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对公权力执法过程中「我弱我有理」的评价变化过程和复杂情绪

477 人赞了文章

【本文是「从瑞典游客事件看中国社会舆论」三篇系列文章的第二篇(中篇)】

另外两篇是:

上篇:日常交往中,我们应该如何摆正来华外国人的位置——瑞典事件引发的思考

下篇:驻外大使馆积极为中国在外公民利益怼外国政府,不但应该支持,以后还要成为常态化


中国社会舆论对公权力执法过程中「我弱我有理」逻辑的评价变化和复杂情绪

2018.9.17

瑞典游客事件,之所有会有这么多的关注,一个原因是,这件事汇集了至少网路上的四个敏感情绪点。

一般事件,涉及到一个网路上的敏感情绪点,就会有小规模内的网路舆论生成;如果是两个三个,那就较容易引发比较大的舆论关注。

当然了,除了数量之外,敏感情绪点的引发时机、事情的严重程度、情绪点的敏感程度,也会对舆论关注度的大小产生影响。

在本案中,这四个敏感情绪点分别为:

1、对「按闹分配」、「我闹我有理」的观感。

2、对「警察粗暴执法」的观感

3、对「敢于处理外国友人」的观感

4、对「外交部为游客发声怼外国政府」的观感

当然,其实如果再细分,不止这四个,比如还有「中外冲突」的点、「外国公权力行使」的店、对「刚性社会规则」看法的点、「出国游安全」等点,但也是可以合进这四个里面的一个或几个中的,就不再分开讨论了。

其中,关于第3个情绪点的意义,我昨天已经写了一篇文章来分析,可以参考这里:

日常交往中,我们应该如何摆正来华外国人的位置——由瑞典事件引发的思考

本文重点讨论一下1、2。至于4以后有时间再说。

1和2在舆论场上经常是密切相关的,这里合在一起谈。

随著中国工业化进程的加深,人员流动频繁程度远超过往,使得过去低人口流动下产生的人情社会逐渐瓦解。而陌生人之间需要新的规则去约束彼此的社会交往,这就在新一代受过教育的、在大中城市工作的年轻人当中,产生了对刚性的规则的需求,而不再是过去老一代人在低人口流动条件下形成的对「人情社会」中的「软规则」的理解。

那么两种不同规则的理解,就必然会产生冲突。

如果对互联网舆论的历史有印象的话,会发现一个问题,中国互联网舆论史上,越往前翻,对「警民冲突」时站在「被执法者」这一边,而不是「执法者」这一边的网民比例是越高的。

甚至到了2011年左右,凡是警察用了强制力的(要是万一对被执法者造成了伤亡那更麻烦了),基本上网民还都是一边倒骂警察。

前后舆论场的差异原因是什么呢?

原因一,是本世纪初乃至更早的时候,警方自身规范性还不强,执法相对随意,形式上容易简单粗暴,加上破案手段不如现在多,在指标压力下又容易导致冤假错案。加之互联网刚刚兴起,警方暴力执法这种事比以往的传统媒体时代更容易传播。那么对于普通公众来说,与「警察不作为」可能造成的损失而言,「警察乱作为」对自己造成的损失可能是更大的。所以,很多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在舆论上支持「被执法者」,潜在层面上会保护到自己利益的可能性更大。另外,在房地产迅猛发展的年代,警察经常和「强拆」等负面新闻出现在一起,这种对「乱作为」的恐惧,也增加了民众的倾向性。

原因二,是2012年之前「自由主义」和白左思维在中国互联网上的影响力。

那段时间,网路上某些公共知识分子甚至借某位知名作家的话,把这样一个说法奉为经典:「在一座高大坚实的墙和与之相撞的鸡蛋之间,我永远都站在鸡蛋一边

如果网龄超过五年,应该是能记得这句话的。

这其实就是「我弱我有理」的文化人表达方式。如果现在在知乎上再持这句名言,恐怕要被骂的。

很多自由知识分子出于对政府的反感,对公权力的「警惕」,因此,凡是遇到公权力和违反或不违反规则的平民之间的冲突时,都会把这件事看做是一个打击公权力的好机会,因此极力批判,对执法过程各种挑刺。著名的「为什么不打腿,罪犯也是一条命啊」的质疑就是那个年代的产物。

当时互联网上,随便一张照片,比如警察面前有一个人在下跪,或者一个人躺著抱著警察的腿,舆论就会批判警察,你看,民众都被迫给你们下跪了,都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了,你们还无动于衷,你们多坏!这个国家的体制一定是出了问题!

