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晉語17 里克殺奚齊而秦立惠公


原文

二十六年,獻公卒。里克將殺奚齊,先告荀息曰:「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如何?」荀息曰:「死吾君而殺其孤,吾有死而已,吾蔑從之矣!」里克曰:「子死,孺子立,不亦可乎?子死,孺子廢,焉用死?」荀息曰:「昔君問臣事君於我,我對以忠貞。君曰:『何謂也?』我對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無不為,忠也。葬死者,養生者,死人復生不悔,生人不愧,貞也。』吾言既往矣,豈能欲行吾言而又愛吾身乎?雖死,焉避之?」

里克告丕鄭曰:「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何如?」丕鄭曰:「荀息謂何?」對曰:「荀息曰『死之』。」丕鄭曰:「子勉之。夫二國士之所圖,無不遂也。我為子行之。子帥七輿大夫以待我。我使狄以動之,援秦以搖之。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賂,厚者可使無入。國,誰之國也!」里克曰:「不可,克聞之,夫義者,利之足也;貪者,怨之本也。廢義則利不立,厚貪則怨生。夫孺子豈獲罪於民?將以驪姬之惑蠱君而誣國人,讒群公子而奪之利,使君迷亂,信而亡之,殺無罪以為諸侯笑,使百姓莫不有藏惡於其心中,恐其如壅大川,潰而不可救御也。是故將殺奚齊而立公子之在外者,以定民弭憂,於諸侯且為援,庶幾曰諸侯義而撫之,百姓欣而奉之,國可以固。今殺君而賴其富,貪且反義。貪則民怨,反義則富不為賴。賴富而民怨,亂國而身殆,懼為諸侯載,不可常也。」丕鄭許諾。於是殺奚齊、卓子及驪姬,而請君於秦。

既殺奚齊,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輔之。」荀息立卓子。里克又殺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

既殺奚齊、卓子,里克及丕鄭使屠岸夷告公子重耳於狄,曰:「國亂民擾,得國在亂,治民在擾,子盍入乎?吾請為子。」重耳告舅犯曰:「里克欲納我。」舅犯曰:「不可。夫堅樹在始,始不固本,終必槁落。夫長國者,唯知哀樂喜怒之節,是以導民。不哀喪而求國,難;因亂以入,殆。以喪得國,則必樂喪,樂喪必哀生。因亂以入,則必喜亂,喜亂必怠德。是哀樂喜怒之節易也,何以導民?民不我導,誰長?」重耳曰:「非喪誰代?非亂誰納我?」舅犯曰:「偃也聞之,喪亂有小大。大喪大亂之判也,不可犯也。父母死為大喪,讒在兄弟為大亂。今適當之,是故難。」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子惠顧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備洒掃之臣,死又不敢蒞喪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辭。夫固國者,在親眾而善鄰,在因民而順之。苟眾所利,鄰國所立,大夫其從之,重耳不敢違。」

呂甥及郤稱亦使蒲城午告公子夷吾於梁,曰:「子厚賂秦人以求入,吾主子。」夷吾告冀芮曰:「呂甥欲納我。」冀芮曰:「子勉之。國亂民擾,大夫無常,不可失也。非亂何入?非危何安?幸苟君之子,唯其索之也。

方亂以擾,孰適御我?大夫無常,苟眾所置,孰能勿從?子盍盡國以賂外內,無愛虛以求入,既入而後圖聚。」公子夷吾出見使者,再拜稽首許諾。

呂甥出告大夫曰:「君死自立則不敢,久則恐諸侯之謀,徑召君於外也,則民各有心,恐厚亂,盍請君於秦乎?」大夫許諾。乃使梁由靡告於秦穆公曰:「天降禍於晉國,讒言繁興,延及寡君之紹續昆裔,隱悼播越,托在草莽,未有所依。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祿,喪亂並臻。以君之靈,鬼神降衷,罪人克伏其辜,群臣莫敢寧處,將待君命。君若惠顧社稷,不忘先君之好,辱收其逋遷裔胄而建立之,以主其祭祀,且鎮撫其國家及其民人,雖四鄰諸侯之聞之也,其誰不儆懼於君之威,而欣喜於君之德?終君之重愛,受君之重貺,而群臣受其大德,晉國其誰非君之群隸臣也?」

