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另外转载于 "换日线" 频道的 【舒舒/从欧洲看世界】 专栏)

12月24日,圣诞夜,当德国人正听著巴哈著名的 “圣诞节清唱剧” (Das Weihnachtsoratorium/BWV 248) 、享受内心最 “平安” 的时刻时,在台湾的一群学子,却因为一场玩笑性质的圣诞变装,遭到德国驻台代表处最严厉的抗议和社会舆论的挞伐。

 

纳粹NAZI, 是德文Nationalsozialismus 的缩写,中文直译是 “民族社会主义”,原本只是在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兴起的纳粹党的政治意识形态;后来纳粹党在德国变成执政党,执政后开始屠杀犹太人和其他某些特定社会族群,更展开了侵略周边欧洲国家的行动,直接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造成千百万生命的丧失 --- 纳粹自此成为 “邪恶” 的同义词。

 

二次大战,德国战败,曾是欧洲一等强国的她,不但再也无法与世敌法国平起平坐,更自此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凭战胜国美、苏、英、法宰割。

 

战后德国,除了受到所有参战国的谴责、付出割地赔款的惨痛代价外;同时,她也因为美苏对抗而分裂成东德与西德,直到1989年才总算统一。

 

NAZI一词对欧美人而言,是邪恶帝国的符号;对德国人而言,却是近代引起国家民族灾难的罪魁祸首,是一个难以摆脱的梦靥、永远的民族耻辱。

 

 

今日的德国,早已变身为欧盟的龙头大哥,执掌著欧盟27国的政治经济发展走向;然,只要一提到 “纳粹” 二字,再意气风发的德国人也如泄了气的皮球,了无生气,脸上顿时黯然无光。

 

 

无论你想跟德国哪一个世代 “讨论” 纳粹这个话题,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高难度的心理挑战;如果你的措辞不够婉转、态度不够诚恳,甚至可能会成为对他们民族人格的一种挑衅。

 

 

我的老公老聂是德国人,而且还是东西德 “混血”,对我在认识和探索德国历史的道路上,他和他家人提供了相当中肯和全面的看法。

 

 

老聂的祖婶母玛丽莎如果今年还在世,应该超过100岁了。

 

在纳粹德国期间担任老师的她,住在柏林市郊;她的先生是政府当时倚重的艺术家,说白了,就是纳粹御用。

 

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向玛丽莎问起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的生活和当时的德国的情景。

 

她先是两眼发直的看著我,在沉默了将近一分钟后,用卡在喉咙里沙哑的声音说道:

「一次大战后,德国人的日子过得真的很苦,妳无法想像,当时的我们是丧家之犬,被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欺负。那时的(纳粹)政府给了我们希望,虽然物资贫乏,但我并不感觉苦。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以为邻居只是不喜欢德国的新政府,所以搬走了,如此而已。。。。。。」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玛丽莎向我描述她的亲身经历。

 

之后无论我的德语水平变得比以前多好,直到她离开人世,她都不愿再谈论和纳粹相关的任何话题。然而,她苦涩的表情、痛苦和羞辱的眼神,如今还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对玛丽莎这一代人而言,纳粹是个复杂的 “合成体”。

 

一度,纳粹振兴了一次大战后面临破产的德国经济;甚至占据了大半个法国,替德国人报了前仇,恢复了德国人的自信心。

 

然而,纳粹灭绝人性的残忍、和希特勒最后的失败,却替二十世纪的德国人带来更巨大的灾难、更深刻的耻辱,让德国人只能对外一再的磕头赔罪、道歉赎罪,在欧美国家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老聂的父母,我的公婆,迈入不惑之年。这代在纳粹政权下长大的孩子,对于纳粹,只有厌恶。

 

因为纳粹发动的战争,公婆的爸爸分别走入战场。

 

一个瘸了腿回来,一个却音信不明,永远没回家,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婆婆记得小时候因为英军轰炸,没有农作物可以吃,只能找野草根充饥。

 

二战后,德国物资缺乏,没有办法养活青少年,幸好瑞士和法国的人道组织愿意救济,大批和婆婆一样年纪的17岁少女,被送到法国或瑞士的中产家庭帮佣 (注1)。

 

即使是“仆人”的身分,婆婆还是庆幸自己能够前往。因为,留在当时的德国就意味著可能会饿死;在法国,虽然语言不通、文化隔阂,但至少能填饱肚子活下去。

 

直到今天,婆婆还常常会提起自己回到德国后,如何把留法期间长的10公斤赘肉甩掉的英雌事迹。

 

 

对公婆而言,纳粹政权是罪无可逭的。

 

他不但残害了许多外国人,更剥夺了本国人原来可享的天伦之乐、童年之趣,甚至受教育的机会。而欧美其他国家在战后对德国孩子伸出援手的行动,让他们无限感激,也让他们打从心眼里愿意为纳粹德国的作为认错、赎罪,没有任何质疑。

 

 

老聂是德国战后婴儿潮的一员,也是二战后首批能过上 “正常” 日子的一代。

 

生长在不富裕但也不匮乏的物质生活环境、相对安全稳定的民主德国社会中,老聂这一代人接受了德国(美扶西德)既定国策下的思想教育、德国教科书的 “洗礼” (在我来看,甚至是一种集体洗脑)。

 

纳粹=邪恶,纳粹思想必须从社会中彻底铲除。

(所以直到今日,德国仍严格禁止宣传纳粹主义的相关标志,法律更明文禁止使用纳粹万字旗与希特勒式敬礼,违反的人会以煽动种族仇恨的罪名起诉。)

 

纳粹屠杀了600 万犹太人和其他人,罪大恶极。

(我问:难道非洲、美洲、中南美洲被白人殖民期间、或者族群内战、或者军政府镇压异己,不也死了那么多人?日本军队在中国台湾亚洲不也杀了许多人?老聂白我一眼:这不一样!)

