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夙愿,想要把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所感受、所思考的事情,用一种哲学的方式表达出来,但不是写那种抽象的逻辑体系,而是要从自己的亲身体验的哲学处境出发,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里去发掘我们的灵魂,去展示我们的生存状态。」

  ——以上为《灵之舞》(邓晓芒. (1995). 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全书完结、即将出版之时,邓晓芒针对此书所做的分享。

  《灵之舞》全书十余万字,讲了「自我意识」、「人格」与「自由」三大主题,比哲学书通俗,比随感小品文深刻,可以算是哲学入门读物。有兴趣阅读全文的朋友可以加我QQ。

本文提纲:

孩子与水仙花——作为表演的人生艺术——精神的譬喻:火——生命之谜:作为变的变——对解释学循环的人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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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与水仙花

  一个儿童在花园里拣到一枚被遗弃了的水仙花球茎。他把这个椭圆形如鸡蛋似的东西捧在小小的手心里,注视著那白玉般光洁的表皮,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那冰凉宜人的感觉,那蕴含著某种生命力的神秘色泽,诱使他用柔嫩的指甲去剥开球茎的外层.窥探其中的奥秘,他惊喜地发现,在他的指甲底下;显露出一个更加晶莹、更加洁白无瑕的层次,不一会儿,他就有了一个小的、但却纯粹得多的实体,像一颗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但过了几分钟,他又发现他心爱的宝物的缺陷了。这宝物的表面还带有些许几乎看不出来的污迹、也许是他的脏手带给它的,但也许是从球茎的外层污染上的。他继续剥下去,希望能得到一个绝对纯净的生命体。虽然这回他预先洗净了双手,又工作得小心冀翼,但他的惊喜仍没有持续多久:那珍珠色的球茎逐渐失去了它的润泽,因空气的氧化和水分的蒸发而变得晦暗。于是他只好不断地剥,剥,一直剥下去。

  结果可想而知。那可怜的孩子失去了他的宝物,两手空空地站起来,茫然若失地看著眼前一大堆残破的水仙花球茎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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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表演的人生艺术

  人生在某些人那里或许也就是这么回事。人追求著生命,企图把握生命本身;人渴望著纯粹,想在最本真、最直接的意义上把生命捏在手中把玩和欣赏。就在这种追求和渴望中,生命消失了,或不如说,一点一点地流失了。人似乎一直都在「准备生活」,为将来的「正式的」生活「订基础」,到了老年,又为下一代人的生活打基础,却从来没有自己好好地生活过,他总是来不及体验生活。在这种烦忙与奔波中,人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生命的鳞片逐一丢弃、失落,直到将生命本身也整个地失落。难道是因为对生命的祈求过高,所以不能不陷入深探的失望吗?难道应该指责的是生命本身的无聊、而不是人自己的懒惰和妄想(尽管通常把这称之为「操劳」和「现实」)吗?我们该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生命呢?

  其实,生命并不是一个可以捏在手心里的东西。如果说,水仙花的生命只在于它的生长的话,那么,那个孩子对生命的渴求也只有在不断地「剥」中才能实现。在这个过程中,他消耗了同时又创造了生命:他消耗的是抽象的生命,他创造的是对这个生命的体验,是同一个生命,但具体而生动。他创造了痛苦和狂喜,失望和希望。他流失了生命,却未能解开生命的奥秘,因而他始终觉得空虚;他体验到了这个奥秘,因而他感到了生命的充实。「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饮酒》),「当我沉默著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野草·题辞》)。生命,就是空虚中的充实,或充实中的空虚,谓之空灵。清人周济尝云:「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精力弥满则能赋情独深,冥发妄中」。(周济:宋四家词选)说的虽是诗词,亦切合人生之真谛。谁敢于直面人生的空虚,他就能创造出灿烂的人生。对于这一点,荷尔德林体会得最为真切:

谁沉冥到

那无边的「深」,将热爱著这最生动的「生」。(转引自宗白华:《艺境》)

  那在「深」与「生」之间奋力突围者,是人生的创造者。非但是人生的创造者,而且是人生的艺术家。非但是人生的艺术家,而且是一切艺术家中最本真、最直接、最具艺术质的艺术家——表演艺术家。

  人生是一场表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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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譬喻:火

