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秀山,来自中国现象学网

「哲学作为哲学」是同语反复,「作为」后面没有新的内容;然而不好给「哲学」下一个「定义」,因此似乎只能作此「重言句」。其实,「哲学」「作为」后面也似乎可以跟很多的意思,譬如,作为「学科」,作为「科学」,作为「工作」,作为「时代精神」,等等,都是从某个或某些方面去 「理解」「哲学」,而不是「定义」,所以,穷尽一切可能的「宾语」,也难以「周延」。于是,不得已出此下策,「哲学作为哲学」,「哲学」就是「哲学」。

当然,对于「哲学」的理解,自不可「止于」此;恰恰相反,理解「哲学」之所以作此选择,蕴含著哲人们对于它的长期思考的历史,这个重言句包含了丰富的历史内容,甚至可以说包含了「哲学」的整个历史发展。

从古代希腊和中国先秦算起,人们思考哲学问题,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然而,「哲学」似乎总是「回到源头」,要重新追问这个似乎在一开始就要弄清的问题:「哲学」是什么?法国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elix Guattari)1991年以这个题目出版了一本书,因为部头不很大,起初被认为是一本通俗小册子,读后才发现原来是一本非常艰深的专著。事实上,以这个题目做通俗书的愿望,往往很难做好,因为这本不是一个通俗的题目。

人们为了急于理解哲学,常常从反面入手,暂先不问「哲学是什么」,而问「哲学不是什么」,似乎排除了「不是」,剩下的就该「是」了。

于是,「哲学」「不是」「艺术」。「艺术」以「形象-意象」说话,「哲学」离不开「概念」;「哲学」又「不是」「科学」,「科学」固然也是「概念」系统,但是它的「概念」在现实经验世界,都有一一对应的「对象」,而哲学的「概念」,或者说它的重要的核心「概念」,像「理念」、「无限」、「自由」、「实体」等等,似乎很难在现实世界找出相应的「对象」来,勉强指出来,也难以「服众」,而「科学」是要具有「服众」的特性的。

「哲学」常常似乎是处处「讲理」,但却难以「服众」。我可以承认你黑格尔的哲学说得也许有「道理」,但是我仍然「不信」你那一套,我要「另起炉灶」,另建一座「大厦」,仍然可以很坚固,像叔本华那样。叔本华和黑格尔两套哲学犹如两个「大厦」,后人都可以去住住,不大容易说哪座就更结实些,但是后来做哲学的也都不甘心一辈子就住在哪一座现成的大厦里,而总是要「建筑」「自己」的「大厦」。「哲学家」不是在前人的「大厦」上「添砖加瓦」,而是「另建大厦」,当然在「另建」的工程中,要用前人的「砖瓦材料」以及设计的经验,但是「建构」出来的是「另一」座「大厦」,所以哲学史上有很多哲学的「大厦」,从事哲学的都要进去住住,但凡是真正的哲学家,决不会在任何大厦中久住下去,所以那些大厦的真正的「住户」,只是「建构」它的哲学家本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可以「邀请」许多的「客人」,但「主人」只有「他自己」。

这似乎又有点像「神庙」「圣殿」里可以有一些「小神」,但是「大神」似乎只有「一位」;然而「哲学」又并非「宗教」,尽管哲学的理路常常可以也应该「化解」宗教的问题。「哲学」「不是」「宗教」。「宗教」讲「信仰」,「哲学」仍然要讲「知识」。

于是,「哲学」似乎又是有些地方「像」「宗教」,有些地方「像」「科学」,但是又「都不是」。「哲学」就是「哲学」。这个「重言判断」,又似乎要在「关系」中去理解。

哲学与科学

就历史发展来说,「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是很亲密的了,「哲学」采取的文字形式,以著作的形式行世。最初以格言、诗,然后成熟一点有「对话」,形式具有艺术性,但内容是理论的,知识的,科学的,譬如讨论「宇宙的本原」、「事物的本性」、「变化的根据」等等,后来亚里士多德把哲学-以及其他学科的表达形式,转到「论文-文章-著作」上来,成为「哲学」的主要「存在方式」。

从柏拉图的「对话」到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某种意义上也是「哲学」在「存在方式」上的一个「进步」,亦即,「哲学」找到了「自身」的「住所」。如果说,柏拉图的「对话」因对话双方多少保持了「平等-对等」地位,还是「哲学」的「散居」方式的话,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才是「哲学」的真正的「大厦」。在这个「大厦」里,从「前苏格拉底」诸哲,至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成为「客位」,「降为」「小神」,「尊神-主神」只有亚里士多德一位。毕达哥拉斯的「数」,巴门尼德的「存在」,赫拉克里特的「火」和「逻格斯」以及「四根」、「种子」等等,全都成了「批评」的「把子」,或许在亚里士多德的「原因」、「实体」、「质料」、「形态」等等「砖瓦」中,以利用一些早年的断墙残壁、碎瓦砖块,但都是亚里士多德哲学大厦的构建材料,不复为当年原貌了。亚里士多德的大厦上隽刻著亚里士多德的名字。

然而,后世整理的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不是他的《动物学》,而他的《物理学》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物理教科书」。

「哲学」不是一般的「科学」,不是一般的「知识」。这里所谓「一般」乃是指「经验」而言。这个思路,得自从康德到黑格尔哲学发展的一段历史,在这段历史中,哲学的大厦建构得更「专业」化,因而在这个意义上,也更「成熟」了。所谓「更成熟」,也是因为他们把「哲学」和一般经验「科学」的「界限」划得「更清楚了」。

「科学」和「哲学」都要「理性」,但是「理性」得「职能」要有个「分工」,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其实欧洲文艺复兴时那种「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学问」,乃是一种不很成熟的表现,「分工」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性-启蒙」「成熟」的表现。康德用这种精神来看「理性」,划出种种「界限-许可权」,指出理性在不同「领域」里的不同「职能」,在当时是很有意义的。

