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縱橫聚散」?

——從啟功論書絕句九九論到黃金分割九宮格

一、 緣起

前讀亦斯文《啟功先生說的寫字要「縱橫聚散」是什麼意思?》(亦斯:啟功先生說的寫字要「縱橫聚散」是什麼意思?)[1]解「縱橫聚散」為「藝術的差異化、縱橫感」云云,以為其錯解了啟功詩文原意,亦斯表示「期待大作」,方有此文。

啟功本有《論書絕句(注釋本)》出版[2],在其中對這首詩有明確的解釋。不讀啟功本人的解說,而憑臆測揣想謬解原詩,竊以為非正確的態度,故藉此文與亦斯商榷。再者願以此文略談我對啟功和啟體的些許看法。不周之處所在難免,亦以此就教於方家。

二、 詳解論書絕句九九

用筆何如結字難

縱橫聚散最相關

一從證得黃金律

頓覺全牛骨隙寬

此詩為啟功百首論書絕句的第九十九首(圖 1紅框內),按《啟功論書絕句百首》[3]末記「右絕句一百首,前二十首一九三五年作,後八十首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八年作,今合錄之。」可知,這首詩作於上世紀60年代中後期(若詩作大抵按年代順序編排)。

圖1 啟功《論書絕句百首》影印件——九七至九九

此詩文義簡單,本無須解說,然亦斯既能把「縱橫聚散」解得如霧裡看花,少不得要花點功夫把這簡單明白的詩句再解說一番。

解說他人詩句,作者本人的說法自然是第一根據。好在啟功論書絕句不但有墨跡影印本,更有《論書絕句(注釋本)》行世,且看啟功自己對這首詩如何解說。

此詩見《論書絕句(注釋本)》第198頁,頁左為啟功手書「論書絕句九九」全詩,右上為楷體印刷的「論書絕句九九」全詩,右下宋體印刷部分為啟功對該詩的解說(本人口述他人整理),這部分文字一直延續到第199頁上半部,其下有趙仁珪所做注釋,仿宋字體印刷,計有四條:「黃金律」、「全牛骨隙寬」、「九宮格」、「余別有文述之」。之所以如此詳細列出這兩頁的內容,甚至字體,乃是因為這本書的體例特別,不細心的讀者會誤以為詩後大段文字也是出自注釋者趙仁珪,而非啟功本人。現將啟功本人對該詩的解說全文謄錄如下:

趙子昂云:『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此語出自宗師,宜若可信。詎知習書以來,但辯其點畫方圓,形狀全無是處。其後影摹唐楷,見其折算,於停勻中有鬆緊,平正中有欹斜。苟能距離無繆,縱或以細線劃其筆畫中心,全無輕重肥瘦,懸而觀之,仍能成體。乃知結字所關,尤甚於用筆也。

又用世俗流行之九宮格、米字格作字,上字之腳,每侵入下格,遞侵之餘,常或一行四格之中,只能容得下三字。以注意力必聚于格之中心也。偶以放大圖畫所用劃有小方格之坐標玻璃片,罩於帖上,詳量每字中筆畫之聚散高低,始知結字之秘。蓋字中重點,並不在中心一處。

其法將每大方格縱橫各劃十三小方格,中間三小格縱橫成十字路,每行小格為五三五。自左上一交叉點言,其上其左俱為五,其下其右俱為八。此十字路中四交叉點,各為五比八之位置,合乎黃金分割之理焉。余別有文述之[4],茲不能詳。」