至于照片背后到底是什么故事,是个什么样的前因后果,大多数人是不关心的,发泄不满就行了。

对公权力是否应该压制某些宗教扩张的态度,网路舆论同样是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这点就不详细说了。

原因三:西方社会内部真实情况的信息越来越多传到中国,由此带来的思想冲击。

2010年之后,移动互联网出现并迅速发展,同时中国人出国留学、旅游、工作机会迅速增多。信息来源扩张+发声渠道扩张+接收人数增加,这打破了几十年来少数「文化人」、「意见领袖」对西方世界的「民间解释权」。民间对西方世界的观察迅速变得多元化。

由此,西方国家里面一些警察执法的画面和介绍,也被更多的中国人所广为知晓。而发达国家里面警察执法过程中「说一不二」、「必须严格遵守警察命令」等印象,传到中国网民这里,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其中不少人对警察执法过程的理解。

要知道,发达国家的一些具体事务上的做法,对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的民间舆论,还是很有影响力的。很多人讨论问题的时候都经常会用这样的论据:你看美国/日本/欧洲就是这样做的。

原因四:中国社会内部的发展催生了对刚性社会规则的需求

对于一个农业社会,或者工业化还不深的社会而言,人口流动较少,人情化社会的特征就容易显现。在这样的社会里,家长里短、邻里小矛盾、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特征就使得警察倾向于「和稀泥」,因为他会觉得,都是亲朋邻里,小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互相理解一下不就好了吗。甚至基层还有这样的情况,丈夫家暴,警察把丈夫抓了,结果妻子却不愿意了,向警察要人甚至抗议。

而工业化的发展带来的更多的「挣钱多」的工作机会,这些工作机会往往又在大中城市,这些机会吸引著全国各地,口音不同、文化习惯不同、学历背景不同、城乡差异的各色人等来到同一个地方,工作,买房,娶妻,生子。过去的厂矿机关、单位大院、农村生产队的熟人式生产生活环境,变成了写字楼、商品房小区这样的陌生人社会。楼上楼下可能连话都说不上几句。那么,这么复杂的各色人群,要是发生了纠纷,在客观上就没办法用「熟人社会」的规则来解决问题了,因为大家对「人情规则」的理解可能都有地域或者文化上的差异,彼此也没有什么交情或者沾亲带故。

这样,自然就催生出一种对「刚性社会规则」的需求,这种规则要求尽可能有操作性,而且规则明确,都摆在纸面上,执行力要强,尽可能少的有模糊空间,人对结果的因素要降到最低。

原因五:80后、90后甚至00后的年轻人开始逐渐占据了互联网话语权

上面一个原因说,工业化发展带来的机会导致了对刚性规则的需求。那么中老年人去背井离乡去大城市找个地方打工,重新买房生子生活的可能性大吗?显然不大。能有这样机会的,往往都是受过一定教育,在大中城市里有读书、生活、工作经验的年轻人。他们一方面在客观上有对刚性规则的需求,另一方面又熟悉互联网思维,愿意通过互联网发声表达,还有移动互联网使得这些年轻人发声渠道更加多元化。

原因六:警察执法文明化和规范化

这十多年来,在公众的监督和舆论压力之下,警方自身的执法也在不断规范化和文明化,比如执法记录仪被越来越广泛的应用,比如新一批学历较高的新警察补充进了队伍,等等。

另外,天网监控、DNA验证等技术的发展,使得破案工具更加强大,过去那种「为了破案而想外招」(比如刑讯逼供等)的压力客观上得到了减轻。

再者,警察队伍内部的管理也在不断加强。

原因四原因六的共同作用,导致了主要矛盾发生了变化。群众(尤其是年轻人)对警察的「乱作为」没有以前那么担心了,同时城市化带来了不同人群的冲突,使得对警察「不作为」的不满上升了。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说,这就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地位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一定条件下它们可以相互转化,即主要矛盾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为次要矛盾,次要矛盾在一定条件下上升为主要矛盾。」

以上是对1、2的社会舆论思潮来龙去脉做的分析。

其实很多人这么关心瑞典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国内事务情绪的投射。这种投射包括四个方面,在本文开头已经介绍过了。

那么,未来我国的公权力在基层普通纠纷事务上的执法是否会改变现在的「我弱我有理」、「和稀泥」、「按闹分配」的逻辑呢?

最终肯定是会改变的,因为城市化会继续,工业化会继续,对刚性规则的需求是客观存在的。时间流逝,一个社会的旧人肯定会被新人逐渐替代的。

但改变也不会是那么快,因为这种需求出现不久,还不太稳定,舆论还经常摇摆,甚至经常自己就做不到刚性。

比如我举个例子,很多人说,看到这位中国游客在瑞典大哭大闹倒地,就立刻想到了国内一些闹的,碰瓷的。那么好,我如果把这个例子换回中国:

如果是一个中国游客,在中国的酒店这样做,被中国警察抬出去扔到近郊了呢?

当然,受瑞典事件的影响,有些人肯定会说,我也支持!我相信舆论也会支持!

那么,我们把游客身份换成警察和小贩呢?如果小贩违反了不许摆摊的规定,按照某个城市的规定应该被扣留三轮车和货物,不能再卖,而小贩不同意,没碰就顺势躺倒,在地上大哭大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所以警察只好按照某些从北欧先进国家学习来的「惯例操作」把他带上车扔到了近郊地铁站了呢?

