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数”

文/邹晓丽

01

总说

数字在《红楼梦》中,有着发人深思的神奇作用。但如果我们不去咀嚼发掘,则它们只能是一些普通的数目字。让我们试举几例说明:

首先让我们看“九”和“十二”。

《石头记》第一回写道: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大的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这里,“经”指尺度。“十二丈”、“二十四丈”为什么如此精确!它仅仅是石头的高度和底边周长的尺寸吗?脂批告诉我们,“高经十二丈”是“照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是“照应副十二钗”。

作者在第一回中就告诉读者,曹雪芹为《石头记》自题之名为《金陵十二钗》,这就是在第五回中收入“正册”的黛玉、宝钗、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这金陵“紧要的”“高”居全省“世俗”“冠首”的十二个女子。(注意这个“高”字!)

“方经二十四丈”为何只“照应副十二钗”?“二十四”与“十二”是否不相符?否!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册子中,除一本“正册”外,宝玉还见到了“副册”、“又副册”,每册收12位女子。那么“薄命司”中一共有多少副册?脂批透露说,直至看到最后一回的《情榜》才知还有“三副”、“四副”……《情榜》中共列有108位女子。如果按一册收12位女子计算:108÷12=9。即除去一本“正册”,应该有八本副册。现在来咀嚼脂批中“十二副钗”与“方经二十四丈”这两组数字间的关系:补天的每块巨石都是同等大小的立方体,除去高边之外,尚有底边四条。底边周长为“二十四丈”,换算一下,就是四个二十四,也就是八个十二,正合八个副册所收女子之数,这是第一点。其次,底边是位于“高”(即“冠”“首”)之下,换句话说八个副册,每册收的十二个女子,是“次”于“高”居全省“冠首”女子的次要人物,所以底边周长的“二十四丈”,正照应了八本“副册”中女子的数目。故而脂批在“方经二十四丈”下批“照应副十二钗”是十分准确的。因此,脂批中的“副”,当指从“又副”直至“八副”中所有身份及重要性“次”于十二正钗的女子。

人们必然会追问:为什么《情榜》总数是“108”呢?为什么《红楼梦》中总离不开“九”、“十二”呢?比如贾芹买来的小尼姑、小道姑、小戏子都是十二名?又如大观园湘、钗所定“菊谱”是十二首?等等。要讲清这个数字,就不能不从传统文化入手。

02

数目字与传统哲学

研究文字学的人都知道,数字在文字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如丁山在《数名古谊》中说:

“积一为二,积一、二为三,一与三积画而成亖,巴比伦、罗马及若干民族之初文无不如是。”

又如于省吾在《释一至十之纪数字》中说:

“原始人类社会,由于生产与生活之需要,由于语言与知识之日渐进展,因而才创造出一与二三亖之积画字,以代结绳而备记忆。虽然几个积画字极其简单,但又极其重要。因为它是我国文字之创始。后来才逐渐发展到文字纪事以代表语言。于是既突破空间与时间之限制,同时亦促进人类文化之发展。”(《甲骨文字释林》)

正因为如此,历代学者们对从“一”至“十”这十个字的形、音、义都很注意研究,也取得不少成果。

数目字的古义本来很单纯:记数和序数。如在甲骨卜辞中,只有“五”和“八”在记数序数的同时,充当过祭名和地名。但是到了我国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中,十个数字已经由具体的数值,抽象成饱含哲理成分的哲学概念,并成为先民进行政治斗争、思想斗争的理论武器。作为查检字本义的工具书,《说文解字》对“一”至“十”是怎祥说解的呢?许慎说:

“一,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凡一之属皆从一。”

“二,地之数也。从耦一。凡二之属皆从二。”

“三,数名,天地人之道也。于文一耦二为三。成数也。凡三之属皆从三。”

“四,阴数也。象四分之形。古文四如此。亖,籀文四如此。凡四之属皆从四。”

“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凡五之属皆从五。”

“六,易之数。阴变于六,正于八。从入从八。凡六之属皆从六。”

“七,阳之正也。从一,微阴从中斜出也。凡七之属皆从七。”

