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来源:TVBS看板人物

对人的好奇,以及人与人之间各种关系的发展,和不同生命经历的体会,吸引心理专家陈永仪进入了心理学的领域。在新作《生命这堂课》的作者序中,她说:「无论是在急救现场、医院、实验室、课堂上,或是在心理咨商室的诊间里,我都感到很幸运,能够加入这以『人』为重心的行列,见证这些事件在平凡人生活中,所引发出非凡的感受与体验来与你分享。这些发生在你我周围的对话,你──听到了吗?」

 

 

即使是日常的对话,只要放慢脚步,细细聆听,都藏有值得我们省思的启示与鼓励。
下面节录一段《生命这堂课》书中内容,让我们一同细细品尝:

 


〈母亲〉

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看似不孝的孩子。
因为我们再怎么努力,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

 

在开往报案地点途中的救护车上,看著电脑萤幕上显示的患者资料为──女性,精神状况不稳定(Emotionally Disturbed Person,简称EDP)。依规定,救护人员若前往精神不稳定的病患处,就视同至犯罪现场一样,必须由警察先到场,确认安全无虑后,我们才可进入。

 

救护车停在中国城唐人街的一栋公寓前。我们从昏暗的电梯里走出来,在闪烁不定的日光灯下,看见远处的走廊尽头,已先有位警察站在最后一户的门外。门边放了一张椅子,坐著一位老太太,面向墙壁,像是个犯错被惩罚的小孩。我们走近一看,是位满头白发清瘦的东方老妇人。

 

这时她的女儿从屋内跑出来,以流利的英文气愤地跟我们说:「告诉你们,我妈精神有问题,医生开的药不吃,现在又发病了!她一个人在房里会自言自语。我家里还有个不到一岁的婴儿,我怕这样很不安全。你们还是赶快把她带去医院看医生吃药吧!」

 

一旁的警察满脸无奈,有些不解地问:「母亲发病,你解决的方式就是把她关在门外?万一她跑出去走丢了或发生什么危险怎么办?」

 

女儿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我有婴儿要顾。但我妈却在房间里一个人对著空气讲话,真吓人!我都用手机录下来了,我是有证据的!」

 

有证据?她是必须要向谁提供证据,证明什么呢?

 

但是她既然打了九一一,我们就一定要处理,必须将老妇人带往医院做进一步评估。老妇人什么都没拿,脚上穿了双拖鞋就跟著我们上救护车。当我们准备离开时,警察还不放心地问她女儿:「你们一个人都不跟来吗?」

 

女儿说:「我有小孩要顾,你们带她去医院就好,给她吃点药什么的,让我们大家都能好好休息。」虽然当时她的弟弟和男友都在旁边。

 

老太太不会讲英文。在救护车上量血压时我问:「您会讲中文吗?」

老太太一听我用中文和她讲话,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抬起头用带著广东口音的国语很高兴地说:「妳会说中文啊?」

「是啊,老太太,您的血压蛮高,平常有吃高血压药吗?」

「有的,平常我都是在吃饭时吃。今天晚了一点,所以还没有吃。」

看看手表,已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那您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我问。

「嗯,大概早上吧……」老太太回答

「您早餐吃了些什么?」

「我吃两个白煮蛋。」

我看著老太太,总觉得整件事怪怪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老太太姓张。所以我叫她张妈妈。我问:「张妈妈,今晚您怎么一个人坐门外啊?」

老太太眼睛看著地上,小小声地回说:「没什么啦,女儿照顾小孩很辛苦,她男朋友又不帮忙,有时候心烦脾气不好,就跟我吵架嘛……

「喔……所以你们今天吵架了?结果谁赢了?是不是输的人要被罚坐在门外,还要被罚不能吃饭?」我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试探性地问。

没想到老太太突然惊慌失措很紧张地说:「你可不要怪我女儿,真的不能怪她!年轻人工作很忙、事情又多还带著一个小孩,很辛苦的。没事的,真的没事。而且每次事后她都很后悔。」

「张妈妈,不要紧张,我不是警察。我是医护人员。您女儿说您今天在房间自言自语,有这么回事吗?」

再次表明身分后,老太太松了一口气,「有啊……

「嗯……都讲了些什么,您记得吗?」

「我想找些以前的照片,翻遍抽屉怎么都找不到,所以就对自己说,老了啊,不重用啦,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找不到啰……

「就讲这些啊?」

「对啊,不然还讲什么?」

 

我跟老太太谈了一会,在救护车上的时间并不久,但在这短短时间的谈话互动,却让我有些怀疑她到底是否真患有精神疾病?就目前的状况看来,不像是发病状态。

 