秦穆公許諾。反使者,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孫枝,曰:「夫晉國之亂,吾誰使先,若夫二公子而立之?以為朝夕之急。」大夫子明曰:「君使縶也。縶敏且知禮,敬以知微。敏能竄謀,知禮可使;敬不墜命,微知可否。君其使之。」

乃使公子縶吊公子重耳於狄,曰:「寡君使縶吊公子之憂,又重之以喪。寡人聞之,得國常於喪,失國常於喪。時不可失,喪不可久,公子其圖之!」重耳告舅犯。舅犯曰:「不可。亡人無親,信仁以為親,是故置之者不殆。父死在堂而求利,人孰仁我?人實有之,我以僥倖,人孰信我?不仁不信,將何以長利?」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君惠吊亡臣,又重有命。重耳身亡,父死不得與於哭泣之位,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義?」再拜不稽首,起而哭,退而不私。

公子縶退,吊公子夷吾於梁,如吊公子重耳之命。夷吾告冀芮曰:「秦人勤我矣!」冀芮曰:「公子勉之。亡人無狷潔,狷潔不行。重賂配德,公子盡之,無愛財!人實有之,我以僥倖,不亦可乎?」公子夷吾出見使者,再拜稽首,起而不哭,退而私於公子縶曰:「中大夫里克與我矣,吾命之以汾陽之田百萬。丕鄭與我矣,吾命之以負蔡之田七十萬。君苟輔我,蔑天命矣!亡人苟入掃宗廟,定社稷,亡人何國之與有?君實有郡縣,且入河外列城五。豈謂君無有,亦為君之東遊津梁之上,無有難急也。亡人之所懷挾纓纕,以望君之塵垢者。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不敢當公子,請納之左右。」

公子縶返,致命穆公。穆公曰:「吾與公子重耳,重耳仁。再拜不稽首,不沒為後也。起而哭,愛其父也。退而不私,不沒於利也。」公子縶曰:「君之言過矣。君若求置晉君而載之,置仁不亦可乎?君若求置晉君以成名於天下,則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且可以進退。臣聞之曰:『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是故先置公子夷吾,寔為惠公。

譯文

公元前651年,晉獻公去世。里克打算殺掉奚齊,事先告訴荀息說:「三位公子的黨徒將要殺奚齊,你想採取什麼態度?」荀息說:「我們的國君剛故世就要殺他的兒子,我寧願死去,也不會聽從他們!」里克說:「如果因為你的死,奚齊得以立為國君,那不也很值得嗎?可是你死了,奚齊照樣會被廢黜,你又何必去死呢?」荀息說:「先君以前曾問過我事奉國君的態度,我回答他忠貞二字。先君問:『什麼叫忠貞?』我回答說:『凡可以有利於國家,力所能及而沒有不去做的,這叫做忠。埋葬故世的國君,奉養繼位的國君,對死而復生的不覺得後悔,對活著的不感到慚愧,這叫做貞。』我的話已經說了,怎麼能為實踐我的話而又吝惜我的生命呢?即使是死,我又怎麼能逃避呢?」

里克又問丕鄭:「三位公子的黨羽將要殺奚齊,你打算怎麼辦?」丕鄭問:「荀息怎麼說?」里克回答說:「荀息說他將為奚齊而死。」丕鄭說:「你努力干吧。兩個國士所籌劃的事,沒有不成功的。我來幫助你一起行動。你帶著申生手下的七位大夫等待我,我讓狄國行動起來,並聯絡秦國動搖奚齊的勢力。擁立人望較差的做國君,我們可以從他那兒獲得重酬,人望好的我們可以不讓他回到晉國。晉國還能是誰的天下!」里克說:「不行。我聽說,義是利的基礎;貪利是產生怨恨的原因。廢棄義就談不上得到利,貪慾深了怨恨就會萌發。那奚齊難道得罪了民眾嗎?民眾的怨恨是因為驪姬迷亂國君並且欺騙了國人。她誣陷群公子,奪去他們原來的利益,使國君失誤,聽信她的讒言而驅逐群公子,逼殺無辜的申生而被諸侯取笑,使百姓無不將憎恨藏於內心,這恐怕就像堵塞大河一樣,潰決了再也無法挽救。所以我們打算殺悼奚齊而擁立逃亡在外的公子為君,是為了安定民心消除憂患,並且可以指望得到諸侯的援助。也許可以說,諸侯認為合乎義的就撫助他,百姓喜歡的就尊奉他,國家才能安定鞏固。現在如果企圖通過殺了繼位的新君來謀取個人的好處,就是貪利而且違背了義。貪利則民眾怨恨,背義則好處還會失去。為了一點好處招來民眾的怨恨,會亂國而身危,還要害怕被諸侯記載於史,這樣做是不合常理的。」丕鄭接受了里克的意見。於是殺了奚齊、卓子和驪姬,請求秦國幫助立一個國君。