“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凡八之属皆从八。”

“九,阳之变。象其屈曲究尽之形。凡九之属皆从九。”

“十,数之具也。一为东西,|为南北,则四方中央备矣。凡十之属皆从十。”

多么玄虚且艰涩难懂。由于本书不是讲文字学,而是讲曹雪芹。所以对许慎的《说文解字》就不一一阐释,只把我的结论列表如下,详细的论证请参阅拙作《论许慎的哲学思想及其在

下面,我把许慎对数字的解说列一简表:

很明白,许慎将当时古文学派儒道互为表里的阴阳五行这一哲学观点,融进了对数字的说解之中。

从古文献考察,用数字阐述哲理,在我国是萌芽于春秋战国,定型于东汉。它是春秋战国以来剧烈的政治斗争、思想斗争的产物。在《说文解字》之后,一些字书中,其神秘玄虚的色彩,仍有所保留。如清代的《康熙字典》对“一”的说解,就既收《广韵》“数之始也,物之极也”;也收有《说文》之说,以及《易·系辞》“天一地二”;《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类,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参同契》:“白者金精,黑者水基,水者道枢其数名一”等传统的哲学观点。

数字所以能和哲学结上不解缘,我以为原因有三。

1、从字“形”上看,数字之形简单,可以容纳使用者广泛的联想。

如“一”可以想象它是算筹(如王国维说);也可以认为它是手指(如郭沫若说);甚至可以把它看作广阔无垠神秘的上天(如许慎说);或虚无缥缈的元气(如道家)。“二”,可以想象成算筹、手指、或上天与大地……而一些复杂明确的字形就做不到这一点。

2、从字“义”看。

数字是人类抽象思维发展的产物,因此,数列本身是一个严密的体系。换句话说,抽象而体系完整,是数目字的本质属性。这,就使它有可能包容抽象而又自成体系的各种哲学思想而成为众多哲学思潮的理想载体。

3、从使用上看。

数字是古人生活中经常使用的、离不开的文字,它随着贸易、经济、社会……的发展而日趋重要。这就是说,人们生活离不开它。因此,数字中注入哲学的说教,一是更容易为人们接受,二是更便于普及。因此,可以成为一种简便易行,便于记忆,普及面广的适应政治、思想斗争需要的有效工具。

03

说“108”

下面就让我们专门来说说“108”这个数字中所包含的哲理内核。如果溯其源,这个数字首先来自《易经》。众所周知,《易》自古以来被尊为“群经之首”而备受推崇,它对中华文化有极深远的影响。《易》理认为天地万物都起源于“阴”“阳”二气的变化。正如第三十一回湘云对丫环翠缕所说:

“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况且‘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

在六十四卦中,就以“—”表示阳爻,也称为“九”,代表阳、刚、男、君、强、奇数……以“--”表示阴爻,也称为“六”,代表阴、柔、女、臣、弱、偶数等等。在中华文化中,“九”是阳数之极(如九月初九称“重阳”之节);又因为以太阴历算,一年有十二个月,所以阴爻“六”的两倍“十二”表示阴数之最。古人把阳数之极(9)和阴数之最(12)相乘,就得出108这个数字来。所以“108”是古人极喜爱的,象征多数的数目字。譬如,天上的繁星,数不胜数,古人认为主要是由36天罡和72地煞构成,共计108颗。反映在文学作品中,《水浒》写的是108位绿林豪杰。而传统文化根基深厚的曹雪芹,在《红楼梦》写的就是108位钗裙女英。而“正册”、“副册”、“又副册”中共计36位女子,正合“天罡”之数。

其次,我们不能不看到108数字和佛教的关系。佛教自东汉末年传人中国后,影响极大,到清代,已成为儒、释、道三种主要思想中的一种。在寺庙中,撞钟108杵;诵经的牟尼珠必为108颗等等,都说明佛教对108这个数字的重视。

以上这些,就是脂批帮助我们从娲皇所炼巨石的尺寸的数字中得到的启示。

话说到此,并未结束。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引申,看清《红楼梦》全书结构上的特点。周汝昌《红楼艺术》第239页中说得极有启发:

