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逢人便讲的故事就是索绪尔提出 laryngeal theory,随后被 Kury?owicz 证实的故事。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喜欢的故事可以分享一下。


我是提问者。我现在讲一个题目描述中索绪尔故事的汉藏语系版吧。而且是最近发生的。

1976年,柯蔚南(Weldon South Coblin)写了一篇很重要的论文,Coblin (1976)[1],提出了几个藏语定律,合称柯蔚南定律(Hill 2011)[2]。其中柯蔚南第一定律假设原始藏语的过去式规则地添加*b-前缀(过去式还要添加-s后缀,)。这个规则在许多词上得到了验证,但是古藏语中,以双唇音开头的动词并没有显示这个前缀。比如byed 『做』。它的过去式是byas。

柯蔚南认为,原始藏语中,『做』的过去式应该是*b-bya-s,将来时是*b-bya。但是因为前缀*b-和动词的声母b-是一样的,所以前缀就毫无痕迹地脱落了。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很让人信服,但是,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在以b-开头的动词上,过去式*b-的痕迹。毕竟,古藏语在长期以来被认为是现代藏语方言的共同祖先。古藏语都没有,现代藏语方言也找不到。

柯蔚南

今年,突然在Cahiers linguistiques - Asie Orientale(东亚语言学报)上出现了一篇文章。署名桑吉次力(藏语威利:Sangsrgyas Tshering)。题目叫「迭部藏语的清音浊化」。桑吉次力描写了他的母语,迭部藏语的动词变位[3]

现在: ?????? ?bubs /p??/

过去:???? p?ub /b??/命令: ??? p?ub /p???/ 盖(房子)现在: ?????? ?bogs /p?u/过去: ????? p?ogs /bu?/命令: ????? p?og /p?u?/ 卸(东西)现在: ?????? ?bigs /p??/过去: ???? p?ug /b??/

命令: ????? p?ug /p???/ 穿(孔)

现在:????? p?ral /t?i?/过去:???? p?ral /d???/命令:?????? p?ral /t?i?/ 弄破

先不管别的,我们看看迭部藏语的过去式和古藏文的比较。古藏文的过去式中清一色的送气p?-,对应迭部藏语的浊音b-。而这不是我们所预期的对应关系。

桑吉次力看到这个现象,一个想法在他的心中萌生了。这该不会是有一个特殊的前缀,让过去式本身的清音「浊化」了吧?

于是,他提出了以下的音变:

*b-p?ug &> *buk &> b??

*b-p?ral &> *bral &> d???

在古藏语中,过去式的*b-前缀直接脱落,而在迭部藏语中,*b-前缀与原双唇音前缀融合,成为一个浊音。

迭部藏语在这一点上,反映了古藏语所没有保留的原始藏语的特点。桑吉次力从实质上找到了柯蔚南当年假设的前缀。桑吉次力之于柯蔚南,有如库里沃维治之于索绪尔。

所幸的是,柯蔚南今天仍旧健在,他应该已经看到了桑吉次力的研究,肯定倍感欣慰吧。

参考

  1. ^Coblin, W. South. 1976. Notes on Tibetan Verbal Morphology. T』oung Pao 62. 45–70.
  2. ^ Hill, Nathan W. 2011. An inventory of Tibetan sound laws.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Ireland (Third Series) 21.4:441-457.
  3. ^Jacques, Guillaume. "Le verbe irrégulier sb?in ? donner ? en tibétain," Panchronica, 18/07/2020, (ISSN 2494-775X) https://panchr.hypotheses.org/3271


Leonard Talmy 关于空间移动事件辞汇化的类型学的发现。Leonard Talmy 在 70-80 年代发表的一系列关于语言如何描述一个空间移动事件里的移动物体,移动路径,和移动方式的精彩论文奠定了之后接近四十年关于空间移动的类型学的研究基础。

Leonard Talmy

在 Talmy 1972 年横空出世的那篇博士论文[1]中,他首次将语言学家应该如何描述一个空间移动事件概念化,框架化。他认为,每一个空间移动事件,都包含以下因素:

  1. Figure (F) 移动物体
  2. Ground (G) 移动背景
  3. Directional (D) 移动方向
  4. Motive (M) 移动方式

以英语举例:

(1) The bottle (F) floated (M) into (D) the cove (G).

移动物体:瓶子移动背景:cove (水湾?)移动方向:进入移动方式:漂浮

有些时候这几个要素可以组合在一个词中:

(2) It rained (FM) into (D) the bedroom (G).

在这个句子中移动的物体和移动的方式都由动词 rain 来表达。同样类似的有

(3) It dirted (FM) into the bottle.

以上 (2-3) 在英语中都是很不常见的说法,英语的习惯表达方式是 (1),由动词将移动方式辞汇化,比如

walk, run, creep, rush...