然而,康德在指出「理性」在「经验知识-经验科学」范围内的「合法权利」后,认为「哲学」的工作只在「批判」,即只在「厘定」「理性」的不同「许可权」,而否认「哲学」本身同样也可以是一种特殊的「知识」,「哲学」可以被理解为一门「科学」。这个工作是通过费希特、谢林到黑格尔做的。

黑格尔的「哲学大厦」是「知识」的大厦,「科学」的大厦,也是「真理」的大厦;但是这个大厦,又不是一般经验科学的大厦。

就黑格尔的意思来看,「哲学大厦」和通常意义上的「科学大厦」表面上是很相像的,它们都是用「概念-判断-推理」的「砖瓦」「建构」起来的,也都必须运用「范畴」,即运用模态逻辑的规则,但是实质上这两座大厦很不一样。

表面上都用「概念」作「砖瓦」,但是黑格尔的「概念」不是「僵死」的,而是「辩证」的。什么叫「辩证」的?「辩证」就是「对立统一」,在「统一-同一」的「概念」中,有著「两级分化」——「是」与「不是」,「存在」与「非(不)存在」「统一-同一」于「一个」「概念」中。这样的「概念」自身就是「变化-发展」的源泉,而不是像古代那样,「变化」只是「感性」的——古代有「芝诺悖论」,在感觉上的「变异」,不能在理论上加以证明,因而「变异」只是一个「幻觉」,在黑格尔看来,恰恰在「理性」「概念」上,才是「变异」的根源,「概念」本就是「发展变化」的。

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上的「概念」,不是「经验(中概括出来的)概念」,不是「抽象」的,从「具象」中「抽」出来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它恰恰会「不是」「什么」,它是「变」的,原本「是」「什么」,会成为「不是」「什么」;它也不是「片面」的,而是「全面的」,所谓「全面」乃是因为这种概念包含了「正」「反」两个方面,既「是」又「不是」。这种概念,又不是「僵死」的,而是「活生生」的,它「能动」。

怎样理解这种「概念」?「哲学」的「概念」不是如同经验科学概念那样是「必然」的,而是「自由」的,「哲学」运用「自由」的「概念」,「辩证」的概念,就是「自由」的概念;「概念」是「辩证」的,也就意味著,「概念」是「自由」的。「概念」是「自由」的,不等于「概念」在语词上没有稳定的意义,「自由」的「概念」首先意味著它是「活动」的,不是「固定」的。

以这种概念为建构起来的「哲学大厦」,是以「可移动」的「砖瓦」「搭」起来的,如同一个「积木房子」,可以「自由拆卸」,「自由组装」。

同时,这些「可移动」的「砖瓦」本身又是「自由」的,「砖瓦」自身不是「固定」的,它们「自身」「变化发展」,各种自由变化发展的「概念」的「组合」,需要遵循「范畴-模态」的「规则」,此种规则因其「组件-砖瓦-概念」的「自由」,而也成为「自由」的「规则」,犹如「游戏」的「规则」那样,「自由」自己为自己「立法」,其「法」也,非一般经验之法,而是黑格尔意义上更为高级、超越的「历史的规律」,或者叫「历史的命运」。

「自由」的「概念」之间的「关系」,是由「自由」的「范畴」所「规定」,所以哲学在形式上一定会「遵循」「形式逻辑」和「日常语言」的「规则」,舍此别无表达方式,无论自觉与否,我们要合「逻辑」地「思维」,要合「习惯语法」地「说话」;正如康德所说,我们只能以「范畴」来「思维」,这里其实也就意味著:「经验科学知识」离不开「逻辑范畴」,即使在康德持否定态度地「理念知识-哲学知识」,也同样离不开范畴,否则,「物自体」就会是「不可思议」的,而康德恰恰认为,「物自体」是「可思议」的,只是要把它从「科学知识」上来「把握」,必定产生「二律背反」。

康德已经看到了问题的症结:「哲学知识-理念知识」必蕴含著「二律背反」,而这正是黑格尔从正面发展出他的全部「辩证法」的基点所在。「哲学」之「概念-范畴」,乃是「矛盾对立发展」的「概念-范畴」,因其「矛盾对立」,「概念-范畴」才不是「僵死」的,才有「自由-活动」的「余地-根据」,「概念」「发展」的「动力」,才不在「外在」的「感觉世界」,而在于「概念」「自身」。「概念」是「矛盾-对立」的,「概念」才是「全面」的;「概念」「自身」「发展」,「概念」才是「自由」的。

「概念」是「自由」的,也就意味著「概念」是「创造」的:「概念」「自身」「创造」「自己」,相对「创造」它的「人」而言,「概念」是「被创造」的。

「哲学」中的核心「概念」,并不像一般经验概念那样是从感觉经验中「概括」出来的,举凡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莱布尼兹的「单子」、黑格尔的「绝对」等等,都不是一点一滴积累经验而后「概括-抽象」出来的,人们不可能在「穷尽」「一切经验」之后,再「概括」出「哲学概念」来。就「经验」来说,「哲学概念」似乎是一种「跳跃」,或者说是「超越-超验」,而在康德看来,乃是「先验」——在「逻辑条件」上「先于」经验,只是康德认为,此种「先验」的「范畴」只允许运用到经验领域,形成「科学知识」,而不允许扩大开来,达到「超出」经验范围以外的领域来求一种「超越」的「科学知识」,这样,在黑格尔看来,康德「批判哲学」,缺乏一种「自由」的「概念」和「辩证」的「范畴」,康德的「概念」和「范畴」,都是「必然」的。在这个意义上,后人经常批评康德在哲学中拘泥于「感觉经验」的「被动-接受」性,陷入「二元论」,而缺乏「能动」的「彻底性」。