“但曹芹的108更精密:以每九回为一段,共为十二段——仍是奇数偶数的妙理的巧用。

试看:第九回闹学堂(总写男子不材,引起秦可卿之病),第十八回元春省亲,第二十七回群芳饯花,第三十六回梦兆(宝玉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第四十五回风雨夕,第五十四回除夕元宵(贾府兴盛之顶点),六十三回群芳寿怡红……请问哪一个关键不是落在‘九'上?不理解(或不承认)这种文学家的结构法则,对于认识雪芹的思想与艺术都会造成巨大的隔阂与损失,那不实在太可惜了吗?”

从这一观点出发,周汝昌先生坚持《红楼梦》原书本为一百零八回。对此,周先生当然还有其他论点加以证明,我们在此不再引录。我们只是从说数字的角度介绍他的观点。我以为周说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以上,是我们从全书的结构法则、人物总体安排等宏观方面,看到“九”、“六”、“十二”这些数字在《红楼梦》中神妙而深刻的启示作用,至于贾府买的尼姑、道姑、优伶各为十二名、菊花诗共十二首、大观园中的处馆苑榭院落为十二处、十二个大丫环、宝钗吃的冷香丸配方药味剂量无一不以十二为数、周瑞家送的宫花为十二枝,等等,则是这些数字在微观方面作用的反映。而这些,都是传统文化观念在《红楼梦》中的反映。在阅读《红楼梦》时,对这些数字都不能不仔细咀嚼。

04

说“三”

其次,让我们再来看看“三”这个数字。

《说文解字》告诉我们:三,在传统文化中指“天、地、人之道”——即“三才”;是《易》中构成八卦卦象的“成数”——即八卦中每卦均由三爻构成,如干、坤、艮、震、坎、离、巽、兑。正因为“三”包括了“天、地、人之道”,即世上所有的事物,所以在古文献中“三”总是指多数而不拘泥只指三个。清代学者汪中在《述学·释三九》中有出色的论证,比如他论证了“孔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中的“三年”应是指“终其身可也”——即一辈子的意思。不仅如此,“三”同时还是事物发展转机的极限数字。如在古文献中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而再,再而三”之说;文学及戏曲中有“三顾茅庐、三英战吕布、三战吕布、三气周瑜”、“三打祝家庄”、“三看御妹”、“三笑”等剧目;民间流传着“事不过三”的生活经验总结……所以,在传统文化中,“三”是一个重要的数目字。曹雪芹深知此点,所以在《红楼梦》中,用“三”的地方极多,我们举几个例子。

1

三次饯花会(《桃花行》详析)

全书有关“饯花”的描绘共有三次:第二十三回宝玉、黛玉葬桃花;第二十七回群芳诸艳饯众花;第六十三回群芳寿怡红占花名。

在本篇第一章“因形索义”中,曾论及“沁芳”二字谐音之深意,论述中我们已涉及二十三回大观园的第一次葬花。这里,从“说数字”的角度,我还要补充两点:

其一,众姐妹及宝玉是于2月22日奉元妃之命搬入大观园的,到三月中浣,时间刚过去近一个月,正当暮春时节。也就是说,此时当属群芳开放未久、花季正盛的季节。换句话说,此时的贾府还保有“盛”势。

其二,宝、黛同葬的只有一种花——桃花。如果我们结合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时所写的《桃花行》看,二十三回中所葬的桃花,当暗喻黛玉。为了进一步理解,让我们先简介桃花诗社的建立,并简要分析《桃花行》。桃花诗杜是在海棠诗社散了一年之后,又逢“初春时节,万物更新”之时重建的。起因就是林黛玉这首古风《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桅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对这首古风,宝玉看了“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他的评论是:“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的确,诗中以花喻人,以人比花,互相呼应,尽写离别与丧亡的悲哀。此诗至少有五层意思:

一、花心同人心。“人与桃花隔不远”、“花解怜人花亦愁”:桃花之心与帘内人之心所以能相通,能相互理解,正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命运。