奚齊被殺後,荀息曾打算隨奚齊而死。有人說:「不如立奚齊的弟弟輔佐他。」荀息就立了卓子。里克又殺了卓子,荀息終於為之而死。君子說:「荀息不說假話。」

殺了奚齊和卓子以後,里克和丕鄭讓屠岸夷去狄國告訴公子重耳說:「國家動亂,民眾受到驚擾,動亂時才有得到君位的機會,民眾受到驚擾時反而容易治理,你何不回國來呢?讓我們為你回國肅清道路。」重耳告訴舅舅子犯說:「里克想接納我回國繼承君位。」子犯說:「不行。堅固的樹木在於開始,開始不培植好根基,終究要枯萎凋落。君臨國家的人,必須要知道喜怒哀樂的禮節,用來訓導民眾。服喪期間不哀痛卻想求得君位,難以成功;乘國家動亂之機想回國執政,將有危險。因為國喪而得到君位,就會視國喪為樂事,以國喪為樂事必定會導致悲傷。因為動亂而得以回國,就會把動亂當作喜事,把動亂當作喜事必定會放鬆道德的修養。這些都顯然與喜怒哀樂的禮節相違背,還怎麼來訓導民眾呢?民眾不聽從我們的訓導,還當什麼國君?」重耳說:「如果不是國喪,誰有機會繼承君位?如果不是動亂,誰會接納我?」子犯說:「我聽說,喪亂有大小之分。大喪大亂的鋒芒,是不可以冒犯的。父母故世是大喪,兄弟間有讒言是大亂,如今你正處於這種境地,所以很難成功。」於是公子重耳出來接見使者,說:「承蒙你的好意,來看望我這個逃亡在外的人。父親在世時,我不能盡洒掃的義務。父親去世後,又不能回去操辦喪事而加重了我的罪過,而且玷辱了大夫們,所以冒昧地辭謝你們的建議。安定國家的人,要親近民眾,處理好鄰國的關係,還要體察民眾的情緒以順應民心。如果是民眾認為有利,鄰國願意擁立,大夫們都服從,我重耳才不敢違背。」

呂甥和郤稱也派蒲城午去梁國對公子夷吾建議說:「你用厚禮送給秦國,求他們幫助你回國繼位,我們在國內策應你。」夷吾告訴冀芮說:「呂甥打算接納我回國。」冀芮說:「你努力吧。國家動亂民眾驚擾,大夫們沒有主心骨,不能失掉這個好機會。不是動亂哪有機會回國繼位?不是民眾有危難,何必要立君以安民?幸好你是國君的兒子,所以找到你了。如今正逢國家動亂民眾驚擾,誰能抵擋我們?大夫們沒有主心骨,如果大家立你為國君,誰能不服從?你何不用晉國所有的財富來收買國外諸侯和國內的大夫,不要吝惜國庫會空虛,以求得回國繼位,回國後還可設法聚斂財富。」於是公子夷吾出來接見使者,跪拜磕頭答應了建議。

呂甥出面告訴大夫們說:「國君已死,我們不敢擅自立一個新君。時間拖得太久怕諸侯算計,直接從國外迎來公子,又怕民眾意見不一,加重國家的動亂,何不請求秦國幫助我們立君呢?」大夫們同意了。於是就派梁由靡向秦穆公陳述說:「上天降災禍於晉國,讒言蜂起,波及到先君的幾位公子。他們為此憂傷害怕,被迫逃亡到國外隱匿民間,無所依託。又加上先君的去世,使國喪和禍亂同時臨頭。托您的靈威,鬼神發了善心,讓有罪的驪姬遭受了報應。現在晉國的大臣們不敢安寧地生活,都在等待您的命令。您如能