抵达医院,将老太太交到医护人员的手中后,按照一般程序,我们的任务就结束了。可是看到老太太那茫然无助的眼神,实在让我很难转身就离开。纽约市医院的精神科急诊,一向挤得水泄不通。如果不是很严重的状况,一般很快就会让他们办出院手续。穿了双拖鞋的老太太出了院要怎么回家?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又不会讲英文。

 

于是我回头又走到老太太面前蹲下来,好让她不用抬起头看我。

「张妈妈,您等会怎么回家?」

她愣著看我,张开嘴巴,却无法回答:「我……

 

我回到救护车上,向紧急派遣中心申请,让我们停留在医院的时间可以久些。因为我们在接到派遣中心分配任务后的每一分钟,整个过程都清楚显示在电脑记录里、从救护车开了几公里、几分钟抵达现场、与病人在一起的时间有多久、几分钟到达医院、在医院待多久等等。所以如果我想留下来帮忙老太太,就必须向派遣中心说明原因提出申请。

 

医院里没有会讲中文的精神科医生或心理医师。虽然当时我穿的是急救中心值班人员的制服,但就那么巧,有位路过的精神科医生居然认识我,知道我是心理医师,约略跟我谈了一会老太太的情况,并征询我的意见。

 

等我帮老太太做好安排后,仍然决定将此案报上纽约州社会服务局(New York State Department of Social Services)的成人保护服务中心(Adult Protective Services)。根据纽约州法律规定,向成人保护中心报案,不需要证据,只要怀疑,就可以构成报案的条件。他们会展开调查,做后续的处理与安排。

 

 

我们都活在每个角色的期待中

 

在看了这家人之间短暂的互动后,或许很轻易就会将矛头指向「那个不孝女」。岂不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看似不孝的孩子。每一个人的耐心与所能承受的压力,虽然程度可能不一,但终究是有限度的。

 

我们活在一个资源有限的世界中:时间,钱财,体力,精神……再怎么努力,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而随著年岁的增长,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也越来越多,从为人子女、手足、同学、朋友、学生、员工、同事、主管、亲密伴侣、配偶、媳妇、女婿到为人父母,甚至祖父母。这每一种角色所带给我们的,有属于各个角色独特的满足与愉悦感,但随之而来的,也是别人对我们在每个角色中的期待,以及属于每个角色所该尽的义务。

 

有限的资源,要分配给这许许多多的角色,而每一样需求的紧急性或重要性,都有可能因为另一项更紧急、更重要的需求而有所改变:炉子上的水煮开了要溢出来了,却忽然听到小孩在房里惊叫;正准备出门去接放学的小孩,响起的电话铃声却传来长辈送急诊的消息;跟家人讲好了一起晚餐,但老板临时要求交一份报告,不得不加班……所有的角色,都要用到我们有限的时间、体力、精神。不知不觉地,口气变冲了,脾气变坏了,态度变差了。这样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如果不自觉、不改善,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这时,我们很需要别人适当的提醒。

 

说到角色,我认为做一个尽职的家人或好朋友,是要将自己的察觉,适时地反应给所需要的人,在对方有盲点的时候,成为他们的一面镜子。这通常不是一份讨喜或受欢迎的工作,但却是只有最亲近、最在意你、最了解你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事。

 

反映,不是评断或责怪,譬如:我注意到你最近讲话很大声;你脾气怎么变这么坏。前者是陈述观察,后者则包括了推断和批评。讲话变大声的原因可能不只一个(或许是自己或身边的人听力产生了问题,所以才大声讲话)。因此,把说话大声与脾气不好画上等号,并用此来评断对方的行为之前,不妨尝试做一面镜子,将对方的行为反映出来,提醒所关心的人,让他们有「机会」自觉、自省。

 

或许有些人会说,算了,不讲了!讲也没用……其实,我们所能提供的是一个机会,适时地给予对方回馈,这是身为朋友或家人的责任和义务,也是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事,才能享有的特殊权力。至于对方是否回应,如何回应,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不能也不应该试图去控制。

 

或许,张妈妈与女儿的互动,就是在不知不觉中,长期演变成这样的;或许,在这过程中,如果能有一位亲近的家人或好友,把这些转变反映给张妈妈和女儿,让她们有机会自觉而警惕自己并做一些改变。或许,那天我就不会接到派遣中心分派到张妈妈家的任务了。或许……

 

一个尽职的家人或好朋友,要将自己的察觉,适时地反应给所需要的人,
在对方有盲点的时候,成为他们的一面镜子。

 

 

文章节录自《生命这堂课:心理学家卧底医疗现场的26个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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