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朋友圈里刷屏了一期许知远主持的《十三邀》。

采访的主角不是什么当红明星,而是一位作家,甚至只能算得上是一位「滞销书」作家——唐诺

唐诺,原名谢材俊,台湾作家,被誉为「我们这个时代少有的职业读书人」。 许知远评价他为「现代隐士」 —— 一个在台北的咖啡馆,从早晨做到下午,研究《左传》的人。

埋头在咖啡馆读书写作的唐诺,显然不是一个能带流量的人,甚至与他的家人相比——台湾著名的文学世家「朱家」,他都显得有些籍籍无名。

朱家客厅,左起:朱天衣,朱天文,朱天心,刘慕沙,朱西宁,唐诺,张大春。唐诺所谓,「我的生活周遭几乎全是第一流的小说之笔。」

然而,也正是他,触发了人们心灵深处的一些东西。观众们纷纷在弹幕中留言:这是《十三邀》最好的一期。

在这样一个「今天人类简史、明天未来简史」,一切不断快速迭代的时代,唐诺一下子被置于台前,让受够了强调快速、肤浅信息的人们如获至宝。

我们也不禁发问:这样一位「滞销书」作家,为什么打动了已经近乎「麻木」的我们?

01. 「读书,是向死人要答案」

如果你看过这期节目,可能会对唐诺产生一个非常明确的印象——终极「书虫」。

这期对谈中,节目左下角出现了14次注释,为唐诺正谈论的书籍和典故作注解。从随口而来的卡尔维诺、王安忆、小密尔,到谈及书中的某个细微的细节描写,都让你想进到这位先生的大脑中参观一番。

但你不会觉得他只是在「掉书袋」。因为唐诺举的每一个例子,都和观点的阐述如影随形,相辅相成——这是当知识真正被内化后,长在人们体内的结果。

九十年代起,唐诺开始过著白天在咖啡馆读书写作,下午买菜做饭的单调生活。「大概有15年到20年的时间,一天可以有8-10个小时的阅读,而且是每天不中断。」

他指著那个装潢普通的咖啡馆,笑著说,一个月30天,这里是我的办公桌,我在这里解决早餐和午餐,不用做饭不用洗碗,便宜得不得了。」

许知远好奇,为什么唐诺如此沉迷于书,宁愿过上这样「苦行僧」般的单调生活。唐诺这样说:

「生活的很多繁华面,看起来好像有各种可能性,但是以我的能力所及来讲的话,重复性太高。但是,书的世界,变化万千。」

「重复性太高」,这是一个文化人发出的哀叹。而「书的世界,变化万千」是唐诺无意中分享给观众的解决方法。

这的确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信息层出不穷,却了无新意。在奔涌而来的信息面前,每个个体都不得不被推著走。

可是,每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讯息,扪心自问,除了「哦」之外,你还想说什么?新信息带来的新鲜度越来越短,热点在窜起后又迅速消散,生活在波澜后迅速归入沉寂。

难怪人们都说,现在的人都「麻木」、「佛系」了,因为见得太多,对任何事情都见怪不怪,没有反应。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对世界和周边事物麻木,为什么还会被唐诺而感动?为什么在奇葩说「知识共享」的那期,还会感叹于陈铭、詹青云不断引经据典的「神仙打架」?

说到底,我们感到麻木的,只是日复一日重复性的「信息」,而对于闪著灵光的「知识」,我们从未忘记。

在唐诺接受采访的这期节目里,很多人看到最后一段都有些泪目。

这一段,由于画面损坏,我们无法看见任何画面,只剩一片黑茫茫。

不知是因为语句被高度总结感慨的缘故,还是恰好应和了,唐诺这样的读书人——一个没有手机,没有email,依然用笔和纸写字的人,在这个时代可能遭遇的被「看不到」的画面,所以显得尤为珍贵,暗含一丝酸楚。

在这期节目的最后,他回应了片头的那个问题: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向死人要答案。」

太动人的表述。尤其因为这出自唐诺——一个如今已少有的「职业读书人」之口,让人格外心有戚戚。

他的确是这样做的,也的确让人看到这些阅读内化在他的身体里:

「《尚书》我把它成为叫作,中国古代最神圣、伟大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喜欢《礼记》,因为那是充满著各种生活的可能的猜测,对人跟人关系的一种理解。」「《易经》是一种统计的概念,当时候所能得到的,人处境的百科全书。」

一位年近60的先生,在知识面前,仿若一个谦卑的少年,站在群峰中发出仰慕和惊叹。

02. 「有些时候你觉得在拉一个不断逝去的东西」

唐诺在节目中,多次自嘲自己在文学成就上的「不成」。

比如,他给老师朱西宁看了他写的小说,老师给了他两次评语。

第一次是:「谢材俊(唐诺原名)这个人平常还蛮有趣的,写出来的稿子怎么这么无聊。」

第二次是: 「谢材俊这个稿子,字写的真漂亮。」

许知远问他,你有没有感到痛苦?