仁慈地關注晉國的命運,不忘與先君的友好關係,請收留一位逃亡在外的公子並幫助他繼承君位,以便讓他主持晉國的祭祀,鎮撫國家和民眾。假使四方的鄰國諸侯聽到您這樣做,誰能不害怕您的威勢,同時又讚賞您的仁德?您對晉國始終如一的厚愛,使晉國受到您的重賜,晉國的群臣感受您的大恩大德,誰不願成為供您驅使的臣子呢?」

秦穆公答應了梁由靡的請求,打發他回晉國。於是召見大夫孟明視和公孫枝,問:「晉國動亂,我該選派誰去重耳和夷吾處,觀察哪一個適宜立為新君,以解決晉國緊迫的繼承問題呢?」大夫孟明視說:「國君派公子縶去吧。公子縶聰敏知禮,待人恭敬而且洞察精微的道理。聰敏能夠熟諳謀略,知禮適合派作使者;恭敬不會有誤君命,洞察精微的道理就能判斷立誰為君。你應派他去。」

於是就派公子縶去狄國弔慰公子重耳,說:「我的國君派我來慰問你的逃亡之憂,以及喪親之痛。我聽說:得到國家常常在國喪的時候,失掉國家也常常在國喪的關頭。時機不可放過,國喪的期限不會太久,請公子好生考慮!」重耳把他的話告訴舅舅子犯。子犯說:「不可以。逃亡在外的人沒人親近,只有誠信仁德,才能得到人們的親近,擁立這樣的人做國君才不危險。父親剛死,靈柩還停在堂上就圖利,哪個人會以為我們仁德?別的公子也有繼承君位的權利,我們如果憑僥倖之心爭先,哪個人會認為我們誠信?不仁不信,又怎麼能有長久的利益呢?」於是公子重耳出來見公子縶說:「承蒙你來弔慰逃亡之人,又負有幫助我回國的使命。但我重耳是流亡在外之人,父親死了都不能得到哭喪的位置,又怎麼敢有其他想法以玷辱你的義舉呢?」說完只跪拜而不磕頭,然後站起來哭泣,退下後也不再私下回訪公子縶。

公子縶離開狄國,又去到梁國,像弔慰公子重耳一樣弔慰公子夷吾。夷吾對冀芮說:「秦國要幫助我了!」冀芮說:「公子努力吧。逃亡在外的人無所謂潔身自好,潔身自好則辦不成大事。應該用厚重的禮物去酬謝幫助你的人的恩德,你儘力去辦,不要吝惜財貨!別的公子也有繼承君位的權利,我們憑僥倖去爭一爭,不也可以嗎?」於是公子夷吾出來見公子縶,跪拜磕頭,站起來不哭泣,退下後又私下訪問公子縶說:「中大夫里克已支持我做國君了,我命令把汾陽一帶的百萬畝田地賜給他。丕鄭也已支持我做國君了,我命令把負蔡一帶的七十萬畝田地賜給他。秦君如能幫助我,就不再要天命特別眷顧了!我如能回國洒掃宗廟,安定社稷,一個流亡的人還計較什麼國土?秦君有的是郡縣土地,我再奉上黃河以西的五座城邑,這不是因為秦君沒有,而是為秦君東遊到黃河的橋樑之上時,就不再會有什麼為難著急的事了。我願意執鞭牽馬,跟隨在秦君的車塵之後。另外送上黃金八百兩、白玉製作的裝飾品六雙,不敢用來報答公子,請賞給左右的隨從。」

公子縶回到秦國,向秦穆公復命。穆公說:「我支持公子重耳,重耳仁德。他只跪拜而不磕頭,是表示不貪圖繼承君位。站起來哭泣,是愛他的父

親。退下後不私自拜訪,是不汲汲於私利。」公子縶說:「國君的話錯了。您如果輔立晉君是為了成全晉國,那麼立一個仁德的公子未嘗不可。您如果輔立晉君是為了在天下成就秦國的威名,就不如立一個不仁德的公子以擾亂晉國,並且可以駕馭它。我聽說過這樣的話:『有為了實行仁道而輔立別國國君的,有為了顯示武威而輔立別國國君的。為了實行仁道就要輔立有德的,為了顯示武威就要輔立服從聽話的。』」所以秦國就先輔立公子夷吾,這就是晉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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