理的目标。

毫无疑问,《精神现象学》不是一本沉闷的书,但按照书中对我们所宣示的观点看,它也绝不是一本能引起人的兴奋、有著清晰的美的轮廓的书。作为一本对超高度文化修养之难题和对智力艰深问题进行论述的著作,它又无疑是神奇的,甚至充满谜一般、富有诗意的冲动,定能使不安静的智慧得到暂时的平静。另一方面,从黑格尔思想成长的历史来看,《精神现象学》也无疑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它标志著黑格尔哲学生涯中的一次重大转折,即从谢林哲学的追随者一跃而成为具有独立哲学观点的哲学家。从此之后,这只「密涅瓦的猫头鹰」(密涅瓦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黑格尔把哲学形象地称为密涅瓦的猫头鹰)振翅高飞了。

但是在黑格尔的个人交往方面,以此书的出版为界,他和谢林的友谊从此疏远、冷淡。黑格尔在以后的哲学活动中像一位冷酷的理发匠,将谢林剃光了头,当众出丑,自己则登上了德国哲学界的王座。对于这样一段有趣的历史事实,海涅曾有如下生动的描述:

「我相信,自从谢林先生企图以智力直观绝对者自居的时候起,他的哲学生涯便已经结束了。现在出现了一个更伟大的思想家,这人把自然哲学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用自然哲学的观点说明了整个现象世界,用更伟大的思想来补充他的先辈们的伟大思想,并把这些伟大思想贯彻到一切学科中去,从而科学地奠定了它们的基础。这人是谢林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在哲学领域中逐渐掌握了老师的一切权力,野心勃勃地超过了老师,并终于把老师推入黑暗之中。 这人就是伟大的黑格尔,德国自莱布尼茨以来所产生的最伟大的哲学家。毫无疑问,他远远超过了康德和费希特。他像前者一样敏锐,像后者一样刚毅。此外,他还有一种构成力的灵魂宁静,有一种思想的和谐。 这点我们在康德和费希特那里是看不到的,因为在他们那里,更主要的是革命精神。我们不可能在黑格尔和谢林二人之间进行比较。因为黑格尔是个有性格的人。固然黑格尔和谢林一样,曾为国家和教会的现状作过一些非常可疑的辩护,但这还是为了一个至少在理论上热衷于进步的国家、为了一个以自由研究的原则为其生存因素的教会而作的辩护。并且他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坦白的承认了自己的一切意图。 但谢林先生则相反,他在实践的和理论的绝对主义的前室中像小虫一样蠕动,并在耶稣会教士制造精神锁链的洞窑中做帮工;而且他还要欺骗我们说,他是一个始终不变的光明磊落的人。他否认自己的背叛行径,从而在堕落的耻辱之上给自己更增添了撒谎的卑鄙。」

三、征服精神领域的「拿破仑」

理论著作,正如我所日益确信的,在世界中获得的成就胜于实际的工作;一旦概念的领域发生革命,现实就支撑不住了。——黑格尔

1.办报生涯

《精神现象学》的问世标志著黑格尔终于驾著自己的航船离开港湾,扬帆远航,周游世界。黑格尔的才智处于颠峰状态。他踌躇满志,要像他心中的偶像拿破仑那样去征服世界——当然是在精神领域。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顺合人意。已经获得教授头衔两年的黑格尔这时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耶拿,放弃他梦寐以求的教学生涯,去班堡的一家日报当编辑,从而将自己在德国哲学界加冕登基的日期大大推迟。

促使黑格尔离开耶拿的最重要原因大概是物质上的。父亲的遗产花光了,个人的财产又被法国人抢劫一空,而耶拿大学给予他的微薄年俸又难以维持生计。另外,普法战争结束之后,耶拿大学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复课的可能。而《班堡报》的老板却答应以报纸赢利的一半作为报酬来聘请他。

新闻记者的工作,能够左右舆论的权力,撩拨得黑格尔跃跃欲试。他越深思,越觉得投身现实生活是自己的天职。新的时代开始了,旧的制度被摧毁了,哲学家有责任在这时刻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也促使黑格尔不得不匆匆离开耶拿,这就是,他当父亲了!儿子(命名为路德维希)的母亲是克里斯蒂安娜·布克哈特,一个房产主的妻子。黑格尔曾是她家的房客。在小城里,每出一点新鲜事都会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哲学家面对这样一种难堪的局面,已失去在耶拿当一名正式教授的信心,只得考虑尽快离开耶拿。黑格尔答应克里斯蒂安娜,一旦她成了寡妇,就同她结婚。克里斯蒂安娜默从了这个诺言,让黑格尔清清白白地走了。

1807 年3 月,黑格尔告别耶拿,前往班堡,正式就任《班堡报》的编辑,从此开始了他短暂的办报生涯。班堡是巴伐利亚的一座城市,《班堡报》是一份私人产业。老板施奈德班格曾经是宫廷御者,对报业一窍不通,结果报纸办得一塌糊涂,每况愈下。黑格尔知道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状况。他给朋友尼特哈默尔写信谈到这一点。黑格尔认为,如果打算把报纸办得像法国的报纸那样,首先就得抛弃德国人一味追求的那种卖弄学问、超然物外的新闻文风。

在19 世纪早期,报业就受到了政府的极大重视。在法国,拿破仑要求把报纸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报纸事关重大。」拿破仑曾对约瑟夫·富歇这样说过。拿破仑掌权之后,富歇当了警察总监,他把巴黎出版的73 家报纸查封了60 家,不久,又关闭了9 个编辑部。剩下来的4 家报纸便只有对政府唯唯诺诺了。在巴伐利亚,报业同样受到了严厉的控制。当时的选帝侯曾下诏宣称:

「报纸理应对事实或情由作确切公正之报道;举凡影射、谤讪、人身攻击之类,无论以曲笔或直言出之,均在禁止之列……记者一概不得传播危害国家之消息,违者严惩不贷。」

黑格尔在这种环境中出任班堡报的编辑,可以想见日子并不很舒服。他既要照顾到政府的要求和限制,同时又希望按照自己对政治的理解发表文章。黑格尔写道:「每个人都必须与国家发生关系,都必须为国家服务。以为在私生活中可以找到的乐趣,都是靠不住的,而且也未必称心如意。今后我大概过不成私生活了,因为没有人比新闻记者更公开的了……」

作为编辑的黑格尔需要不断地组织稿件,开辟必要的稿源……

字数限制,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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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精神——黑格尔哲学概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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