「能动的彻底性」就是「超越-超验-先验」的「彻底性」,相对于「经验」来说,就是「彻底」将「经验-自然」「括出」去-「悬搁」起来,还「哲学概念」和「哲学范畴」以「自由」。「哲学」既然运用「概念」和「范畴」,当然有「规则」,但「哲学」的「规则」不是「死板」的,而是「自由」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辩证」的,用胡塞尔的话来说,是「内在」的。

之所以说「哲学」的「规则」是「自由」的,「灵活」的,乃是说,这种「规则」「哲学」为自己的「概念-范畴」「立法」,「哲学」为「自己」「立法」。

其实,康德也已经看到了这个特点,当他说「知性为自然立法」时也就为「理性为自己立法」留下了余地。「理性」为「自己」立法,也就是「自由」为「自己」立法,「法」由「自」生,是为「自由」,而并非任意「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之所以并非「自由」,乃是它所根据的「原则」,恰恰是「感性」的,是以「地-我」的「感性」「规则」,来对抗「天」的同样是「感性」的「规则」,是在各种「经验规则」中执著于片面的「一方」,而不是「理性」的「辩证-全面」的「自由规则」。

「自由」的「规则」,并无「定则」,是一种「创造性」的「规则」。原则上说,「哲学」并无「定则」,「哲学」乃是「创造性」的学问。每一个大哲学家都是「创造者」,都是「从零开始」,「从头做起」。各个「哲学家」「创造」著各自的「哲学概念」,这也是上述德勒兹书中提出来的观念,从这种观念中,我们看到了从黑格尔到胡塞尔一种思路的延续和发展。

长期以来,人们为从「哲学」和「经验科学」的联系和区别中做了大量的工作,盖因「哲学」的存在方式与经验科学有很强烈的相似性和兼容性而经常不易区分,这本也是实情。哲学必定会受益于经验科学之发展,而反过来,经验科学的最新发展,常常置哲学于不顾。「哲学」由中世纪「神学婢女」的地位转化为「科学婢女」,当不失为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终非「哲学」的恰当地位。

好在人们对于「科学」的观念也在变化,高新科学技术的发展,或者自从相对论、量子论等等科学观念的更新,我们看到,人们的「科学」观念已经和康德那个受牛顿力学观念统治时代不尽相同了。如果说,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所作的工作,重在给「经验科学」在「理论上」的「必然性」奠定「先天」的根据,那么,科学以后的发展,却朝著「深入实际」的方向迈步,也就是说,向著康德那个「不可知」的「事物自身」发展。也就是说,不仅是哲学家,而且正是科学家,不满足于自己停留在「现象」和「理论」的层面,而要致力于「本质」和「实际」的「把握」。

这样,被康德批评的休谟的理论重新被人们重视起来。人们意识到,从哲学来说,康德和休谟原来真的说的不是一回事情,这一点细读康德的书,也可以体会出,在康德心目中,休谟的问题是真实的,不可忽视的,只是康德所要强调的只是「现象」的一面。

其实,休谟所著意探讨的「本质」和「现实」的一面,即不仅仅是「理论理性」的另一面,黑格尔从哲学上正是在这个层面工作著;或许,这也勉强可以说,「哲学」有时也能「走在」「科学」的前面——道理上说,「哲学」似乎应该「走在」「科学」的前面。

无论如何,现在的实际情况是:不仅「哲学」在向「科学」「靠拢」,而且「科学」也渐渐在向「哲学」「靠拢」,这种走向,似乎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呢。

人们关于「科学」观念的变迁,可以从美国托马斯科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1]一书中看到概貌。

托马斯科恩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崭新的科学发展历史图画,原来,科学史并不像通常想像的那样按部就班靠著经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而是由一连串的「范式」转换以及在转换之间的「常规科学」工作组成的,而「范式」的转换,乃是一场「革命」,「革命」就是「转换」。其中「常规科学工作」是「积累性」的,而「范式转换」却是「颠覆性」的,当然,科学家经常性的工作是在一定的「范式」指导下做常规的工作,只有到了常规工作发生「危机」时,原有「范式」才会被突破,而产生新的「范式」;然后,再有一批科学家在这个「新范式」指导下,进行常规科学的工作。库恩以大量的科学史事实来证明他的这种科学观和科学史观。

通常我们也知道科学史上有一些「革命」,譬如由「日心说」到「地心说」,等等,不少科学家还为一种科学观念,现出自己的生命,都是载入史册的;只是我们常常从社会或更多从宗教等等因素去理解这些变革,觉得原本是正确的,被一种统治势力扼杀了,而没有从科学本身的发展去系统地加以理解。库恩的工作在揭示科学史本身发展特点上是很有意义很有启发的。

按照他的意思,在一定「范式」下的常规科学工作,犹如在一定目标和规则下的「解谜-解题」-puzzle,这也是科学工作的重要部分。

科恩这些观念,对于「哲学」有什么启发?[2]

「哲学」当然也会有「范式」,但是「哲学」与「科学」的不同在于:如果说,「哲学」也是运用「科学」形态的话,那么似乎那是一种没有常规科学(工作)的「科学」。

「哲学」在某些方面很像「解题」,「解」一个或多个「puzzle」,但是由于没有预定的「答案」或者它的「答案」「图形」的「边缘」「不清」,使得这个「题-谜」永不可「解」,所以,德勒兹说,「(哲学的)概念甚至不是puzzle的碎片」[3]。我不知道这里是否与库恩的观念有关,但是我们不妨自己联系起来思考,因为凡puzzle总有一个「范式」可以依据,而也必有一个「解答」在等待去完成;而哲学的概念,因其自由性或「无序性」倒很像「puzzle」的一批「碎片」,但其拼凑方式因没有一个现成的「范式-范本」而难以「完成」。