二、人不如花。桃花曾有过“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璧红模糊”笑迎东风的辉煌,但“帘中人比桃花瘦”,被禁锢在“帘内”的女子面对“有意”的“东风”在“春色”的前面,却因“帘不卷”而只有“倍伤情”,只能“向东风泣”。帘内的茜裙女,凭栏偷傍桃花立,表现了她对帘外春色的酷爱。

三、向往与追求。对摇曳多姿“花绽新红叶凝碧”、“烘楼照壁”桃花的羡慕与向往,表达了主人公对自由生活的追求。

四、“血泪”悲剧。“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正是“血泪”二字!这也正是“绛珠”二字的谐音引申。“泪自长流花自媚”则喻还泪的绛珠女,虽“泪长流”,但仍不改桃花笑媚东风迎春而开万树之本心。

五、“离丧”——死亡。在“泪干春尽花憔悴”、“花飞”(即花落、死亡)“人倦”的“春尽”“黄昏”(均指末世)时刻,在啼血杜宇“归去”的悲鸣中,“帘内人”只有“归去”——回到出生地,即回归“太虚幻境”。换句话说,是人间的黛玉夭折而亡。于是人亡楼空,只剩下“寂寞栊帘空月痕。”——这正是“冷月葬花魂”的写照。

我们知道,林黛玉的生日是二月十二,即为花朝所生,故为“花魂”的代表。所以,很清楚,桃花就是绛珠,就是暗喻黛玉。因此,二十三回中宝、黛所葬的桃花,正是预示黛玉的结局。——桃花是群芳中最先凋谢的一个,在暮春三月就已凋零。“一叶知秋”,桃花凋落的信息,已透露出春将离去、群芳将尽的结局。这也就是说,初入大观园的“盛”之中,已隐露有“衰”的信息。

第二十七回的饯花盛会正值4月26日芒种节。曹雪芹写道:

“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绵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莺妒燕惭……”

饯花盛会的参与者是“群芳”、“诸芳”,饯送的“花神”,埋葬的是“众花”。众所周知,“芒种”时当“立夏”、“小满”之后的仲夏时节,从此进入盛夏而与“三春”(对“三春”下文将专门论述)永诀。换句话说,进入秦可卿所说的谶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境地。这里应有四层含义:从饯花盛会说,已进入众花凋零的季节;从女子的命运来说,预示“诸芳尽”——即“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葬花辞),暗示群芳的花季已过,再也没有欢聚的可能,而从此将四散飘零了;从贾府来说,将步入秦可卿所说“乐极生悲”“树倒猢狲散”的衰败时期;从时代看,“末世”颓坍已成非人力可挽回的必然趋势。——这些,就是曹雪芹在第二次饯花会中,要透露给读者的信息。

此次饯花会的灵魂是黛玉和她的“葬花辞”。在第三章中我将重点分析,故此处从略。往来于“群芳”中穿针引线者是宝玉,他实际是此次饯花盛会的主人,正如他幼时为自己取的号——“绛洞花主”。这是“花主”身份的写照。

很明白,这第二次“群芳”葬“众花”,其实已远远超出第一次宝黛葬桃花之时:涉及面更广,“广到包罗一切众花”;“花落人亡”的信息更明朗,信息量也更大,因而其象征意义及包含思想的深度也更加怵目惊心、震人肺腑!

第三次是第六十三回群芳寿怡红。

也许读者会问:为宝玉祝寿与“饯花”何干?周汝昌《红楼艺术》第126页中说得好:

“你忘了,回目是‘群芳',夜宴行酒令,掣的又是花名签,都为什么?老梅、牡丹、芙蓉、海棠、红杏、夭桃……都掣归其人了,最末收局的又偏偏是‘开到荼蘼花事了’,又为什么?而且签上又特笔注明:‘在席者各饮三杯送春。'这又是为什么?……这一场夜宴,名为介寿怡红。却正是为了一个‘花事了’,百花凋尽,众女儿举杯相送——也送自己。而这饯花之会的主人公,则正是宝玉。”