英语中大量的移动动词都是只将移动的方式概念化,而移动的背景,方向,物体等等各自由介词和主语名词表达。

然而,并不是所有语言都会进行类似模式的辞汇化。Talmy 通过自己的田野调查发现,在 Atsugewi 语中,动词词根基本上清一色表达的都是移动的物体:

-qput-: for dirt-like materials to move 类似尘土的材料在移动

-swal-: for not stiff objects to move 非刚性物体在移动-staq-: for runny/icky materials to move 粘稠的材料移动-t-: for planar objects to move 平整光滑的物体移动

然后另外一些词缀同时表示移动的方式和背景,比如

-ict: into liquid 进入水中

-cis: into fire 进入火中

-isp -u -im/-ik: into an aggregate (bushes, crowds., etc.) 进入一个1聚落

-wamm: horizontally into an areal-enclosure (e.g., a field) 水平进入一个封闭区域,如农场-ispnu -im/-ik: horizontally into an volumar-enclosure 水平进入一个完全封闭空间,如房子

Atsugewi 中一个完整的空间移动事件可以表达为这样一个形式:

词素排列: w-uh(M)-qput(FM)-ict(DG)-(a)

词素翻译: 第三人称(话题,现实)-自由落体-灰尘-进入液体-词尾插入母音实际转写: [woqhputicta]实际翻译:我们正在谈论的呈自由落体状态的灰尘一样的物体确实进入了液体汉语表达:灰进到水里了/水里进灰了。

这整个构型的基础是那个用来表达移动物体类别的词根-qput-,其他的词缀都是附加上去的。真是一种奇妙的描述世界的方式呢!


Talmy 博士毕业以后通过大量类型学观察,更进一步总结出[2],世界上的语言大概可分为两类,动词框架语言 (verb-framed language)和卫星框架语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这个类型学的分类标准是,空间移动的路径(path)在这个语言中是通过主要动词词干部分辞汇化,还是通过动词以外的成分辞汇化。比如刚才提到的英语和 Atsugewi 的例子,路径部分都是通过附加词(into)或词缀(-ict)体现的,是卫星框架语言。而在另外一些语言,如法语、西班牙语、日语中,动词描述的是移动的路径,是动词框架语言。

彼女は駅の中に入った。

彼女は駅の中に走って入った。

动词」入る「只表示移动的路径(背景+方向),如果要表示移动的方式的话必须使用 converb "走って"。

这个类型学和分析框架的提出是一个了不起的创见,启发了一代又一代语义类型学家调查全世界语言如何表达空间移动事件,并将这些事件分类。甚至启发了心理语言学研究。有眼动追踪实验发现,动词框架语言的母语话者在看一段移动视频的时候眼球的移动是连接起点到终点的一条直线,而卫星框架语言的母语者的眼球移动一直在紧紧跟随目标物体的具体位置。比如如果一个说英语的人和一个说法语的人看一段某个人一跳一跳进入房间的视频,法语话者的视线的移动是一条平直的线从移动起始点一直到房间门口,而英语话者的视线则会跟著跳跃移动的人上下移动直到这个人消失在门口(详细的最新综述请参考这里)。


考虑到七八十年代的学界研究背景和动向,Talmy 的一系列工作在当时是非常卓著的。他的博士论文著于 1972 年,最著名的成果成型于八十年代。那是一个转换生成语法和生成语义学一统天下的年代,整个学界都在深层结构表层结构各种移动合并转换,而 Talmy 和另外几个接受纯正生成语法教育出身的语言学家(兰盖克 (Langacker),雷科夫 (Lakoff))硬生生地靠个人实力开辟出了认知语言学这个领域。他们观察描述了被正统生成派忽略的语言现象,并且还提出了自己的解释理论。试问现在正在做学问的语言学家们,有多少有能力有精力又有勇气怀疑自己目前为止所学的所有学问,并开创出全新的研究对象和学说呢?

可以说他们三人也是吸引我开始学习语言学的原因(虽然早已不做语义句法研究了)。认知语言学的出现正如 19 世纪末期青年与法学派的开创一样,给整个学界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新鲜空气,广大地拓展了语言学的内涵。Talmy 的研究的被引数截止刚才为止在 Google Scholar 网站上的统计是 28000 多。这个统计结果不完备,因为有大量非英语写就的论文中也引用了 Talmy 的论文和著作。Talmy 真的是一个我非常佩服的非常有影响的语言学家。

虽然现在认知语言学因为种种原因(不太形式化,数字化,不好直接应用于 NLP ,理论不够体系化,可证伪性偏弱,偏描述少建模等等)在语言学界渐渐式微(美国的大学里纯粹的认知功能学派的语言学系几乎消失殆尽了),可是刚才提到的几位语言学家的研究个个都是经典。对语义学有兴趣的同学不妨关注一下,他们的研究即使当做课外阅读,都属于非常有趣那一类。Talmy 本人的研究被体系地总结在了他自己的两卷本:Talmy, L. (2000). 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 (Vol. 1/2). MIT press. 中。


P.S. 我的硕士是在日本读的,当时的导师就是 Talmy 的弟子。当年我也是受到我的导师和 Talmy 他老人家的研究的感召来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语言学系读书。可是来了以后研究兴趣却转移到了语音学上,也是造化弄人了。所以啊,人生就是都不可预测,个人的努力当然重要,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参考

  1. ^Talmy, L. (1972). Semantic structures in English and Atsugewi.
  2. ^Talmy, L. (1985). Lexicalization patterns: Semantic structure in lexical forms. Language typology and syntactic description, 3(99), 36-149.