這段文字清楚明白,故不做詳解。啟功藉此段文字申明其寫作此詩的目的乃是經由對趙孟頫「用筆為上」的詰難引出他自創黃金分割九宮格對於結字的貢獻。

首句「用筆何如結字難」,翻譯成白話就是「掌握用筆之法哪裡比得上通曉結字規則的困難」。

而從「苟能距離無繆,縱或以細線劃其筆畫中心。。。。」、「詳量每字中筆畫之聚散高低」和「大方格縱橫各劃十三小方格」以及其它包含「縱橫」的文句中,可知啟功所言「縱橫聚散」實指單字筆畫間的位置關係,而非亦斯所謂的「藝術差異化,縱橫感」,或長或扁的形狀「對比」等等。具體說來,「縱橫」在啟功這首詩里特指黃金分割九宮格所使用的縱橫各十三道方格,尤其是其中黃金分割位縱橫交叉的四道線(見圖2)和它們的四個交點都是安排單字筆畫重要的位置重參考。啟功認為漢字有四個重心,而非一個,以黃金分割位縱橫畫出的四道線相交的四個點就是漢字的四個重心,也是結字的關鍵點。

儘管啟功詩中所言的「縱橫」專指練字方格的參考線,引申開來說,則「縱橫」無非橫豎,也可指代兩類不同方向的筆畫:自上而下是為縱,自左至右是為橫。漢字筆畫類型繁多,永字八法也不能窮盡,但歸根結底,主要筆畫按起止方向歸類大抵可劃分為「自上而下」的「縱畫」和「自左至右」的「橫畫」。因此,古典書論中也有以「縱橫」指代書寫過程的,比如《書譜》講 「使,謂縱橫牽扯是也」,即指用筆寫字的過程無非就是「縱橫牽扯」——自上而下,自左至右地運行毛筆,筆畫之間互相連牽扯連帶。早年四川書家劉孟伉的書學理論更是把永字八法直接簡化為「十字兩法」——一縱一橫。

圖2 啟功所創黃金分割九宮格(左)及應用字例(右)

再說「聚散」, 「聚」就是聚合,「散」就是分散。啟功在這首詩的解說中明言「詳量每字中筆畫之聚散高低」,這顯然是指對具體的單一漢字筆畫間距疏密進行測量,以實測方法分析漢字結構規律之意。那麼這個「聚散」就很清楚了,指的就是筆畫排列的疏密,間距的大小。舉個例子,「散」這個字,放到坐標紙上,測量每一筆畫之間的間距長短,左邊一側光是橫向就有五個橫畫的排疊,自然就是密集的「聚」,而右側橫向只有上部一個短橫和下部撇與捺的交叉點,自然是疏朗的「散」,這既沒有什麼神秘難解之處,也沒留下望文生義的餘地。

漢字筆畫多寡不一,分布不均。筆畫密集處就是「聚」,稀疏處就是「散」,這本是漢字自然呈現的狀態。那麼特意提出「聚散」對學習寫字的人有什麼意義呢?漢字因為筆畫繁簡不一,而楷書(或正書)的一個常規要求是無論筆畫繁簡多寡,大體上要佔有相當的空間,這也是漢字俗稱方塊字的緣故。每字一格,無論繁簡,體量相當。那麼自然就要求筆畫繁多者書寫密集,筆畫稀少者要分散布置,才能在相同的方塊里形成大致相當的體量。這就是張旭授顏魯公《筆法記》中所言「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使大」之意。也是啟功對前人九宮格不滿意的原因:「世俗流行之九宮格、米字格作字,上字之腳,每侵入下格,遞侵之餘,常或一行四格之中,只能容得下三字」,並據此提出自己的黃金分割九宮格。有興趣的人還可以搜索一下啟功80年代錄製的書法講座視頻,在其中啟功舉著清人臨帖的練習冊頁作證據。視頻直觀地展示了啟功預設論題,選擇有利證據的非中立態度,甚是有趣。

總括起來,啟功詩句中的「縱橫聚散」就是「結字」的另一種說法,與「結字」是同義反覆,展開來說就是在相同大小的方格里依參考線和四個重心點布置筆畫多寡不一的單字

「縱橫聚散最相關」這句詩承接首句的「結字難」,回答了「結字難在何處」,翻成白話就是「(結字)最難之處就是在大小一定的空間中安排布置筆畫疏密不同的單字」。

第三句「一從證得黃金律」,指的就是啟功自認發現了優美結字的規律——黃金律,而自創「黃金分割九宮格」和啟體這回事。

末句「頓覺全牛骨隙寬」化用《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典故,與上句連起來,翻成白話就是「自從發現了黃金律這個法則(黃金分割九宮格和四個重心點),從此結字再無障礙,如庖丁般遊刃有餘」。