既然「哲学」在「puzzle」方面找不到出路,于是我们的视线转向「范式」。原来,「哲学」竟然是一种只问「范式」的「科学」。任何称得上「哲学」的「著作」都是一个「范式」,《柏拉图对话》、《形而上学》、《纯粹理性批判》、《精神现象学》等等,莫不如此。哲学家的工作就是「建构-创造」「范式」,一个哲学家一个「范式」,其间原则上没有库恩意义上的「常规科学工作」。[4]

当然,我们也知道,哲学史上有许多学派,而且哲学是最喜欢讲什么「主义」,什么「论」的,似乎也跟一般科学一样,在某个「论」和「主义」的大旗下,有许多人在做「解题」工作,运用那些「主义-论」的「原则-范式」去解决一些具体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哲学跟科学一样,也有「常规」的「研究工作」,这种工作当然也是很有意义的,也正是在这种大量的「常规」的工作中,某种哲学的「原则-范式」被发现需要修改、发展和突破,甚至要寻求、建构另一些「范式」,原有的「范式」也会发生「转换」和「革命」,这一切当然也是史有明鉴,不可否认的。当一种哲学「原则-范式」拿来「解释」、「指导」具体实践时发生抵触,那么总有一方需要「修改」——有时需要「调整」行为方式,有时需要改进「范式-原则」本身,即是要发展、完善某种「原则-范式」;只是在「抵触」的情形发生得多了,如同库恩说的,发生了「危机」时,「范式」本身就会发生「革命-转换」,这种情形,在哲学史上也屡见不鲜。

不过,这种在某种「哲学原则-范式」的指导下进行的对具体问题的「解题」工作,我们不妨把它看作「科学性」的工作,而不是「哲学性」的工作,这正说明,「哲学」与「科学」有著非常密切的亲缘关系,这种关系,帮助人们去理解现实世界,处理具体事务,目标明确地、有原则地解决现实的难题,其意义都是十分重大的。

然而,我们不必将这种有意义的科学性工作也看作一件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工作。

从另一面看,我们倒是可以说,凡库恩所谓的「科学革命」的「范式转换」,竟然也都具有「哲学」的意味,也就是说,这些科学家在进行「科学革命」时,自觉不自觉地正是在做一件「哲学」工作,哥白尼如此,爱因斯坦亦复如是。科学上的重大变革,之所以被哲学家重视,不仅仅说明「科学」对「哲学」的「影响」,而还意味著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做著同一件工作。

凡不是在做库恩意义上「常规」工作的,其工作都有「哲学」意味,都可以作「哲学」观。「哲学」就是一种「没有常规工作」的「工作」。

真正的「哲学家」都在做「非常(规)」的工作,在做「创造」的工作,在做「范式转换」的工作,在做「革命」的工作。

按照库恩的意思,「科学」要在大量「常规」工作发生「危机」时,才会发生「范式转换」,发生「科学革命」。如上所说,「哲学」也有这种情形,常常是在某种「常规」之后发生「危机」时,深切感到需要对于某些「原理-原则」加以「变革」;只是真正的「哲学睿智」,则总是在「危机」尚未「显露」时已经感到「危机」的「存在」。「哲学家」须得有能力「看到」「隐蔽」著的「危机」。

「哲学家」总是「处在」「危机」之中。

「哲学」的「概念」既然是「全面」的,「辩证」的,则他就「有能力」在「存在」中「看到」「非(不)存在」,在「是」中「看到」「非」,在「有」中「看到」「无」,所以「哲学家」常被目为「无事生非」,而「哲学家」会自嘲是「居安思危」。

同理,「哲学家」也会在「非(不)存在」中「看到」「存在」,在「非」中「看到」「是」,在「消极面」中「看到」「积极」的一面,所以「哲学家」也被誉为「乐天知命」,「清心通达」,当然也被批评为「消极无为」。

「哲学家」「会——有能力」「全面」地「观察」「有无之变」。

然则,必定要有深切地「危机」感才要去建构新的「范式」,建构新范式,也是企图为「危机」找出「化解」的道路,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都是走在这条「化解」的道路上,而这条道路又是「无尽」的。哲学家不断地「创造」「新」「范式」,而每一个「范式」又都不是「完善」的,「另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是真正的「哲学家」的话——又都能(有能力)「无须常规工作」的「积累」而「看出」「范式」自身的「危机」,也就是说,「哲学」的「范式-原则」自身就「蕴涵」著「危机」。

真正的「哲学体系」都「能够-有能力」「自行解体」。「哲学」的「概念-范畴」,「哲学」的「逻辑」本就是「自由」的,或谓蕴涵著「自相矛盾」,「哲学」的「逻辑」意味著「非逻辑」,意味著「辩证法」。

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对于「危机」的理解,也是很「灵活」、「自由」的。「常规工作」的「困境」、「危机」,固然会引起「哲学范式-哲学体系」的「转换-革命」,譬如社会的重大事故,天灾人祸以及其他学科发现的新事物、新问题,如此种种,向哲学的原有「范式」提出的「挑战」,固然能够迫使「旧范式」发生变革;即使在「太平盛世」,「常规科学」按照「常规」「按部就班」或者「卓有成效」地进行自己的「工作」,亦即,即使在「常规」的情形下,「哲学」同样或者「理应」也「会-有能力」发生「范式」的「转换-革命」。「哲学」并非「天灾人祸」的产物,更非「荣华富贵」的产物。「哲学」有自己的「兴-衰」。「哲学」「自己」「创造」「自己」。

那么,「哲学」是否就是脱离「社会-时代」的「偶然」的产物?当然不是。恰恰相反,「哲学」与「社会-时代」联系得「最为紧密」,「哲学」「全面地-全方位地」联系著「社会-时代」的发展。「哲学」不仅仅从「一个」或「某些」「方面」联系著「社会-时代」,不仅仅联系著「社会-时代」的「现象」,而且联系著「社会-时代」的「本质」。「哲学家」不仅仅看到「社会-时代」的「必然」的方面,也看到它的「自由」的方面。「哲学」坚持「必然」通过「偶然」而成为「现实」,康德的「理论理性」只有「在」「实践理性」的「无限绵延」中才是真正「现实」的,「理论理性」是「有限」的,因而是「片面」的,「自由」才有可能-有能力是「无限」的,「全面」的。

