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6日缅怀海子

相关问题为什么从没觉得海子的诗有多好,是不是我欣赏水平太低?


你走后不久,戈麦自沉河塘,没两年,顾城也没了。

你走时很年轻,25岁,并且,永远二十五岁。

你没带好头,让戈麦也走了同样的路。他离开时比你还要小一岁,真让人扼腕叹息。

诗歌与理想,是否真的值得让你们接连壮烈赴死。

生活与尘世,是否真的让你们毫无期望,再无依怙。

你这个人啊,走就走了吧。

这些年,所有的赞美、荣耀、缅怀、批判,都是我们凡夫俗子的自我狂欢。

愿你所去之地,麦田疯长,野花盛开。洁白羊群从草原走过,而你坐在石头上,写著我们再也读不到的诗歌。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海子遗言

谢邀。

作为法大的学生,去年开始,阴差阳错地住进了法大家属院4号楼4单元602,同一栋4号楼,隔壁的2单元301据称是海子在法大工作时住过的房间。

自八三年分配进法大校报编辑部,八四年调入哲学教研室讲授美学,他在这里住了不到五年。

此为查海生于法大北军都山铁道留念

那段时间,昌平还是很荒僻的地方(当然现在也谈不上繁华,无非从村镇成为了县城一样的地方),他的房间不大,若无意外,和我的一样,大概是一厨一卫的两居,知识分子的房间肯定很乱,听说他墙上贴著女友的照片和诗,卧室不过一张床,有收音机、书桌和两个书架,总之你能想到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

青年老师没有什么娱乐,一群人聚齐了买酒买肉在海子住处昏天黑地,聊天取乐,哦,对了,他喝的是红星二锅头。

家属院4号楼2单元

这个房间应该有三年没有人居住了,并没有更换防盗门,缴费通知从2017一直到现在没有摘过

1989年,他甚至将母亲接来了昌平,据说他平时很喜欢和母亲一起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

但我们也知道那一年的三月二十六日,山海关。

有人讲他在二十四日晚曾在家中大喊「我不行了」,开门后则称不过是「噩梦」,在25日那天穿上白衬衫,带上四本书,被笑称去「相亲」,下午乘车至山海关,一夜不知何踪,第二日,他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那一天,是一个周日,是西历的复活节。


他的死几乎是八九十年代诗歌风潮的休止符。

90年,诗人方向服毒自尽,享年38岁。

91年,诗人戈麦自尽于北京圆明园,享年24岁。

93年,诗人顾城用斧杀害妻子后在树上自尽,享年37岁。

96年,诗人徐迟自病房六楼阳台跳下,享年72岁。

民众对于诗歌的热情也随著时代褪去了……


说回海子。

对了,他本科在北大读的是法学。

并不是很多人以讹传讹的哲学,实际上他大三才开始创作诗歌,那个时候他也不过十八岁,同学在临毕业前收到了他印的诗集,但并没有什么人在那时把他的诗当回事。

进入法大之后,平时就在家里或教研室写诗写稿,海子很渴望活得认同,给无数的报刊写信,但是他并不像现在传的那样子,他生前其实没有得到多少主流刊物的重视,一直在给一些边边角角的杂志和报纸写稿,他所热爱的体例在当时很难得到赏识。

那是个诗歌的黄金时代,青年教师写诗就像如今发微博一样平常,很多老师都有这样子的习惯,所以,不要将写诗过于神话。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海子在同事们看来属于「有才气」「对写诗稍微有一点点另类的痴迷」的人而已。

但他痴迷得却又不仅是「稍微」而已,事实上他很厌恶学校内的行政事务,系内和学校的会议很少参加,他把相当长的时间用在写作和旅行,于他不喜欢的领导也不会有敬意,很多人讲过他恼人的「清高」。这也是很多老师与领导其实对他印象不深乃至不太好的原因,而海子也不止一次抱怨过学校的行政领导。