啟功《論書絕句(注釋本)》早已面世,且不難尋得。學書人要講論啟功論書絕句,首先自然是要讀過這本書,了解啟功本人的解說。連啟功本人的注釋講解都懶得收羅閱讀,只憑揣測望文生義地解說,這不是學人應有的方法和態度。

三、 對啟功「結字難於用筆」論的再認識

3.1 啟功的「厚今薄古」意識

《啟功論書絕句百首》開篇自序(圖3)云:「以詩論藝,始於少陵六絕句。殆亦自知未必盡適眾口,故標曰戲為,以示不求人之強同也。不佞功自幼耽於習書,曾步趨前賢論述,而每苦枘鑿難符。一旦奮然自念,古人人也,我亦人也,誰不吃飯屙矢,豈其人一作古,其書其法便迥異於後世人人哉。又有清書家論書,每從石刻立說,豈必經斧斤氈蠟,始能傳棐幾練裙[5]之妙乎。此積疑之初釋也。又見古之得書名者,並不盡根於藝能,官大者奴僕視眾人,名高者生徒視儕輩。其勢其地既優,其跡其聲易播。後之觀者,遂動色相嗟,以為其秘不可窺,其妙不可及。此積疑之再釋也。於是忍俊不禁,拈為韻語,非聖無法,唐突名流。又苦二十八言,未能盡抒胸臆,乃附以自注。有時手揮目送,注已離題,賞音合觀,每見會心一笑。此一笑也,何啻心印長傳,機鋒一喝。其為書為詩,此時俱屬第二義矣。友人見約,為之手錄百首,雲將附印於注本之後而未果,轉為趙翔先生聘之以去。竟蒙珍重影印,加以精裝,薄海流傳,不佞朽骨為之增壽矣。蓋昔人嘗謂,刊人著述,其功德不減掩骼埋胔。今捧斯冊,誦昔人深痛之言,喜慰之極,不覺涕淚之盈襟也。啟功,時年第八十歲」

圖3 啟功《論書絕句百首》影印件——自序(局部)

《自序》道出啟功前後33年斷續寫就百首論書絕句的緣起和用意。其一,不可迷信盲從。古人舊說並非皆是真知,悖謬失察所在尤多,不可盡信;其二,書名未必盡得於書藝。官職聲望有助書名傳播,引導庸眾從流,史上多有早享盛名且流播後世的書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三,不懼唐突先賢,以詩論體例表達自己的藝術見解及對歷朝書跡書論和前輩書家藝能的評斷。

這與孫過庭作《書譜》的初衷一致。《書譜》稱那些不識藝理又喜憑道聽途說妄下斷語的人是「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指那些依憑官職年資輕慢侮下,卻並無識書斷藝之能者「以年職自高輕致凌誚」;評過往書論「或重述舊章,了不殊於既往;或苟興新說,竟無益於將來」;闡述自己寫作《書譜》的目的是「弘既往之風規,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云云。

啟功不只是書法大家,還是學問大家,早年受教於文史大家陳垣先生。據云圓庵先生與人談史,嘗言:勿信人言,人實誑汝。無論屬實與否,以先生治學之精嚴,教導弟子不盲從舊說,不迷信古人,運用自己的頭腦分析辨別史料真偽是一定的,這也是學人基本的態度。秉持獨立思想,以批判的態度審視古代書論、書跡及前輩書家的言論和藝術,對於作為學者的啟功而言,是很自然的事。再聯繫上世紀50-70年代那個政治運動風起雲湧,人的精神破舊立新,社會思潮造反有理的年代,批判、質疑古人,衝決、打破傳統不獨是學人思想獨立的要求,更有政治環境對個人的裹挾。這些都是今天缺乏學術訓練的普通人難以理解和切身體會的。許多書法愛好者容易陷入兩個極端:一是因無知而自負,輕慢傳統,不重師承,所謂「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偏狹傲慢而不自知,「唐突羲獻,誣枉鍾張」;再就是迷信古人,盲從師長,泥古不化。前者文革中曾泛濫成災,如今矯枉過正,後者又在書法愛好者中漸成主流。