康德在对「知性」的「批判-批审」中,清醒地看到他的「理论理性」乃是一种「理论」的「必然性」,是为「科学知识」「奠定」「必然性」基础的,他的「批判哲学」并不可能「代替」具体的「经验科学」,更不能「涵盖」「现实世界」的实际进程,而这个进程实际上正是休谟探讨的「实际的存在」即「事物自身」的「偶然性」,这是「理论理性-知性」所无能为力的,不是它的「领地-领域」,这个「事物自身」的领域是「无限」的,「无序」的,「知性-理论理性」在这里并无「合法」的「权力」。他宣布这个领域为「不可知」,即「理论理性-思辨理性」达不到的「地域」,不是「知性」「领」到的「封地」,在这个「地域」,「知性」没有「立法权」,那是一块「自由」的天地——犹如「洪荒大漠」,渺无人烟,未曾「立法」,是为「无序-无政府」,不是一个经验通常意义的「王国」。

德勒兹叫这片「土地」为「内在的平台-the plane of immanence」说这个平台犹如「荒漠-desert」,是「(哲学的)概念」繁殖其人民[5]。

这可是一个「天然」的「王国」,「自由-天然-天放」的「地方」,「秩序」要「知性」去「建立」,「第一个-第一批」「开发者-开创者」在这块「土地」上「建构」「秩序」的「大厦」,建立一个「有序」的「王国」,后来的人——「第二批-第三批「等等」子孙万代,所「生活」的,所「看到」的,大多是一个「法度森严」的「王国」,只有在这个「法制-法律」发生「危机」时,人们-子民们才「突然」「感到」原来「自己」是「自由」的,这块「土地」原本是「被」「封」的,而不是「天生-天然」的,不是「天经地义」的,而这个「天-地」的「大义」,乃是「自由」。「法度」的「必然性」,乃是「通过」「偶然性」「表现」出来的,「偶然性」是「必然性」的「现实」。

「哲学家」不必「等到」「礼崩乐坏」就能-有能力「看出」「必然」中的「偶然」,「看到」那掩藏在森严法度下的蠢动的「自由」,「看到」「理论-现象」后面的「事物自身-本质」,「看到」「真正-本真」的「现实」。

「哲学家」总是那来到一片「不毛之地」的「第一者」。「哲学家」是「开创者」,是「革命者」。「哲学家」在「最深层次」,同时也是「最现实」地联系著「社会-时代」。

应该指出,这片「不毛之地」对于「哲学」来说,是必须的,不是可有可无的。「哲学」「必须」有「非(无)哲学」作为「条件」——德勒兹叫做「平台」。人们之所以把这个「平台」叫做「不毛之地」——德勒兹叫做「荒漠」,乃是相对于「哲学」而言,并非在经验上、事实上真的是「洪荒沙漠」。「哲学」的「平台」,是它的「活动场所」,虽然已有千军万马在这个「平台-舞台」上演过「有声有色」的「活剧」,但对于「哲学」来说,都将其「转化」成「内在」的「背景」,「哲学」要在这个「非(无)哲学」的「背景-内在平台」上「重新开场」,由其自身「创造」的「概念」,「表演」自己的「有情有趣」的「戏剧」。「哲学」将「现实的王国」「解构」,在一个「内在」的「无序-自由」的「背景-平台」上「重新」「建构」「思想的王国」。

于是,「哲学」既是「戏剧」,既是「思想的王国」,就并不「至止」「无序」。「哲学」「不断」地「建立」「秩序」。「哲学」的「秩序」就是「哲学」的「范式」。「哲学」之所以「不断」地「建构」「范式」,乃是「哲学」并不「必需」「常规工作」的「准备」,有了「常规」的「准备」,固然很好,它可以促进「新范式」的「建立」,促进「哲学」之「更新」,即使并无「常规工作」之「准备」,或「准备」尚不足以发生「危机」,「哲学」同样有能力「更新」,「哲学」常「新」。「创新」就是「哲学」的「常规」工作。

于是乎,在一个事实上已经有了「封地-王国」的领域内生活著、工作著的「哲学家」,有时显得「无法无天」,「桀骜不训」;有时又如同「顽童」,「幼稚可笑」,但是在通常情形下,一定环境下的「哲学家」常常是「胆大」而并不「妄为」,也恰是因为「哲学」之专务,只著力于「范式」之「革命-更新」,而并不要求在它的「范式」下去做「常规」的工作,「常规」的工作要「留给」「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以及它们的「实践家」去做。

在「哲学家」看来,「自然科学家」、「社会科学家」以及它们的「实践家」所做的工作,大多仍是「常规」的工作,它们在常规工作中所发生的「危机」,也许是一些「小危机」,它们的「范式」「转换-革命」乃是「小转换-小革命」,而「哲学」面对的「危机」,才是「大危机」,它所做的「范式」「转换-革命」,才是「大转换-大革命」,是「世界观-宇宙观」的「革命」。