他很年轻,考上北大时15岁,来法大也不过时19岁。

他平时的生活,据好友西川回忆,他每天的写作是太阳下山之后开始的,一直到早晨七点,整个上午用来睡觉,下午则吃些东西,读书或处理工作,然后等天黑之后,继续写作。

他的「朋友」其实也只是那么几个。

生前喜欢他的诗的人也谈不上多。


有很多学生知道他是一位诗人,请求他在下课前十分钟读读自己写的诗,他对此很高兴,这个传统坚持了许久。

他大多数的诗歌都是在法大的家属院里完成的,对的,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他不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人,没有人能一直活在路上而没有家,他有住处,他有工作,同时他还在指导著学校的345诗社。

345诗社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我校往返城内最主要的公交车是345路,刚刚好在我校南门,一个半小时左右,终点站在德胜门,那里有积水潭地铁站,通过345路你就从昌平回到了环绕北京繁华所在的地铁二号线。

这个诗社依旧存在,只是大多数法大学生都不知道,就像如今的中国诗歌……


大家想必明白,才华与才名并不能等同。

说一句不太正确的话,他如果不选择那样惨烈的方式自尽,他的诗作很可能不会在后世造成如此深远的影响。

所以我一直认为他的最后一首诗歌,其实是他的死,这也是最广为知晓的作品……

生前默默无名,死后却大放异彩,于此,他很可能会苦笑吧。

如今同住一栋楼,其实生活没有多少区别,同样的物质匮乏,同样的希望渺茫。

昨夜听了许久的「假行僧」,崔健的这首歌和海子的诗完美契合。


初中时买到的第一本现代诗歌集,便是「海子诗集」,一晚上的时间读完,天亮之时,看著窗外的太阳,在麻木的大脑中形成了一个念头。

说来惭愧,对于那个时间的我而言,他大抵是另一方天地,在那里天生地梦,在那里乾坤倒置,在那里天有十日,后羿未生,狂热炽烈的感情不受克制地挥洒,不死不眠。我很明白他是我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存在,如果他还活著,我也许会拼尽方法换取与他相处一个下午,可是他没有。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否则我会毁了自己的一生。

可能我就是那么一个俗人吧……

初三时,一个姑娘分享自己喜欢的书,读了「以梦为马」和「秋日黄昏」,而她之前于我的印象只是坐在我身后的区里的第一名,你们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就是突然觉得台上的那个姑娘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她眼中有光,是那种跳跃著火苗的光彩。

这种光彩后来我在另一个姑娘眼中见过,却全然不是因为诗歌。


有时候也很感慨,法大作为一个文科专业类学校,可能太专注法学专业了,而且「非法专业」的学生也都会双学位或副修法学,每年大一的师弟师妹都会问我如何转专业或者修双学位,修读哲学、文学的同学大多会在考研时再转换专业,人文学院的老师也会理解。

受限于地理位置,以及公共资源的严重匮乏,很多时候自习的位置都很难找到,除了学习,可以胡闹的空间并不大,法大的主旋律无非是是期末、法考、保研、考研、国考、雅思托福、实习。

大概是由于学校硬体的匮乏,毕竟仓廪实而知礼仪,于诗歌、文学、戏剧方面其实没有多少底蕴与土壤可言。当然,学校依然会设置相当精良的通识类课程,李忠实老师会在开课之余组织排练莎士比亚的戏剧,「莽原」会每年排练话剧演出,学校也会安排交响乐团、文学大家、开心麻花话剧团等前来演出。

但是……

我参加过无数次文学类、诗歌类的比赛,可是没有一次有老师、领导提到海子,也极少会有学生会讲起海子。仿佛所有人都失忆了一样,没有人会想起来这个学校有过海子……

这令我十分费解。

毕竟海子是我校与现代诗歌联系最紧密的地方,固然北大学子的身份在前,但是他毕竟在我校也度过了相当久的时间……

我印象里,直到2016年,学校里终于想起来给海子立一处碑,在兰四外小花园整修时立了一处1.5平米左右的黑色平台,偶尔会看到有一支学生送上的玫瑰。

大概是法大太小了吧,占地有限……

海子的碑,上面铭刻的是「面朝大海」,以及海子在法大的经历。我不能动同学们放置的礼物,可能女孩子方便买到的酒就是这样子,上面甚至有抽了一半的香烟,纸上写的,「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春天,十个海子。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送你春天的酒,我喜欢桃子味的,也留给你一瓶,想念你。」