线B破解

艺高人胆大,不服不行。


德内-叶尼塞语门的构拟吧。不知算不算「故事」,但就结论而言的确很有意思,比较适合在缺乏语言学基础的朋友之间雅俗共赏一番(或许至少是我身边学文科的朋友们吧),如果在不熟悉这个假说的语言学爱好者之间谈论反而容易被当作民科。。。

「语门」这个名称挪用了生物学上「门」(phylum)的概念,用于指比语系更高一级的范畴,或者称为「超语系」也行(相比而言「语系」family其实在生物学上是「科」……)。超语系假说的确有不少,比如汉藏澳泰超语系之类的,但经常是基于地缘因素,试图将相邻的语系合并成一个更大的类别。

然而,这里的两个组成部分叶尼塞语系和纳-德内语系却离得比较远些。叶尼塞语系在亚洲俄罗斯境内的叶尼塞河流域附近,可能和匈奴的语言有关,目前仅剩唯一一种「愒语」(Ket)[1],共时层面可以算作是孤立语言了,2010年时使用者仅一千多人,处于濒危状态。而纳-德内语系则主要分布在北美西北部,尤其是受横版世界地图的影响,一般会觉得北美和亚洲北部离得很远,两者有联系似乎很反直觉。

在2008年时,Edward Vajda提出了这两种语系之间的联系,而且也的确得到了两种语系中相当数量的专家的认可。当然其实考虑到北极圈那边相距并不远,而且游牧民族的活动范围很大,跨过白令海峡后将语言传播到美洲是可行的,但这仍可以算作是语言学上第一个比较牢靠的「建立了旧大陆和新大陆联系」的超语系假说。可以这么开玩笑:「匈奴跑美洲去了……」

至于其它试图将德内-叶尼塞语系和汉藏语系、高加索诸语系或布鲁沙斯基语(巴控克什米尔北部的一种孤立语言)的构想,还只停留在构想阶段……

参考

  1. ^「愒」是个多音字,有kài和qì两个读音,根据音译情况应该是kài语,然而百度百科上拼音那栏写的是qì语。。。总之知道是Ket就行了


本来想说线形文字B破解那个看到有大佬说了

然后想到了段玉裁「支脂之三分」的故事,「足下能确知所以支、脂、之分为三之本源乎?仆老耄,倘得闻而死,岂非大幸也」,分外叹惋

不过这好像是音韵学的内容(虽然也可以算进语言学里面?)

那我就讲一个我自己很喜欢的耿世民老先生的故事,这个故事本身并没有任何欢乐的色彩,甚至听起来沉重而苦涩

50年代末捷尼舍夫作为苏联专家受聘来到中央民族学院工作,当时耿老三十岁左右,是班上的辅导老师,他认为捷尼舍夫对教学工作不是很热心,古代突厥文献课上只选几篇短文讲读,但是不教授其中的语法知识,有一次课后耿老对他说同学们需要语法讲解材料,如果他很忙(耿老说捷尼舍夫当时在搜集裕固语和撒拉语的相关材料)他可以帮忙协助编写给同学们参考。多年后耿老回忆起来,说事后他才知道捷尼舍夫去到国家民委告了他的状,说「你们中国已有专家,我明天起程回莫斯科」,当天晚上民院党委书记就召开批斗大会,再往后团籍也给他开了,下放劳动。等到80年代再见捷尼舍夫,已经是在伊斯坦布尔举办的国际突厥学会议,捷尼舍夫对他带领的苏联代表团成员介绍说这是他的老朋友,耿老回忆「我苦笑不答」。

但也正是在这艰难的时期,耿老完成了对葛玛丽女士(伟大的玛利亚妈妈)巨著《古代突厥语语法》的阅读学习乃至翻译,并最终编写出了中文版的《古代突厥语语法》。

时至今日耿老仙去近十年,我脑中还是盘旋著耿老那句轻描淡写却又豪情万丈的话,「在我之前,我国无真正的维吾尔学」「现在(治学)情况完全不同了,治学条件比起我那个时代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我相信未来的维吾尔学人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取得更大的成绩,在国际突厥学界占有中国应得的地位。」

以上内容俱引自耿老《西域文史论稿》所载《我与维吾尔学》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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