  在造化的一切奇迹中,最奇妙的就是人的精神。人的精神,或灵魂,古希腊的先哲们曾经将它描述为一种充塞于天地之间的精气,或「以太的碎片」;中国先秦时代的荀子则将它比喻为人体内颐指气使的君王。(「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见《解蔽》)人类对自身这一神奇禀赋的好奇和探求还要早得多。希腊神话中有俄狄乌斯解答斯芬克斯之谜的传说,这是常被人们所称道的。不那么熟悉的例子是,古印度经典《奥义书》中也有一个传说:因陀罗和维罗吉纳向「生主」请教关于真正「自我」的知识,生主请他们在一盆清水里看自己的影像,这种外在虚幻的影像使不求甚解的维罗吉纳感到了满足,而因陀罗却继续追问那不同于肉体表象的「自我」究竟是什么。终于获得了真正深刻的智慧(参看德·恰托巴底亚耶:《印度哲学》)。显然,这一神话比斯芬克斯的神话含义更深,它不仅把人从外在形态上与万事万物区别开来,而且把自我作为精神与自己的外在肉体区别开来了。

  然而,古今中外,历来对精神的最形象、最贴切的表达莫过于「火」的比喻了。在西方,这一比喻最先大约起源于毕达哥拉斯学派,他们曾经认为,灵魂是由太阳中分离出来的微粒所形成的。赫拉克利特则把火称之为「干燥的灵魂」。这些观念后来又被吸收进斯多葛派的有关「宇宙大火」即宇宙精神的学说中去,并在基督教中积淀为上帝和圣灵的光辉象征。诗人但丁在其《神曲》中对上帝的精神王国进行过极其壮丽辉煌的描述,在这里,天堂无非是在上帝的不可逼视的绝对光明笼罩下、由一个比一个更加明亮的天使或星体形成的等级列而已。古波斯教(拜火教)把自然界的光看作绝对的神明本身,在查拉图斯特拉那里,「一个被创造的事物的光辉就是精神,力量和每种生命活动的总和或结晶」,光辉、光明显然是火的主要属性。印度佛教经典中有两大譬喻,一是对坚硬无比的「金刚」(钻石)的推崇,使用得更普遍的则是对火焰(日焰或灯焰)的光明、「大光明」的隐喻。在中国,自古以来也有「人死如灯灭」的说法,汉代桓谭提出「精神居形体,犹火之然烛矣」,王充则由此得出:「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王充:《论死》)但火的比喻在这里总是与无神论相联系,且总是就它的物质本体、而不是就它的大放光明的独特功能立论的,并无西方赋予火的形而上学和宗教意识的含义。中国人对精神的形而上比喻主要不是火及其光明,而是「气」。

  最为震撼人心的,是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对死的那段著名的描写:

  那支蜡烛,她曾借著它的烛光浏览这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摇曳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每当读到这里,人们都会从心底升起一阵莫名的战栗。托尔斯泰在这里体验到的,并不是「一个罪恶女人的毁灭」,而是人的毁灭,是精神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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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谜:作为变的变

  然而,火对于精神来说,只能是一个言不尽意的隐喻。与火的明亮耀眼的感性光辉相比,精神则完全是无形无象的。不过它既不是老子所说的「道体盅虚」,也不完全是萨特所谓「虚无」。它可以说是「变」,但永远不是所变成的东西,而是变本身,或「作为变的变」。人死的时候,他就成了被变成的东西,而不再作为变本身存在了(盖棺定论了);人只有作为变本身,才是始终如一、前后一贯、具有自己不变的身份、个性和人格的——而这正是生命之谜所在。/*—李慧敏:「盅」为形声字,从皿,中声。本义:杯类;没有把的小杯子。「道体盅虚」也体现了中国人的朴素唯物主义,即「人」只是一个空的如酒盅一样的容器,里面是纯粹的虚空。由此也有了中国人的「养生」观,即,相信自己是毫无意义的皮相,但又不舍这皮相,一切的意义都是为了肉体的存续及「好看地存续下去」(面子)。但如果再进一步就会发现,「面子」本身已经暗含了超越这相互唯物主义的可能:既然有许多人会为了面子不要命,就说明「肉体存续」并不是人们最终追求的东西,比肉体更重要的是「他人评价」,这评价就已经将「神」从「天道」拉回了人间,到了康德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再往前走,那个「认为他人评价比我的感受更重要」的人是「我」,最终的「评估者」事实上并不是「他人」,而是「我」,一直在认知、评估著「我」、影响著「我」的每一个决策的人,只有「我」。思辨到这一层,便走到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了。—*/