松柏花树

说一点题外话。

一是,上个学期我修读支小青老师的「西方经济思想史」,她是一位非常温婉有气质的商学院老师,可以想见她年轻时是多么光彩夺目。我也是在这个时间才听说了一些事,是她和海子走过了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只是我不能理解,她这样子温柔的人为何依然不能阻止他去卧轨。

二是,海子的一生是穷困潦倒的,那时的大学教师虽然和现在一样受人尊敬,但是收入比现在少的多,尤其是在一个文科院校,他的家庭需要他反哺支持,这使得他经济上十分窘迫。他的恋爱、旅行、生活都受此局限,可以说由此产生的烦恼不可枚举,郁郁不得欢。他的灵魂可以脱离躯壳在自由的天空上飞翔,但是他的肉身受饥受寒依旧会将他从幻想中拉回现实,这种困境使得他的精神承受了巨大压力。

三是,海子的恋爱与失恋的几段经历,是他才情最为炽烈的时期,当然这仅仅是个人理解。被谈论最多的,恐怕是83级的一位师姐,她作为初恋,是受海子在诗中歌颂最多的女人。

四是,据说海子有次在昌平的饭馆吃饭,提出朗诵一首诗来免餐费,老板讲不给钱可以,别念诗了,容易把客人吓跑。(真实性待查)

另外,友情提示,知识分子的话不能全信,为了押韵他们什么都能说得出,为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他们什么都能联系上,为了哄女孩子他们什么都能扯。

有一则趣闻,前几日,我问几个很喜欢现代诗歌的姑娘。

「你们知道海子吗?」

她们翻我一个白眼,好像我在问物理学的同学何人是牛顿。

「你们知道海子来过法大吗?」

「哇,什么时候?以前来法大开过讲座?是昌平校区还是学院路?」

「……」


李韵秋和李忠实老师在近日的一则采访中回忆了海子的过去,希望大家对他在法大的一段时光有更多的了解。

【法大故事】以梦为马——海子的诗酒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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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我的感受,我只是很平白地讲些自己知道的,看到的,也不想引用他的诗歌来佐证什么。

自觉是一个「活在表象上的人」,就像今天的我,坐在海子的碑不远处,抽完了一盒烟……

你越是希望冥想出什么,你的脑海中越是空无一物,你的大脑只是无趣地运转。

我不知道向他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如果有人突然获得一个机会遇到自己钦慕的作家,恐怕他也会语结。

海子是一个人,我无意去神话他,虽然他已经成为了神话的一部分,他有喜有悲,狂热也有胆怯,真实也有虚妄,他有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有的一切优点和缺点。

他注定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但他仍然有作为人的平凡。

他永远活在自己又爱又恨的那个八十年代……

海子来过的这个地方,其实多少人来过也走过,也只是,来过,走过。

大概海子也没奢望过让所有人都记得他……

在这样的一个日子。


海子曾经结结实实地感动过我,所以这篇文章既是为了纪念海子,也是为了再梳理一遍感动过自己的那些诗句。

海子离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们就该去看看海子。


诗歌曾经炫目地绽放在八十年代,那个年代的所有诗人都代表著今天的「流量」,一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把年轻人从动荡的政治年代一把拽了出来,一句「谁校对时间/谁就会突然老去」又给了年轻人活在当下的勇气。

年轻人是八十年代的力量,把日月轮回视作胸中丘壑,朦胧和新知都代表著浪漫的想像,从欧阳江河说:「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就能想到,根植于思考的笔,沉重像太阳。