 

纳粹是德国历史的耻辱,我们对不起犹太人和其他被德国侵略过的国家。

(所以,德国要道歉、要付钱赎罪、要替犹太人盖博物馆。)

 

无论是社会菁英还是劳动者,老聂这代人根深蒂固的想法,无法改变。

 

他们不会回避纳粹议题,但却不喜欢别人提起,即使他们和纳粹的所作所为并无直接关系。

 

严格来说,他们甚至是纳粹的牺牲者。

 

他们为纳粹罪刑背上的十字架,至今仍无法卸下。

 

他们所有的,只有对纳粹的鄙视和憎恨。

 

 

茱莉亚,老聂漂亮的姪女,荳蔻年华,今年刚上大学。

 

等同于台湾的草莓族世代,茱莉亚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娇女,没有吃过苦。

 

问起她对纳粹的看法 ---

「ㄜ,其实我也没什么看法。纳粹做了坏事、杀了很多人,很残酷,这是不对的。」

 

教科书的标准答案。

 

再问下去,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能怪她,毕竟,二次大战结束至今早已过了五十年。

 

即使教科书再如何描述、博物馆 (德国境内有好几个纪念犹太人被屠杀的博物馆) 再如何成列历史文件,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件,那就像听童话故事一般,遥远而不真实。

 

更何况,德国早已是欧盟经济的擎天一柱;没有德国纳税人缴的钱,希腊和义大利这些国家都要破产。

 

德国的重量级地位,只差一席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背书。

 

因此,还在念医学院的约克就说:

「德国的纳粹,已经是历史。我们该道歉的都道歉了,该赔偿的都赔偿了,该做的也都做了,这真的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问题了。」

 

对约克这样的优等生而言,纳粹不应该还是新一代德国人的耻辱,因为德国早已超越这段不光荣的历史。现代德国人要做的是:锻炼自己、让自己更强大。

 

 

即使如此,纳粹始终是德国人心中难以抹灭的痛 (注2)。

 

直到今日,在民主德国的土地上,除了在少数几个特殊的图书馆文献室中,找不到希特勒所写的 「我的奋斗」 (Mein Kampf) 一书。

 

它虽然不是法律上的“禁书”,但却因为出版权掌握在德国巴伐利亚邦政府的手中,除了黑市、或是私人收藏的旧书残本外,没有人有权利再版,自然也就没有新书。

 

今年年初德国政府召集一群权威历史学家,展开了注解「我的奋斗」一书的跨时代计划。目的无非是希望能藉著历史学家的“专业”注解,让年轻的德国人了解此书的中心思想以及它对个人社会国家所造成的影响。

 

这个计划背后其实透露了德国有识之士的忧虑:民粹主义风潮横扫欧洲,新纳粹份子与民粹思想的结合,对于毕业即面临失业的德国年轻人,有著无比的吸引力。与其回避历史、不如勇敢面对,让无知的年轻人了解到纳粹主义的危险,才是化解激进民粹主义的有效法门。

 

 

回头看看新竹光复中学的学生们,我个人狠不下心来苛责他们。毕竟,他们受的不是德国教育,在国内时数短暂的世界「压缩」史课堂中,他们如何能理解到纳粹主义对德国人的真实意义?

 

就连我的一个美国好友每次碰到老聂时,都还模仿希特勒式敬礼,大喊“Heil Hitler”,老聂对此也只是淡淡一笑。

 

对老美而言,纳粹也只是一个历史名词;德国人甚至犹太人都无法要求其他国家人民和他们一般如此严肃的看待这段历史。

 

然而,此次学生变装事件或许也有值得我们反思和肯定的一面:

是台湾的历史教育出了问题?

是台湾的学生太过天真?

亦或是台湾式民主已经超越欧美标准、连欧美人也看不下去?!

 

当蓝绿以及附和他们的学者为了一己私利、争相诠释台湾历史正统的同时,或许台湾人的历史观早就错乱了;或许有些人甚至早就丧失了所谓的历史观。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我们又怎能单方面责怪学生们不理解纳粹在德国所扮演的脚色呢?

 

 

注1:

这个青少女到他国帮佣的制度叫做 “au pair” ,中文维基百科翻成 “互惠生”,可惜的是中文网页并没有介绍这个制度的成立初衷和时代背景。舒舒建议大家参考英文或法文维基: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u_pair

 

注2:

此次台湾学生的变装游行,竟然连从不刊登嘉年华会的德国权威杂志《明镜周刊》,都破例刊载,可见纳粹话题对于德国人的敏感性和重要性。

http://www.spiegel.de/lebenundlernen/schule/taiwan-als-nazis-verkleidete-schueler-loesen-eklat-aus-a-11274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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