这个时候社会舆论还会觉得应该「按照条文」去「刚性执法」吗?恐怕就有动摇了吧。

那么再进一步,如果这个小贩被带离现场扔下之后,很不幸死了呢?

这个时候社会舆论还会因为警察执行了文字上的规定,就继续支持他吗?

如果再再进一步,媒体又发现,这个小贩家里孩子有残疾,老婆有病,家里生活很困难,冬天还没有通天然气取暖,一家人靠他这个顶梁柱过日子,现在整个家都塌了呢?

如果再配上一段采访,孩子哇哇大哭,母亲抱著孩子不住流泪,背景是开裂的墙皮,简陋的饭菜,和摇摇欲坠黑乎乎的桌子呢?

舆论还会仅仅因为警察确实执行了「字面上的」条文,而一如既往坚持支持警察吗?难道不会引发公众对伤害「弱势群体」的愤怒吗?公众难道不会联想到高房价、看病难……这些自己被割韭菜的痛苦,然后把这些投射到直接造成了这样惨剧的执法者身上吗?

如果我们真的要从「刚性」、「讲规则」的角度看,警察是不是在现场应该对被执行人做某个动作,按理说,应该是看法律条文和执行守则的,而不应该看这个人家里有什么人,孩子是不是有病,老婆是不是怎么怎么样,生活是不是困难,是不是有客观上的苦衷,是公务员、富人还是受同情的小贩、是有钱的游客,还是没钱的韭菜的。这些都不是警察在执法现场应该考虑的东西,他也不太可能掌握这些信息,即使掌握了,在条文上也没有被允许参考这些来选择性执法。

而且,如果警察执法动作本身没问题,他死和不死,甚至也都不应该成为判断依据的。谁知道他有没有病,这个是警察没法判断的。

但舆论评价的时候,可能做到这么客观、冷静,中立,甚至冷酷吗?能做到不掺杂其他的社会情绪,而仅仅就事论事吗?

如果舆论做不到,那对于警察而言,如果我严格执法,出了事(比如伤亡)舆论会大量指责我,会引发网路上的愤怒,我可能会丢工作;反之,如果我和稀泥,糊弄过去,顶多只是有人不满,却不会酿成公众的情绪上的激动。

两相比较之下,自然是前者的潜在成本高啊。那么为什么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甚至还可能出现「薛定谔式」的社会舆论。比如由于执法对象不同,执法对象的过往经历、遭遇不同、以往是品学兼优还是考试作弊、是富二代还是贫困山区的孩子,爹是局长、开发商还是程序员、自己是人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中产阶层,还是没上过学默默无闻的阿猫阿狗,都可能会影响到舆论对执法结果做出不同标准评价的倾向。

很多人觉得自己能抵抗「我惨我有理」的逻辑,其实可能只是因为没有遇到,或者是遇到了甚至都没觉察到自己也陷入了这样的逻辑。

而且更复杂的问题在于,社会上还有很多支持这种逻辑的人啊,他们的民意同样也是民意啊。作为公权力,同样也会受到这部分人的压力啊。

还有更多的朋友,只是对有意识的、主动表达的「我弱我有理」产生了情绪上的应激式反感,但如果「弱」的信息并非是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或者表达出来的,而是第三方无意透露的,把「主动卖惨」变成「无意中露出的悲惨」,很多人又会被俘虏了,又不能「按规则思考」了。

说的不客气一点,大多数人是没有能力真的做到非常冷酷地就事论事的,在评价时总是会多多少少掺杂一些其他因素带来的社会情绪。而且如果真的做到了,把社会变成一个犯点小错,稍微触碰刚性原则,就引发冷酷制裁的环境的话,到时候,恐怕有些人是要「叶公好龙」的。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更喜欢明确标定、刚性规则的社会,因为从小就是比较不喜欢各种人情世故的,尤其怕给别人添麻烦,最头疼各种「没有公开亮在纸面上」,或者「在纸面上但模糊执行」的软性规则。以我「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心态,很难做到去通过「人情运作」去获得软规则中的利益。我最希望的,就是整个社会运行在完全透明的规则之下,你甚至不需要有任何人情交流,只需要按照规则去调用各种机构提供的介面,就能活的很好很流畅的那种。相反,如果有人去破坏这样的刚性社会规则,以非合法的形式和参数去调用这些介面,就会遭到严格的惩罚。

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一下,对于很多朋友而言,那样的社会其实不一定顺你的心意。因为中国社会的人情化传统存在已久,这些传统也同时存在于现在活著的每个人身上,只是多少的区别。如果真的「刚性化」,很多人到时候是会「叶公好龙」的,是会怀念「浓浓的人情味」、「最美的风景是人」的。

推荐阅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