这个八十年代的魂,诗歌的魂,在1989年3月26日的一阵火车轰鸣中消散了。

现世我们如果对天才还存有印象的话,必然具象于更实干、更有益、更坚实的领域,比如科学上期待已久的突破,比如商业上曲折回环的博弈,比如技艺上经年累月的精进。现世中,我们大概已经许久未见拥有暴烈、燃烧性格,血液像鞭子一样抽在地上的天才了。

三十年前,我们该去看看海子。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这整座城市

远远地走来

去看看他 去看看海子

他可能更加痛苦

1

海子曾经把德国艺术家保罗·克利的「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这句话视为圭臬,一个从没有见过海的年轻人,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时内心是何等的壮阔辽远。令人扼腕的是,海子生前并没有获得死后声势浩大的荣誉,写尽其生命精华的长诗没有获得妙手偶得的短诗的地位,一个拥有不可思议阅读量与思考深度的学者型诗人,却在走向太阳的过程中成了以自杀为自己诗歌增加分量的精神病人。

关于海子的一切,应该从这个笔名开始说。

海子原名查海生,像作家苇岸一样,许多人都以为海子意为「大海的儿子」,但从未去过海边的查海生,内心更向往的是蒙藏地区的草原和天空,而蒙藏高地里的湖泊是被诗意地称为海子的,查海生笔名也取于此。

有鉴于此,海子身上有许多诸如此类的「显性解读」,海子为情所伤,海子为气功所害,海子为家庭贫困所累,海子为诗歌界误解所悲痛,再加上海子那与年纪不符的学识深度、精神境界,这些解读就显得更为肤浅和幼稚。

2

1964年3月24日 ,查海生出生于安徽安庆市,安徽曾经出过陈独秀、胡适、朱湘三位同样拥有诗人气质的人杰,尤其朱湘曾因为诗人充满对抗的脾性,年仅29岁就从南京的江轮中纵身赴水而死,因而与查海生进行地域与诗人性格的比较。

尽管查海生与前述三位名人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联,这方水土带给他的文化溶解力,用语言对形而上的精神世界进行超凡的抽象描述都是先天性的。

这种对于语言的超凡能力,在海子出生的高河镇查湾村的乡亲们嘴里是一件有例可证的美谈:

在查海生5岁那年,村里举办毛主席语录朗诵大赛,在普天盖里的大字报和政治批判里,背诵毛主席语录是一件令人自豪的怪异文化建树。当一个稚气的童声在舞台上一字不差的将语录背下来时,台下的人无不掌声如雷,而父亲查振全,也第一次从幼年的海子身上感觉到了骄傲。

这种骄傲在1979年,查海生以15岁的年纪考上了中国最高殿堂北京大学时,被放大到了查湾村所有乡亲们心里。这种骄傲是根植于粮食的,一切远行的男人都是为了归乡时怀里的钞票,走进北大的查海生是大知识分子,大知识分子是脱贫致富的希望。

时至今日,查湾村的村民们也不能说理解了海子在全国的文化影响力,只是从不间断来吊唁海子的人们口中得知海子的分量,尤其是海子的父母,既看不懂海子的作品,更无法理解年轻的生命会如此迅猛地离去。

只是从一件件具体的事情里自责,比如海子曾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时提出要辞职到南方去办报社,父亲查振全认为这事很荒唐,大学教师是人人羡慕的职业,更何况家里还有需要用钱的地方等著海子帮补,就拒绝了。查振全日后后悔,也许答应了海子的辞职,他就不用面对在昌平校区过于孤独的日子了。

海子是这个家庭的福运。他出生前有两个姐姐,但都早早夭寿了,而海子出生后却带来了接连的好运——又有了三个弟弟。从某种农村命运的迷信来说,海子带著充沛的生命力张开了父母的希冀,在母亲操采菊的印象里,海子的童年显得过分沉重。