「其实没有」,唐诺笑笑,「因为,那个世界本身的真实感和细节感太丰富了。」

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却让人有些难以自已地红了眼眶——

作为某种世俗定义的「失败者」,唐诺身上看不到郁郁不得志亦或是愤愤不平,反而对知识始终怀有一种感激和谦卑:知识本身给我的就已经够多了,自己有没有取得成功,这便都没有关系了。

唐诺,让我看到一种「讨要者」的姿态,他一头扎进书店海洋,与历史作伴,和过去为友:「有时候你觉得在拉一个不断逝去的东西」。

好在,唐诺并不是这个时代唯一的「拉一个不断逝去的东西」的人——我们看到,当现代人努力追赶时代的时候,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均不约而同地反其道而行,去经典书籍里寻找答案。

唐诺在节目中提到的杨照,一个「什么都能谈什么都能解释的人」,也是一位同样痴迷于「圣贤书」的先生,他曾这么评价读经典:

一般来说我会把经典的内容看作是一个答案:(过去存在的)这个人或者是这一群人,他们要在当时的社会、时代当中,问的最重要的一个大的问题会是什么?

经典不是为我们这个时代而写的,但它们面临的都是人类会面临的问题,用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够更精确或者更有意义地去理解——人类经验的多样性。或许它不会真正改变我作为一个人的根本的信念,可是体会那种人类经验的多样性,毕竟开拓视野,让自己有更广阔的那样的一个高度是一件很过瘾的事。

另一个被cue的道长,也曾坦言:

目前市面上大部分的同类型节目(包括我的一千零一夜),基本上都把读经典这件事情当成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好像我们不能够不知道经典似的。但事实上,这是一个应该要问而且值得问的问题。

首先,最明显的答案就是因为经典据说都很牛X,这一点我们先别管它。比较有意思的一个答案,是因为这些经典构成了一个脉络,而这个脉络则是使得我们人类今天之所以是今天这个样子的重大理由。故此,理解经典,就是要理解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说得「功利」一点,还是为了解决今天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该去哪儿寻找意义。

不过,这里说的「功利」是长远意义上的,和那些畅销的实用书籍不同,圣贤书里没有「现成的答案」。

也正因如此,它给予你的并非是一条成功的捷径,而是赋予你在阅读前人的经验中,独立思考、内化、总结的机会,最终得出一套真正「属于你」的结论

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个世界碰壁,甚至无法自洽,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和世界相处。

但我们看到唐诺、看到杨照、看到梁文道,看到任何一位仍然在读书的你我,都回到了过去人的经验里,要到了自己的答案。

03. 年轻人,不该止步于「小确幸」

杨照有点像另一个唐诺,在这个人人向前跑的时代,他和人群逆行,回去钻研圣贤书。

当知识付费栏目纷纷推出「区块链」「AI」「比特币」这类课程时,他去做了一档「中国原典通读计划」节目,带领大家重读经典。

早已被我们遗落在现实和思想的角落积灰的那「四书五经」,杨照把它们当成宝贝。

他当然也不被理解,常被人委婉地问起——「杨照老师,您是知识分子,博览群书是必须。但现在社会,年轻人压力已经很大了,不去学习新技能,还花大把时间读《诗经》《尚书》《论语》,真的有用吗? 」

杨照老师是这么回答的:

90%的人都不读经典,也都能够活得好好的,但是问题是,我们说「活得好好的」意味著什么?