「大转换-大革命」,是「内在」的,而「小转换-小革命」反倒是「外在」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以及「社会实践」的变革,是「革命」的「科学」-「科学」的「革命」,「成败利钝」皆由「主客观条件」决定,而「内在」的「革命」,则是「革命」的「自由」-「自由」的「革命」,原则上不受「外在条件」「支配」,也立即在实际上「不支配」「外在条件」。「哲学」的「王国」——如果「哲学」也有通常意义上的「王国」的话——是一个只有「王」而并无「子民-百姓」的「王国」,柏拉图的「哲学王」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是有意义的。「哲学王」的「子民」只是这个「王」「自己」,「哲学家」「统治」的只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概念」,是这些「概念」的「组织者-建构者-统治者」。「哲学家」与其所「创造」的「概念」为「一」,因而,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家」为「绝对」的「王」,并无「他者」与其「对立」,而只能「自己」与「自己」「对立」,因而「哲学」这个「王」,决不能「世袭」,不可能「代代相传」,而就「王位」来说,「哲学」只有「一世」。「哲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哲学家」永远「孤独」,只有在历史的长河中,才有「另一个」「孤独者」,「另一个」「孤家寡人」与其「相伴」。

「哲学史」正是由一批「唯一者」「组成」的。

然则,「唯一者」既为「一批」,则世上-史上就绝非只有一个「哲学家」,「哲学家」必为「们」,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通常的「社会关系」,既非「父-子」,也非「主-奴」,不是「上下级」,也不是一般横向的「同事-同级」关系,因为在「哲学家」之间,并不设定一个「超出」他们之上的「上级」来「统辖」他们。他们不是一部「大机器」中「主件-附件」的「必然」的关系,而是真正的「自由」的关系。

甚至人们不能为「哲学家们」「设定」一个「至高无上」的「真理」来「统辖」他们的「哲思」,因为如果承认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真理」已经为人「设定」,则「设定」这个「真理」的「人」就会是「哲学」之「王」,然而,「哲学」的「王国」,并无世俗意义上的「王」的存身之处;如果真有「哲学王国」的话,或者把「哲学史」叫做一个「哲学王国」的话,那么,在这个「王国」的众多「哲学家」,在这部历史上的众多「哲学家」,恰恰可以被理解为,人人为「王」,他们凡称得上「哲学家」的,都是「各自为王」,各自在自己的「平台」上,「创造」著「自己」的系统、自相联贯的「概念」,建立著自己的自圆其说的「真理」系统。

「哲学家」之间,体现了真正的「平等」、「自由」的关系,真正的「朋友」,也是真正的「对手」关系,古代希腊叫做「爱智之友」,而「敌」「友」又是相互转化、相互包涵的,否则「哲学家」之间又都可以「规约」为「一」,而不是「多」,唯有各自皆为「唯一者」,才有真正「平等」的「朋友」关系[6]。

我们学习哲学史,特别是欧洲哲学史,看到历史上一个个「哲学」体系、观念、学说之间的「批判」、「否定」的关系,苏格拉底之与「智者学派」,亚里士多德之与柏拉图,康德之与休谟「经验论」和笛卡尔「唯理论」,黑格尔之与康德「不可知论」,一直到上个世纪出现的法国的「解构主义」等等,后者「推翻」「前者」,其语言尖刻程度随具体情况不同,但是就个人宗旨言,大有非「打到」「对方」而不罢手之势;然而就我们时隔久远的后人来看,恰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他们不但为「敌」,而且亦为「友」,甚至于是「知心朋友」,「哲学家」之间是「诤友」的关系。

试以叔本华和黑格尔的关系来看,前者批判后者,理论不可谓不尖锐,言词不可谓不刻薄,甚至间有攻击谩骂,有失君子之风;然则试观其「意志」之地位,恰似黑格尔之「绝对精神」,其「意志」所「展」之「宏图」,亦如黑格尔之「精神」「征服」「世界」,进而考察其「理念」「克服」「意志」之「静观」,「自得」于「音乐」、「哲学」之「境界」,我们且不必复批评叔本华于「绝对精神」之上设一「非理性」之「意志」,然又「迂回」回归希腊之静观思辩之「境界」为「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但至少我们可以从此种「迂回战术」中看到其「殊途同归」之「秘密」,或在「精神」上「一致」之处。此后,尼采之与康德、黑格尔,虽批判尤为慷慨激烈,在历史磨去时间之种种棱角后,仍可看出理路上「相通」之蛛丝马迹,只是他们各自的「平台」不同,所「创造」的「哲学概念」及由此产生的「学说」不同而已。

就我们做哲学史研究言,我甚至觉得哲学史上种种「对立」之「哲学家」,自某个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知心朋友」。我们可以说,知柏拉图者,亚里士多德也;知康德者,黑格尔也。亚里士多德做了柏拉图「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黑格尔做了康德「想」做而尚未做的事情,就如同胡塞尔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是在说柏拉图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也同样是海德格尔所谓「哲思」乃是随「前人哲学家」之「思」之「再思」,即把前人想过的「自己」「再」「重新」「想」一遍。「重新」不仅仅是「重复」,但也还是「重」,在「新」的层面-「平台」「重复」出来,其「概念-观念」则也为「新」的。

哲学史的特点在于:「前人哲学家」的问题被「重新」思考过「出来」的,固然是「新」的「哲学概念」学说,但那个「前人」的「哲学概念」学说,并不会「过时」,不会成为「旧」的,这些「前人-古人」的「哲学」,仍然「保持」著「新」的特性。

在这个意义上,哲学史的大树上结的是一个个「常新-长青」的「果实」,它不仅仅是「新旧交替」的过程,而在这个意义上,「哲学」之「范式」又不会被「代替」,我们不大会在认真的意义上说「黑格尔代替了康德」,至今也没有人敢说「后现代」诸公就能「代替」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或者康德、黑格尔,或者「代替」了胡塞尔、海德格尔。