中学住校时家里穷,吃不起学校的食堂,只能带家里的杂粮就咸菜吃,一到周末就回家到生产队帮忙干活挣工分,什么活他都能干,一天挣两个工分。

这跟海子的父亲是个裁缝或许有关,那个年代对工商类的手艺有严格限制,不能接私活,必须是农业生产队的一个工种,比起卖膀子力气的强劳力来说,工分要低一些。

但海子身上有农村人朴素的烙印,身为家中的长子,对家里的任何需要都尽心投入著,短短25年的人生里,为粮食攥紧了拳头,饿坏了肚子。当家里需要购买种子、化肥或者需要给弟弟们交学费时,就会寄一封信给海子。海子回信里总是带著充满希望的语气,「妈妈,今年我要发大财了,我写的好多东西就要发表了,都给咱们家…」

海子常以五六十元为单位向家里寄钱,剩下的钱掰开揉碎用来买书和远行,日常以速食面充饥。

1988年春节,他给家里买了一台价值500元的星宇牌14寸黑白电视机,这是当时家里最为贵重的物品。春节后,又带著向往北京已久的母亲走了一趟梦想的圣地,又在母亲回乡时塞了300元。

这是海子在临死前能尽的最大的孝心,1989年春天,海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事实上,文字的力量总是超越时间,在此后数年里,海子家人仍然能不间断收到来自海子的死后的馈赠,一笔笔稿费由故友西川寄到查湾村,到1999年时,已经接近四万元。

这些钱让查家过上了安稳日子,弟弟们各自成家,年迈的父母盖了新房,有了儿孙绕膝的美满,只是从小就为查家苦心劳命的海子,一辈子都没能过上这种日子。

在这个空荡寂寞的村庄里,没人能理解海子时而凶悍、时而温暖的文字给人们心中留下多少刻痕,这种刻痕又言之凿凿向时代索要海子的假设——假设他活到今天,才区区55岁。

3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太阳强烈

水波温柔

一层层白云覆盖著

我踩在青草上

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快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海子走进北京大学时,与班里年龄最大的赵利国差了整整一轮。当时全班组织去长城游玩,同学们起哄说海子就像相貌老气的赵利国的儿子,他也顺势喊道:儿子过来,咱们爷俩拍一张。

此时的海子,只是一个刚从农村到成立的小孩,面对著荟萃了最新文化艺术思潮的北京大学,他的天分显露无疑。海子就读的是北京大学法律专业,本身专业上就有极其庞大、系统、复杂的知识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但同时还能够在人类文化长河中肆无忌惮地汲饮,加速开始了自己不可思议的阅读量。

在同龄人刚刚踏入大学的19岁年纪,海子已经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海子当年北大的校友回忆当年他常常带著黑格尔的《逻辑学》,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深度著迷,而毕业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后,又先后给学生开设过控制论、系统论和美学课程这些不属于法律系专业课的内容,更不用说这几门学科外形上的高度抽象、艰涩、深奥,即使是文化人也对此望而却步。

海子倾心于德国古典哲学和文学的艰涩深奥,不像外界所视作的浪漫幻想气质的诗人的那样,海子对歌德的《浮士德》有著深刻的领悟,认为歌德宏大、深邃、严密的高超完形能力是人类诗歌创作的顶峰形象。

除了对德国古典哲学和文学的迷醉,海子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学习也体现出一种直指源头的能力。这是海子对于文学和文化的先天性本能——探究黑暗深处,而不是雅俗共赏的公共空间里的浅尝辄止。

从时间顺序上从今往古回溯,文学的黑暗性越来越充足,明清的笔记小说,大唐的诗词豪情是普通人都能感受的耀眼光芒,但到了魏晋的隐士朗科,印度的佛法弘扬,两汉的骈文、民间歌谣,先秦和商周的神话时代,文学变得生涩难懂,浩茫不可测量。

海子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的流连,在公共空间里浅作停留,便马不停蹄地奔向了先秦秘境。

《诗经》曾经给了海子莫大的贯通和启发,他在长诗《但是水、水》里的题记这样写道:

翻动《诗经》

我手指如刀

一下一下

砍伤我自己

在大学的前三年里,海子没有表现出与其他同学更超拔的能力。进入大学四年级后,突然开始了对诗歌的强烈热情。三年的文化滋养,让海子积蓄了足够的能量,朦胧诗也在新时期文学里走向了前台,1983年4月到6月,海子完成了自己的诗集《小站》。