我以为,这第三次饯花的重点落在两处:一是“落实”。即由第二次饯花会之泛指“众花”落实到具体的人:黛玉是“风露清愁”、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探春是日边倚云而栽、将为王妃的“瑶池仙品”“红杏”;宝钗是“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美丽冷酷的牡丹;湘云是“怡红院”中“红”的惟一标志、“怡红院”主花——木本海棠;……这就和第五回的“册子”呼应,对与会诸钗的命运一一作了交代。二是强调“花事了”的“了”字。“了”,即了结、结束。这就是“诸芳尽”的“尽”同一个含义的另一种写法。这两点正是第三次饯花会的特点。

综观三次饯花:首次是在“盛”中透露“衰”的信息;二次是明示众花将全部凋零,即贾府衰痕已显,衰败之势将成这一必然趋势;三次则具体交代女主角们的命运,并指出国事、家事、人事已进人全面“尽”净“了”结,步入“唿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凤姐册中判词)的绝境。

三次饯花主题逐步深化,但作者的写法却绚丽多彩,各不相同:首次似轻描淡写,但与七十回遥相呼应而是贯彻始终;二次重彩浓墨、着意刻画。“葬花辞”成为最脍炙人口的名篇。正因此次为“群芳”最后一次相聚,故第三次则又暗渡陈仓,借介寿怡红,行旁敲侧击之法。

“事不过三”。从此,《红楼梦》中“诸芳”是一位位的“了”,一个个的“尽”,而陷入“飞花逐水流”、“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绝境。

这,就是传统文化中“三”作为事物发展极限数字神奇力量的反映。

2

说“三春”

脂砚斋指明:一部《石头记》,“三春”与“三秋”是全书的大关目。因为它隐喻着贾府从“盛”到“衰”的过程。因此我们必须对“三春”和“三秋”细加咀嚼。先看“三春”。这两个字的提出是在第十三回,第十三回中秦可卿临终时托梦凤姐,首先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乐极生悲”的世事发展的必然规律来警戒贾府的“当家人”凤姐,使她“十分敬畏”;继而指出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将家塾亦设于此”这两条贾府于衰败时保存实力以求复兴的退路;最后她说:

“只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这“三春”二字实有三重含义:一指人名。即贾府的元春、迎春、探春。从这重含义出发,是暗指在元春、迎春、探春或亡或远嫁之后,大观园中所有的女子,也将或亡、或嫁、或出家、或被卖……各走各的路;二指季节名称。“三春”即初春、仲春、季春,也就是指整个春天。从这重含义出发,当欣欣向荣、百花争艳的“春”盛势过后,“诸芳”“千红”“万艳”则全都凋谢、零落。——这,当然也是作者用“花季”继续暗喻“群芳”的悲剧结局;三指贾府中三次春节——元宵节。从这重含义出发,这三次上元佳节,实透露出贾府由盛到衰的信息。为什么这样说,请看原书:

贾府第一个元宵节是在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庆元宵,这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盛时刻。作者极写其奢靡,连元妃都“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第二次元宵节则是在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看来,从十九回到五十二回,作者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写贾府一年的生活。这一年以后的元宵节,其奢华欢乐当然已无法和元妃归省时相比。但我们看到的还不仅仅于此。细研作者对此春节的全部描绘,我们已看到贾府正在走向衰败的蛛丝马迹。如,从节日中所唱剧目中,已透出衰败的信息(详见本章“说名”中对剧目的论述)。而五十四回中,凤姐说“咱们也该‘聋子放炮竹——散了吧!”则暗示得更加明确。虽然如此,这次元宵节从总体来看,还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过得热热闹闹;第三次元宵节应在何时?让我们首先翻回第一回一僧一道对甄士隐留下的话: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第一回表面是写甄家的祸变,其实是预言第三个元宵节是贾家祸变之日。总之,从第一回甄士隐的总提示出发、从作者“三春”的思路出发,贾府第三年的“元宵节”,当在八十回之后,当在贾府从“烈火烹油”之盛进入“烟消火灭”祸变、衰败之时。只可惜高鹗的续书使我们已看不到这一原貌了。

