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三百餘年前,在中國東南部的蒙縣地方,產生了一位曠世的天才。他想像豐富,上窮碧落下黃泉,無所不至;他口才犀利,冷嘲熱諷,罵盡天下英雄,卻沒有一個人對他不心服口服。

他思想尖銳,能言人之所欲言,也能言人之所不能言。尤其他那縱橫馳說、予奪自如的文字,更穿透了漫長歲月的阻隔,在今天,仍然是那麼地新,那麼地動人,那麼地具有衝擊力。

他就是莊子。

他就是道家的第二座高峯。

他就是金聖嘆

所批六才子書的第一本《南華經》的作者。

司馬遷對於莊子生平的瞭解也很有限,他只知道莊子,名周,是宋國蒙人,曾經做過蒙縣的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

司馬遷對於莊子思想的評論卻令人費解,他認為莊子「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

我們都知道《莊子·內篇》是莊子的中心思想,而且是大家公認出於莊子的親筆,可是司馬遷卻一字不提。相反的,而舉《漁父

》《盜跖》《胠篋》等思想淺薄,可能為莊子後學者所撰的作品,來說明莊子的詆毀孔子。

對於這個困惑,我們只有一點可以解釋,就是司馬遷同情孔子,而有意要貶抑莊子,因此才避重就輕的舉《漁父》等篇為例。如果這個解釋不錯的話,那麼,司馬遷便是第一位誤解和曲解了莊子思想的人物。

為什麼我們認為司馬遷誤解和曲解了莊子思想?讓我們翻開莊子所寫的《南華經》,看看他的自描罷!

莊子很窮,窮得有一次幾乎斷炊,只得向管河的一位官吏借米。窮,是莊子的本色,也是莊子功夫的起點。因為一般人由於窮,便為金錢所誘,失去了人格。而莊子卻不然,他雖然很窮,對金錢卻非常淡泊。

「我聽說秦王有一次生病,下詔求醫。凡能替他開破膿瘡的,賞一乘車;替他舐痔的,賞五乘車;做得愈卑鄙無恥的,得車愈多。你大概也替秦王醫過痔吧!不然怎能得了那麼多的車呢?好了,你快去吧!」這段諷刺是多麼的潑辣、尖刻,更可看出莊子對於那些以「無恥」所換來的榮譽富貴的深惡痛絕!

這是莊子對於「利」的超脫。

莊子的地位很賤,他一生做過的最大的官,只是個管漆園的小吏。事實上,莊子非但不會去爭取別人的相位,即使把相位恭恭敬敬地送給他,他也不會接受的。

這是莊子對於「名」的超脫。

他曾遭遇到妻子的死。他的朋友惠施來弔喪,看見莊子非但不悲哀,反而直著雙腳,坐在地上,敲著瓦盆在唱歌。莊子並非不愛他的妻子,他先哭而後不哭,是他對死的悟解;而他之所以唱歌,乃是為了發抒對妻子的深情。

最後他又遭遇到自己的死。在他臨終時,幾位親近的弟子商量如何好好的安葬老師。

莊子便說:「我把天地當棺槨,日月當連璧,星辰當珠璣,萬物當齎品,一切葬具都齊全了,還有什麼好商量的。」弟子們回答說:「沒有棺槨,我們深怕烏鴉老鷹喫了你。」莊子微笑的說:「棄在露天,送給烏鴉老鷹喫;埋在地下,送給螻蛄螞蟻喫,還不是一樣嗎?何必厚此薄彼,奪掉這邊的食糧,送給那一邊呢?」

這是莊子對「死」的超脫。

名和利是使人類失去自由的腳鐐和手銬,而死亡,卻使人類的一切化為烏有,註定了命運的悲劇。試想一個人,如果能掙脫名利的束縛,跳出死亡的陷阱,還有什麼煩惱痛苦可言。莊子之所以能逍遙,即在於此。

然而超越名利和死亡,還只是消極的一面,莊子必有另一面的功夫,使他能超越名利和死亡。

莊子之所以能逍遙,是由於他超脫了名利和死亡;而莊子之所以能超脫名利和死亡,乃是由於他有道德的修養,有學問的功夫。

瞭解到這一層,我們便知道莊子的詆毀孔子,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書中有些詆毀的話是出於後人的加添,而非莊子的親筆;另一種是有些貌似詆毀的話,就像莊子和魯君論儒生一樣,只是為了揭發假儒,而顯示真儒。

瞭解到這一層,我們便知道莊子雖然是個隱士,卻有救世的熱情;雖然玩世不恭,卻有嚴肅的道德使命;雖然鼓吹貌似浪漫的逍遙,卻有極為深厚的學問功夫。

然而最令人痛心的是由於後代一般讀《莊》者往往囿於一偏,只看到莊子嬉笑怒罵的一面,而忽略了莊子含蘊深沉的一面。

尤其《逍遙遊

》一文,給一般人的錯覺是莊子讚美無己、無名、無功、無用,於是勾畫出莊子的形象是遊手好閒,玩世不恭;勾畫出莊子的思想是不要榮譽,沒有是非觀念。

司馬遷是如此理解,向秀、郭象也是如此理解,韓愈及某些宋明儒家是如此理解,胡適、熊十力以及近代有些學者也是如此理解。

這些學者們如此的理解,問題還不大,因為他們本身另有根基,尚不致因對莊子的誤解,而誤盡了自己的一生。

可怕的是一般年輕人,他們本身毫無根基,在思想上又沒有一點免疫能力,而作如此的理解,使他們的頹廢、放任有理論的支持,更是越發不可收拾了。

所以,如此的理解,不僅使我們成為莊子的罪人;而且也使莊子成為民族文化的罪人。

(本文節選自吳怡《逍遙的莊子》節選一)

來源:道善學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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