在这个还工于技艺的作品集里,海子在北大校园里获得了最初的关注,也收获了日后珍贵的友谊——骆一禾、西川。

《小站——毕业歌》里有这样一句诗:

我年纪很轻

不用向谁告别

有点伤感

我让自己静静地坐一会

我要到草原去

去晒黑自己

晒黑日记蓝色的封皮

骆一禾是位跟海子同样伟大的麦地诗人,也是海子生前为数不多能品鉴其诗歌伟大之处的知己好友。在海子死后,骆一禾为海子诗歌世界的价值演讲奔走,更因为心脉相通的兄弟情谊,海子去世的两个月后,骆一禾也因大面积脑血管出血追随而去。

海子遗书中特地交代了自己的作品交由骆一禾代为整理,骆一禾走后,这个重担就压在了西川身上。

理性、沉稳的西川,认真不苟地花了自己近十年人生为海子整理出了《海子诗全编》,将海子的短诗、长诗、文论进行系统分类,才得以让世人一窥海子诗歌的全貌。

而在这海子诗歌清誊的十年里,还有许多将海子诗歌占据私有的流言在攻击著西川。拥有这两位朋友是海子一生的幸福。

1983年,19岁的海子带著自己的诗歌热情与刚收获的挚友,从北京大学毕业。成为中国政法大学最年轻的教师。

4

为什么一个人总有一条通往地下再不回头的路

为什么一支旧歌总守望故土落日捆住的地方

80年代,杨炼史诗大作《礼魂》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文化史诗博弈,杨炼从西安出发,经由甘肃的河西走廊到敦煌,最后到了青藏高原的九寨沟,这种以远行浸润身心的写作方式,让海子颇为向往。

而此时身处北京西北部昌平校区的海子,仍处在「农耕的北方平原」的地理形态里。这让海子对神话史诗缺少对实体的接触,难以写出有穿透性的文字。

但杨炼和大批青年诗人造成的文化史诗氛围,让海子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进行了跟从性质的写作。

1984年秋冬写就的长诗《河流》是海子雄心勃勃的史诗尝试。

虽然这首长诗里蕴含了个人的生命自传,但仍然能看出对当时诗歌环境背景下的模仿痕迹,这种一次穷尽生命诗歌资源的方式,并没有让海子的创作枯竭。

相反地,写完《河流》之后,海子迅速投入了长诗《传说》的写作,从河流与土地的关系中,进入到大西北这个更为广阔的史诗空间里。这里有半坡遗址,有古都长安,有丝绸之路,有敦煌、西域、波斯。有众多丰富的文化经由大西北流入并改变中华内陆,有五尺黄土下保持著帝国铁血威严的兵马俑。

这是拥有长安这个周秦汉唐托起的腹地之王。

日子来了

人的声音

先由植物发出

帆从耳畔擦过

海跟踪而来

大陆注视著自己的暗影

注视著

我不是要苦苦诉说

不是要在青春的峡谷中

做出叛徒的姿势

我是心头难受的火啊

这窜天而上的火并没有把海子直接带入燃烧,而是在土地、河流中寻找到了更为广阔的诗歌空间。这种史诗的写作往往呈现出对地理类型或题材类型的穷尽使用,以此建立自己的江山。从水和大地写作中,海子发现了两者相结合玄武,这种作为北方象征的神兽再次打开了海子的创作,以此完成了1985年的长诗《但是水,水》。

这次大诗的实验成为了此后雄心勃勃的「太阳七部书」的基础,至此,海子完成了自己的「河流三部曲」:《河流》、《传说》、《但是水,水》。

5

相较于「河流三部曲」形而上的史诗写作,海子浸润了更多个人情感的短诗折射著更纯粹的心灵艺术光芒。

小鹿跑过

夜晚的目光紧紧追著

在空旷的野地上,发现第一支植物

脚插进土地

再也拔不出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海子对于粮食有著切肤的感情,在有过群体性饥荒的年代,人们对食物有著难以抗拒的潜意识热爱。比如这首《粮食》:

埋著猎人的山冈

是猎人生前唯一的粮食

粮食

是图画中的妻子

西边山上

九只母狼

东边山上

一轮月亮

反复抱过的妻子是枪

枪是沉睡爱情的村庄

粮食之于猎人就是夺去性命的枪,是生命的源头,是太阳。这期间海子显示了自己刀劈斧砍的短诗风格,减少了学院派写作上的严密喻象。

梨花

在土墙上滑动

牛铎声声

大婶拉过两位小堂弟

站在我面前

像两截黑炭

日光其实很强

一种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

在《答复》中写下了: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海子对于活著有种偿还性质的自我苦难,对于家庭的滋养,由尽孝偿还,对于太阳带来的滋养,则由诗歌偿还。他眼中的荷马、歌德,乃至于《圣经》、中国敦煌这种大时代集体建造的文化象征体,是可以拿来作为自我生命要求的。

这种无力偿还的压榨,也给他带来了众多死亡、临界的意象和自我暗示。

6

海子的初恋发生在1984年,B是他的学生,这段感情给他带来了大密度的写作,别样的生命体验,也带来了险些自杀的困境。

在初入恋爱时,海子这样写: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著

半截用肉体埋著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在出现感情问题时,海子这样写: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

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

我俩一见钟情

在最后无可挽回地结束之时,海子写下: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海子和B的爱情里,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坎,海子追求更自由开阔,诗歌境地里的王座,而B更追求俗世的成功与卓越。这种刀割血管的痛,让海子内心彻底感到了荒凉,诗歌情绪里出现更多狂躁、凌乱的信息。这种爆炸性的感伤彻底打开了海子生命中潜伏的暴烈元素,变成了:

我就是疯狂的,裸著身子

驼过死去诗人的

整座城市被我的创伤照亮

斜插在我身上的无数支箭

被血浸透

就像火红的玉米

海子身上充满了孤独感,即使再次遇到令人心动的S时,也成了「只恋爱,不结婚」的流浪伴侣,再也回不到B时那种纯净深入的感情状态。

这种孤独,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梦见的猎鹿人」,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

1988年夏季,海子同行三人前往青藏远行,恰逢H大姐在拉萨举办「太阳城诗会」,此时H大姐在西藏地区的地位颇高,写作如日中天,秉著自由的脾性走遍西藏各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因此几经情感波折,家庭解体,孑然一身。这种本身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对海子有著本性的吸引力。

海子迷恋H大姐,但H大姐对于这个整整小一轮的年轻人并无更多特殊的情感,几次拒绝海子与其独处的要求。

海子在离开拉萨后,8月19日在萨迦的夜晚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远方》: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但这H大姐之前,却还有一个令海子更为心碎的姐姐,这位姐姐在海子死后烧毁了赠予她的手稿,去了南方,在二十年后依然没能忘记海子。

在遇上H大姐之前的7月份,就写下了这个诗歌名篇: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滴眼泪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在德令哈空旷荒凉的世界里,海子的孤独淹没了自己,绝望一再侵袭著每一个字句,他成了让自己成为了绝望的终点。他需要的远方漂泊的意义,也在这次远行途中突然结束了。

海子拥有的,只有他的太阳和王座。

7

至1988年底,海子已经基本完成了自己的「太阳七部书」,以他对人类诗歌史的了解,他知道自己对于太阳的史诗追求会是什么。就像《荷马史诗》之于荷马,《浮士德》之于歌德,《神曲》之于但丁。

这是海子的《太阳》,是坚实宏大的诗歌理想,如果说他抒情短诗是夜空中亮眼的星星,《太阳》则是海子浩瀚的银河。用自己短短几年生命加速燃烧而成的宏大诗歌,让太多人觉得深不可测。

这七部在西川的整理下,分别为:

《太阳.断头篇》

《太阳.土地篇》

《太阳.打扎撒(残稿)》

《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

《太阳.弑》

《太阳.诗剧》

《太阳.弥赛亚》

骆一禾曾经这样解释过海子的死:有过天才生活的人,大都死于脑子:卢梭过了十二年天才生活,死于大脑浮肿;荷尔德林的天才生活大约是六年,写了很多颂诗性的作品,最后近于白痴。他们都有一个骤然凸起的黄金时期,前后都平常,最后都出在脑病上。

对于海子来说,便是1983年到1989年的短短六年时间里,留下了两百多万字的作品。

海子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些天才诗人们面对的精神困境了,从小就懂得打点自己的海子,离去前整理好了在昌平的两个房间,连书稿、画册也被整齐地码在一个木箱子里。西川在《怀念》一文中记述过海子离开这间房时的景象:他所珍爱的七卷本印度史诗《罗摩衍那》被放在室内最显眼的一张桌子上,整个房间干净得「像一座坟墓」。

在人生的最后三个月里,海子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充分准备,这种死亡不是解脱式、不是逃避式、不是冲动式的,而是在内心默默酝酿著,像海子诗中所言:「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在通向天空的道路上消失」。

海子在诗歌旅途和个体认识合一的世界里已经抵达了彼岸,在我们看来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自杀,在天才诗人的心中只是一种「适时而纯洁的死亡」,他们的命运不由自己支配,他们在快速燃烧生命的过程中看到了宇宙的终极。

我在人生的尽头

抱住一位宝贵的诗人痛哭失声

却永远无法更改自己的命运

在人生的最后三个月里,海子作「七部书」的一些收尾工作,还写下了三十多首短诗,其中就包括1月份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此时已经埋藏著自杀种子的海子,写出阳光和煦,温暖如春的诗句更加令人感动。这已经离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简单体悟,来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自我解脱和现世和解。

尤其是给陌生人祝福,给山川河流取名,像一个远离尘世的人,在隔空望著这个曾经让他流连忘返的世界。

2月份写下的《黎明.之二》说「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

3月14日,写下了海子生命里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

第一句便是「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他知道,从1989年以后的每个春天,都有人等著海子复活,看著海子凶悍的诗句感受他血液涌动的、属于太阳的一生。

1989年3月25日清晨海子离开了学校,前往山海关,一直在山海关呆到了3月26日下午,火车轰鸣,海子挑选在火车头刚经过转弯处车速较慢时,钻进了车底。

骆一禾在亲临现场时 ,说「海子死得很有尊严」。

现场发现海子带著的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并留下一封遗书。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的教师,我自杀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不算数,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海子 89.3.26

海子在1985年曾经请求过一场雨,去清洗他的骨头。

雨是一生的过错

雨是悲欢离合

作者:池水

公众号:一池水


关于海子

三月,他曾经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曾经想过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遗憾是难挨的长夜和莫大的孤独

海子的孤独太浓太烈且无可救赎

他孤独,孤独到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起名字

孤独地写火星点亮十三个州府

他从荒野到繁华,见过人事风尘

大多数人选择归于名利场安于温柔乡

而他不。

他用最浓烈而最锋利的文字抗议

他说不做一般的抒情诗人

于是他成就了中国当代诗歌最后的辉煌

这个才子本应一生潇洒风流似少年

却把山河湖海偌大人间装了心胸满怀

他不被理解,他为世俗所羁绊

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死亡

我曾经为他写下几千字的长诗

控诉他为何自私不顾老母选择轻生

而现在,而当我认真地读过他的诗歌

那不是诗歌,那是他的灵魂,

是用他短暂人生所有的思想铸成的刀刃

诗歌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当一个诗人为世俗所伤

要么没于人海

要么抗争至死

所以,海子,走好

三十年,世事茫茫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温柔生活

愿你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三月

我为你写诗

夜里

我看到你

草原和马

还有麦子

那片草原被烧过了

可怎么也烧不干净

野马四散而逃

各自活地安宁

只有麦子

会在那时节变得金黄

金黄是为了谁

现在谁也不知道了

——来自我的公众号「同质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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