这是一个变动非常快速、快速到我们望不到变化终点的社会。它产生的清楚的压力,年轻人高度焦虑——这个焦虑是我今天会了的本事,我拥有的能力,我不知道三年五年之后还有没有用。你今天认为这个叫做有用的事情、有用的能力,我要赶快去学,等到你学会了,这个行业消失了,因为它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在快速变动的环境当中,我们还能够怎么样培养我们自己内在的可以应付变化环境的能力?此外,这还是一个「你必须准备好遇见不同人的社会」,不要说你从北京会去到长沙,北京人跟长沙人过的生活不太一样,跟福州人过的生活不一样,你不要忘了,你可能会还去到东京,会去到巴黎,会去到伦敦,会去到纽约,甚至乌拉圭。我请问你,在这样一个世界当中,你要碰到这么多不一样的人,你要做什么样的准备?我想对年轻人说的是:在这种状况下,你不能够再用以前那种急切和现实的方式看待自己,不要一天到晚想说我把英文学好就好了,把会计财报看懂就好了。因为,这些「有用」的能力,它随时都有可能过时,而且很多时候反而会成为你的限制,因为你只会这种东西,你只会用这种方法看待别人。而在这样一个环境当中,我认为最需要、最安全的能力:一是我们能够「体会」不一样的人。这种能力怎么来?很大一部分是要能够体会人类经验的多样性,你要能够摆脱自我中心——你碰到一个人,不能把每个人都当做是你自己,你不能先入为主,觉得我用我自己就可以理解这个世界。不是的,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不一样的人。而读那些经过历史沉淀的经典,是办法之一。光是中国传统中所留下来的经典,它所含藏的人类经验的丰富跟多样性,就可以帮助我们离开「自我中心」的一现代环境当中比较健康的态度。

还是一种大概永远不会过时的一种能力:是你如何表达你自己,如何让自己被别人理解。

这牵扯到的不是单纯的语言,我知道现在很多朋友很积极地学各种语言。可你是否想过,你今天真的用英文跟以英语作为母语的人沟通的时候,他听得懂你讲的英语,并不表示能理解你表达的思想、态度、和生命价值。如果对和你不同的人,没有一点点的同情跟体会的话,你说的英文,你以为那是英文,可对他来讲也就只是英文而已。他还是不知道你试图跟他说什么,他根本不可能理解你。因此,我们是真的应该花一点点时间培养对于人类经验多样性的认知跟理解。这有很多的方法和渠道,但就我所认知理解的是,读经典,读各式各样的经典,对这种能力是最好的一种帮助跟累积的管道。所以我还是认为,年轻人可以不读经典,如果你认为你将来一辈子重要的关键时刻,你就是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固定的环境里面活著的话,那没关系。可是如果你真的要面对现在多变化、多样的环境,我还是劝大家考虑一下读经典,是有帮助的。

这段话总结起来,和唐诺在节目中的所言不谋而合。

那就是,埋头活著,或者沉迷于「小确幸」都很容易,但面对这个宽广而多元的世界,不去仰头看看,努力拥有更多的人生体验,是不是有点可惜?

于唐诺而言,读书是一种荣幸的「讨要」,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已经够幸福,以至于就算写出的书滞销,他也感到自足。

而于杨照,他捕捉到了读书在当代社会的现实意义。「看到多样性」、「提高共情能力」、「在变化莫测的环境中自足」——这些「能力」听起来很虚,但它们却是上升到生命层面的能力。

杨照、唐诺,或者任何一个爱读圣贤书的人,从某种方面来说,都是时代的逆行者,但他们并非是「生命的逆行者」,在更高层的意义上,他们是真正「生命的体验者」。

因为,即使没有在这个时代获得所谓的价值,他们回过头去,寻找到了永恒。

可能已经有不少看理想的读者朋友知道,我们请杨照老师参与了一项我们的大计划——「看理想·中国原典通读计划」,这个计划,时间非常之长,可能会持续超过5年时间,因为我们要从远古的《尚书》,一直读到清末的梁启超。

推出这样一项计划,并非想做一个教导者去规劝,而是希望给感兴趣的人推开一扇门,希望读者能从这些已经被忘却的中国经典中,看到新的光亮。

策划这期节目的同事告诉我,她常常听著杨照老师的节目,想起陈丹青说过的一段话:

我也会想到,现在我是这个年龄,我看著八零后、九零后在读木心的书,或者读世界上这些有意思的书,我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走出几个人来,哪怕一个人,他后来真的一辈子会当真,读进去了,他变成了一个更有意思的人,我不知道会不会有。

「我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因为我们的节目,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她这样说。

本文原载于看理想公众号(ID: ikanlixiang),原文标题为《今天我们已经不读圣贤书》,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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