于是,由此看来,所谓「哲学范式」的「转换-革命」,有不是在通常意义上来理解的。表面上看,这个「革命」同样是「原则」的「转换」,但却不是在实际上一个「原则」被「另一个」「原则」所「代替」,而是「建构」「另一个」「原则」。就世上原无这个「原则」言,它是「新」的,是「新」「创造」的,但是这个「另一个」却只能「创新」而原则上不能「除旧」,当然因时世社会之变化,「哲学范式」也有自己的「兴衰」,但就哲学层面来说,只是在「哲学」「花园」里,多了一个「奇芭」,「哲学」犹如一个「百花园」,各种「花卉」「争奇斗艳」。如果「哲学」为一「王国」,则「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哲学家」为自己的「王国」「开拓疆土」,「开拓」自己的「平台」,「哲学家」「开」到哪里,就在那里「建构」独自的「王国」,使这个「王国」「扩大」「疆土」,所以「哲学史」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时间」「延长」,「空间」「扩大」,是「垂直」的(vertical),也是「水平」的(horizontal),「哲学家」的「创造」,为「哲学」「扩大」「视野」。

这样,从某个角度来看,「哲学」又是真正「积累」的学科。「哲学」是「积累」的「非常规科学」,是「积累」的「革命科学」,「哲学」「不断革命」。

由此来看「哲学」的「历史」,则在「时间」的「长河」中,林林总总的「哲学体系」「之间」,当然也有「历史传承」的关系,但却是表现了各个「哲学范式-哲学原则-哲学平台」的「独立性」及其「概念」的「创造性」;尽管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之间」有「师生」之宜,学说上自有一定的连续性,但是我们却很难说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存在」说「继承」了柏拉图的「理念」说,那是一种「视角」、「平台」的「转换-变革」,是一种「断裂」,而不仅仅是「延续」,因而「哲学」的「历史」,表现出一种很特殊的「时间」关系,它似乎和那种把「时间」理解为「绵延-延续」的「有序」「承续(succession)」不同,亦即不同于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理解的那种为「因果」「必然性」做「铺垫」的「时间」观,「哲学史」揭示的「时间」,或许还是更为「本原」的「自由」的「时间」。

这种「自由」的「时间」,为柏格森所揭示,他的「时间-绵延」,并非「同一事物」的「延续」或「发展」,而是「同一事物」的「异化」,「时间」是「异化」,而不是「同化」。

「哲学史」上各个「哲学体系-原则-范式」,都是一个一个的「独特」的学说,他们之间「互相」「不可替代」,尽管就「哲学家」个人来说,或许都「想-在主观愿望上」「替代」它所批判的学说。在这方面,哲学的发展又和科学的发展又很大的不同。按照库恩,「科学革命」说明了「范式」之间的「相互」的「可替代性」,而「哲学」的「革命」,则恰恰相反,「另一种」「范式」的「建构」,并不意味著「这一种」「范式」的「被替代」。

「另一」为「异」,而以前的「这一」,原本也是「异」,「时间」原本是一个个的「异」「积累」而成,这样理解下的「时间」,因其「不可替代」而并不「消逝」,「黑格尔哲学」并不「让」「康德哲学」「消逝」,「一个」「自由(者)」,并不能让「另一个」「自由(者)」「消逝」。「哲学史」为「自由(者)」的「积累」,为「异」的「积累」,为「创造」的「积累」。

这样理解下的「时间」,是有「间」的,不是无「间」的。「哲学-智慧」之「友」,并非「亲密无间」,而是「亲密」「有间」。真正的「友谊」,并非一方「吃掉」「另一方」,而是「尊重」「对方」之「独立性」,是「保持」著「异」的「沟通」,而不是由「让步」达到的「一致性」,不像在经验的「交往-communication」中「求同存异」,大家「协商」,得到经验的「普遍性」;「哲学」当然也要「讨论-协商-对话」等等,但是大概黑格尔不是在和康德「商量」什么,而是把康德的「平台-视野」「扭转-revolution」过来,来一番「革命-revolution」,从而「创造」自己的「概念体系」。

「哲学史」「积累-保存」了种种的「革命」,历史上各个「哲学体系-学说」以自身的「独创性」「永久」「载入史册」,「哲学史」是「异」的「历史」,「异」的「独特体系」「在」「延续性」「时」之「间」。「延续性」的「时」,似乎有了「间隙」,有了「断裂」。「在」「延续性」的「中断」中,「在」「时」的「间隙」中,有了「哲学」,「哲学」「在」「时」的「夹缝」中「存身」。于是,就「延续性」的「时」而言,「哲学」常常似乎「不合时宜」。

不仅如此,更有甚者,「哲学」有时还表现得有些「错乱时序」。

「哲学」作为一门「科学」,理应「与时俱进」,「科学」的「现时」可以「包含著」或者说「替代著」「过去」,「等待著」「未来」;然而「哲学」的「现时」却不能「包含著」「过去」,也不「等待著」「未来」。「哲学」的「相互」「不可替代性」,使得它的「现时」也不能「替代」「过去」,「哲学家」常常必须「回到」「过去」。我们如今仍需读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书,而并不因为我们有了康德、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的书,就不再去读古代的书,尽管后者的著作必定会有前人著作的问题和理路,读后人的书,对于理解前人当有许多帮助,但并不能「代替」直接读前人之书;「哲学」也并不「等待」「未来」,「哲学」原本就「在」「未来」,「哲学」「立足」于「未来」,因为「哲学」「立足」于「自由」。

就「连续」的「时」而言,一切皆有「前因后果」,科学知识就是要去把握这个「前因」,以便「准确地」「预测」「后果」,「科学」「有权利」「等待」「后果」,即「等待」「未来」;但是「哲学」并无这种「权利」,「哲学」不能像「先知」那样「预言」「未来」的「什么」。「哲学」思考的「因果」,乃是「自由」的「因果」,而「自由」原本就一定有「未来」,只是这个「未来」因其「自由」而不能「确定」「必定」「是什么」。「哲学」「承认」自己对于这个「确定」的「什么」只有「悬搁」的权利,而没有「宣判-判断」的权利。