  因此变本身是一个谜,一个真正的谜。自然界也有谜,如某个星球上是否有人类,如UFO,但那只是对人来说的暂时之谜,人们可以预先承认,随著科学的发展,这些谜总有一天会得到揭示。但科学(如果不把哲学也视为一门科学的话)永远也不能揭示什么是「变本身」,它甚至不能试图提出这一问题。维特根斯坦说:「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能解答,我们的生命问题还是仍然没有触及到」,即使我们永远不死,「这种永恒的生命不是同我们现在的生命一样地是谜吗?」自然科学即使研究精神和心灵问题,都必须把这些问题放在某种被变成的东西的地位上来考察:心灵的「变化机制」,受什么外在因素的作用和影响,精神的「结构模式」或「动力学关系」等等。而这样做的前提是,首先要排除精神最本质的特征「变」,排除对这些机制、模式、规律的因果关系的超越性,不考虑人在活动中的自由,将自由仅仅视为一种偏差或偶然性事故,当作一个严密科学不屑一顾的问题弃置一旁。

  只有作为哲学的古代科学(自然科学)和作为科学的近代哲学(认识论),才认真提出了精神之谜的问题。如近代哲学首次把自我意识、人格和意志自由问题当作一种科学上可解决的问题来研究。/*—李:这就引出了本书的主题了:自我意识、人格与自由意志。—*/但从笛卡尔到莱布尼茨的多次努力总归失败之后,康德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精神虽然是一种明显的「事实」,但它的本质决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切科学必须作为前提来假定的、最高的、也是唯一的谜(自在之物),科学只能思考到它,而不能解决它。然而,直到现代,胡塞尔、舍勒、海德格尔和普列斯纳等人仍在致力于用反思的方法、现象学的方法、解释学的方法来对这个巨大的谜加以描述,在情感体验和审美体验中为精神划定自己直接可感的领域。只是这种做法已离开了西方传统的可证实或可证伪的「精密科学」的方向,而朝「前科学」的东方神秘主义,朝诗、道与禅,朝直观领悟大步迈进。科学哲学所提出或所保留的问题,看来只有「诗化哲学」才能解决。

  但这已不是科学意义上的「解决」了。胡塞尔所理想的「真正严密的科学」其实并不是传统理解的「科学」,毋宁说,它以科学的面貌,包藏著诗的意境。舍勒则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情感,建立了一整套情感的形而上学。但他最终向西方人的老上帝的亡灵发出了呼唤,这只是表明他仍然承认,精神之谜或生命之谜是最终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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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解释学循环的人生体验

  至关重要的也许并不是作出什么一劳永逸的「解决」。历史上,一切解决或答案都透出时代的幼稚,只有「描述」在推进著人们对精神的无穷底蕴的理解。但描述需要的首先不是全面的知识、牢固精确的记忆和条分缕析的逻辑,而是体验。

  这体验,恰如那个剥水仙花球茎的儿童的体验一样,具有无穷的层次。有肤浅的体验,有深刻的体验,有强烈的体验,有淡淡的体验,还有对过去体验的现在体验。随著体验的深入,当人们回过头来,就会发现,一切体验都是对体验的体验,就像一个孩子把自己当作水仙花(或把水仙花当作自己)来体验,一个艺术家或欣赏者把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角色作为自己的灵魂来体验一样。体验本身具有一种表演性结构。

  精神即是表演。人生即是表演。这不是对精神和生命的科学性定义,而是对人生的体验

  一个解释学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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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体验,它当然就是个人的,是我的体验。如果它也成为别人的体验,那对我只是巧合,并正因为这么「巧」才给我带来狂喜。这种巧合,是我终其一生都在期待的,但我知道这总归是幻觉,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是我此时、此刻、当下的体验。我既不知道我的明天,也已经不认识、不理解我的昨天,这使我根本无法建立起「人性本善」之类幼稚的或骗人的信条。但我既然总在体验,在努力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抓不住留不下的体验之流,我也就永远不会甘于承认「人性本恶」。我从我的生命之瞬间晕眩中已经看出并相信:人生是艺术,是迷人的、美的、孤芳自赏的艺术,是可怕的、可羞的、难以隐忍的艺术。/*—李慧敏:「我总在体验」这又是对过去的自己及对一切人的理解了。生命是孤芳自赏的艺术,这是一种孤独,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孤独」这又是在说「不孤独」了,即,这种孤独的体验是人类所共通的,追求真相、追求生命的意义,这些也是人类所共通的。能理解到这一层的人不多,所以邓公总是感觉自己一生孤独,他说「我期待的是彻底平心静气的对话者」,这也说明身边这样的人很难得。难得,但终是存在的,之所以写出这书,也是说明,他对于这种「『巧』的狂喜」一直心存期待,对于「人都有理性」依然怀抱一种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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