3

说“三秋”

让我们再来咀嚼“三秋”。

秋天,是植物“结实”“成熟”的收获季节,也是千花万木在瑟瑟秋风、阵阵秋雨、“风刀霜剑”的肃杀中凋零的季节。从农事收获来说,它是欢乐的中秋节,在民间,是家家团圆庆丰收的佳节,如果说元宵节是雪芹笔下“春”的标志的话,那么“中秋节”是“秋”的标志。但如果从肃杀而言,它是严酷的、残暴的、血腥的。

“三秋”指初秋、中秋、晚秋,是万物由盛到衰的过程。曹雪芹紧紧抓住丰收欢乐的“中秋节”为行文之“表”,而尽写残酷、血腥“秋”的肃杀,为行文之“实”。换句话说,在对贾府三次“中秋节”的描写中,尽写贾府的衰败。

如果说,全书第一次写中秋节是在第一回甄士隐宴请贾雨村,贾雨村写诗为全书总楔子的话,正笔写贾府的中秋节就已在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及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之后,在“赏中秋新词得新谶”之时,很明白,作者第一次中秋节时“春”时欢快、兴旺之气,涤荡净尽。在贾府,的中秋家宴中,作者暗喻的至少有三点:贾府人丁寥落,衰败之形已显;贾环、贾赦勾结,家败的“内因”已成;湘云、黛玉凹晶馆联句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警句。

下面,让我们逐个道来。先说费府败形已显。书中写道:

“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桌余空。

贾母笑道:‘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

贾母的今昔对比,虽只论及人口的多寡,但人丁稀落,正是一家一族衰败的主要迹象。因此,完全可以说,贾府由“盛”到“冷落”,再走至衰败之势,连贾母都看到了。

《红楼梦》仙曲对贾府衰败的原因早已指明:“家事消亡首罪宁”、“造衅开端实在宁”,从脂批提供的原作看,贾府一败涂地的内因,一是宁国府的荒淫、霸道、滥害人命;二是贾环与宁府勾结谄害宝玉、凤姐,“从内里自杀自灭”所致。正如第七十三回探春在抄检大观园时所说:

“——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已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贾环、贾赦狼狈为奸证据何在?请看:中秋之夜,贾政对贾环的诗“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不悦,说他“发言吐意,总属邪派。”

“贾敕道:‘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已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众所周知,贾赦其人,荒淫好色,谋财害命,无所不为,真正是豺狼成性。对其家中之人,何曾有过一丝儿为人父之爱心?就拿他的亲生儿子贾琏来说,只因贾琏对其为几把扇子使石呆子家破人亡的作法,流露了一点点不满,就把贾琏打得半死。但对“邪派”的贾环,他却何等慈爱?在全书中,还能找到贾赦对第二个人有此爱心?没有!所以,这正证明他们“臭味相投”,这正是“物以类聚”!这也就是作者在贾府第一个中秋节家宴中透露给读者的重要信息——贾府“一败涂地”的内因!

湘、黛联句是此中秋夜的重要之笔,对“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有本作“花魂”)这两句诗谶,我在“说玉”论妙玉时已有详论,此处不再赘述。周汝昌《冷月寒塘赋宓妃》(河北师大学报1984年2期)中指出:第二个中秋场面就是黛玉之死。曹雪芹受《牡丹亭》杜丽娘之死的启示,安排黛玉在次年的中秋夜自沉于沁芳闸畔。

第三个中秋节,就是脂批中所谓“以中秋诗起,以中秋诗结”的结尾了。此时的贾府早已是“大厦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幕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正所谓始之以“三春”,终之以“三秋”,这“三春”、“三秋”早已超出季节、时光的含义而成为全书结构的重大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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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综观以上“三次饯花”、“三春”、“三秋”三例,我们对“三”这个数字在全书中的千钧重量应该能体会一二了。应该说,这是“三”在传统文化中蕴含有事物发展转机的极限数字的反映,是“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事物转折的标志,是“九”、“六”、“十二”诸数的基因数。

(本章选自《咬文嚼字红楼真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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