「哲学」「置身」「延续」之「时」的「间隙-缝隙」之中,「自由地」「思前想后」,并无「延续性」「时」之固定「尺度」,时而「伫立凝思」,时而「快似风云」,「思」「无定速」。「哲学家」可以直接把「黑格尔哲学」与「亚里士多德哲学」「联系」起来,也可以把「海德格尔」与「黑格尔」「联系」起来,更可以把「胡塞尔」与「柏拉图」「联系」起来,「时间」「穿越」多少「年」,皆不在「计算」之中。或许这就是「哲学」的「超越性」,「哲学」似乎「超越」「时空」,然而也可以理解为这种特性,正是「哲学」之「时」「间」性之表现。

应该说,「科学-经验科学」的发展正在由「超越时空」进入「时空」的方向推进,而「哲学」则总是「时间性」的。

不错,康德将「时空」引进了「经验科学」的「知识论」;但是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作为「科学知识」的「感性」「先天条件」的「时空」,仍是「形式」的,它们是「感性直观」的「先天形式」。康德将「时空」理解为「先天直观形式」,是为了与他的「逻辑范畴」相衔接:「先天直观」作为「(直观)内容」既为「先天」,就可以「合法」地「进入」「逻辑」「推理」的「必然范畴」,所以我们说,康德的「时空」乃是为「逻辑范畴」「输送」「内容」的,但是它输送的似乎仍是一种「内容」的「形式」,它的范本是「数学」和「几何学」。所谓「先天直观」是指:此种「直观」固然不是由「推论」得出的,但它却是「先天」的,是由「概念」直接「给出」的,譬如「三角形」,固然是一种「形状」,是「直观」,但是这种「直观」却也不是从「经验」中「概括」出来的,而是从「三角形」的「概念」不经过「推理」「直接」给出来的,因而「几何学」的「三角形」,不是具体的、经验的「直观」,而是「先天」的「直观」,他不是那种作为乐器的「三角铃」,乐器的「三角铃」是「经验」的,对于它的「知识」,是「经验」的「综合」,需得有「金属材料」,「涂料」「大小粗细」等等的「综合」「研究」,而「几何学」则是一种「先天综合」的科学,康德认为,「数学-算学」也是这样一种「先天」而又「综合」的「科学」,它不仅仅是「分析」的。

由此看来,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讨论的「知识论」,实际上仍是一种「形式」性的「知识论」,并不能替代种种「经验科学」,他的「批判哲学」只是「科学知识」的一个「导论」,为它奠定一个「必然性」的基础,而不能「替代」「经验科学」的具体研究,不能「替代」「对具体问题的具体研究」。由于这种「基础」性的「限制」他的「知识论」又只「限于」「事物」的「现象-表象」,对于「事物本身」,由于其「内容」「超出」「先天直观(时空)」之外,所以被他宣布为「不可知」。

康德这个「不可知」的「事物本身」,正是休谟所著重思考的领域,即那个不受「先天性」限制的「领域」,就「事物」的「本来面貌」,「事物」的「实际情况」言,并不完全受「先天形式-无论直观形式还是逻辑形式」的「限制」,因而,并无「形式」意义上的「必然性」,人们之所仍然承认「事物」实际上具有「因果」的「联系」,乃是「习性」,乃是「习惯」的「普遍性」。「事物」「自身」,「经验」「本身」,具有「偶然性」,事物自身的实际变化发展,不能用「必然」的「推论」完全涵盖。

康德的「先天科学」只能作为「经验科学」的「必然」基础,而不能「替代」「经验科学」。实际上,「经验科学」的迅猛发展,已经将康德的「知识论」远远抛在了后面,而却沿著休谟路线开辟自己的道路,如今各门科学的发展程度,大大「超出」了康德的「基础」,「相对论」、「量子论」、「概率论」、「博弈论」以及天文学「宇宙膨胀」等等理论,以及「逻辑」学科本身发展了的「模态逻辑-多值逻辑」等等[7],都以「接近」「事物自身」为自己的导向,而并不停留在康德的「形式」的「必然性」上;只是我们在理解康德「批判哲学」时,不可将其作为「知识」之「必然基础」的「先天综合」,理解为「全部的经验知识」,因为康德在指明「先天综合」时,并不否认仍有「经验综合」在,而各门「经验科学」的研究重点,恰正是在于把握各自的「经验综合」。

与我们这里论题有关的,乃是想指出,不仅「哲学」的发展,日益受到「经验科学」发展的「影响」,而且「经验科学」自身的发展,竟然也渐渐「接近」「哲学」,「接近」那执著地「追问」「事物自身」的「形而上」「情节」。从这方面也可以看出,「哲学」与「科学」,以及「科学」与「哲学」「之间」的「亲缘」关系——它们都是「智慧之友」。

[1] Thomas S.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 1962年出版,中译本由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金吾伦和胡新和合译,根据的是1996年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的新版,金吾伦先生赠我,受益非浅,特此致谢。有关此书的看法,是我粗浅体会,多有不当,切望批评。

[2] 《科学革命的结构》书中也讨论了一些哲学问题,但和我这里的角度不同。

[3] Gilles Deleuze and Felix Guattari, 『 What is Philosophy?』(德勒兹、加塔里:《哲学是什么?》), 英译者Hugh Tomlinson and Graham Burchell, 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3页,在35页 「The Plane of Immanence」 一节的开始,又说了一遍。

[4] 于是,哲学家就要比库恩更加「烦」「教科书」。不是否定一切哲学教科书,这些书作为参考,当然是有用的,有时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它们决不能代替「攻读原著」,这是「哲学」教学中特别需要强调的。

[5] 见德勒兹、加塔里:《什么是哲学》,英译,第36页。

[6] 参见德勒兹、加塔里:《什么是哲学》,导言部分(英译,第1—12页)。

[7] 做哲学的理应多多学习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尤其是逻辑学的成果,可惜我本人这方面的学习,时断时续,没有完整的概念,逻辑方面建议参考Susan Haack(苏珊 哈克)的 「 Philosophy of Log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剑桥大学出版社)197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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