讀啟功的書論,一要明白他的學者身份,明了他對前賢舊說的基本態度;二要認知他所處時境,理解他被政治裹挾的身不由己;三要求證他的個人作為,探知他對人對事的隱秘動機,方能讀出論書絕句中隱藏的「厚今薄古」的觀念、咄咄逼人的批判姿態和洞明世事的圓融練達

3.2 「蘭亭論辯」與「結字難於用筆」論的關聯

「書法以用筆為上」的觀點出自趙孟頫「蘭亭十三跋(圖4)」第七跋:「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於天然,故古今以為師法。齊梁間人,結字非不古,而乏俊氣。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終不可失也。廿八日。濟州南待閘題。」

圖4 趙孟頫書蘭亭十三跋殘片

關於這個跋文的解釋以及用筆和結字各自在書法藝術中的地位和難易在歷代書家中或有爭執,總體上傾向於肯定趙氏觀點。首先,趙氏講的是「用筆為上」而非「用筆為難」。「為上」的意思是更高的層次和等級,這大抵可歸入藝術審美鑒賞的範疇,啟功也是認識到這一點的(詳見《論書隨筆》[6])。而難易判斷多著落於訓練一種技藝技巧所需時長等實證方面。二者或有相關,卻非一事。其次,趙氏言論的爭議向來不在「用筆為上」,而在「千古不易」,這一點前人今人均有詳論,不特細說。啟功以「結字用筆之難易」置換「用筆為上」,製造論題,蓄意開釁,用意著實不在學術,而關乎那個年代的時政。這就有必要提及上世紀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末一連串政治運動在書法界的延續——蘭亭論辯。

「蘭亭論辯」系指由郭沫若1965年在《文物》雜誌上發表《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一文所引發的關於《蘭亭序》真偽的大辯論。關於「蘭亭論辯」的詳細內容,網上資料詳實,更有1973年結集的《蘭亭論辯》[7]一書收錄了當年參與辯論的多位書家學者的文章,欲知詳細者可自行搜索。啟功是這場辯論的參與者,且站在郭沫若一邊力證「蘭亭偽書」說。

圖5 《啟功口述歷史》封面

《蘭亭序》的真偽問題並非由郭沫若首倡,清代包世臣、李文田都曾質疑過《蘭亭序》的真實性。1962年,啟功在《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上發表《蘭亭帖考》[8]一文,維護了《蘭亭序》的真實性。在這篇文章中,針對清代李文田質疑《蘭亭序》「文尚難信,何有於字」,啟功以「抓住這一種現象(指李文田舉證《世說新語》中記《蘭亭序》為《臨河序》等語)來懷疑《蘭亭序》文章草稿,在邏輯上,殊難成立。」維護《蘭亭序》文本的真實性;李文田借古人評王羲之字如「銀鉤鐵畫」推論「故世無右軍之書已, 苟或有之, 必其與《爨寶子》、《爨龍顏》相近而後可」,啟功則說「至於書法,簡札和碑版, 各有其體。正象同在一個碑上, 碑額與碑文字體也常有分別, 因為它們的作用不同」為《蘭亭序》字體做辯護;至於李文田稱何延之撰「蕭翼賺蘭亭」記事如「目覩」,以為小說家言不可信者,啟功則認為「小說即使增飾故實,和《蘭亭帖》的真偽是無關的」。據此維護了《蘭亭序》原貼出自王羲之手筆的舊說。而到了1965年,投身「蘭亭論辯」的啟功則在《文物》雜誌發文《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9],一反自己3年前的主張,轉而認定《蘭亭序》為假。這篇文章里,啟功先是坦承自己1962年文中秉持《蘭亭》為真說,然後筆鋒一轉,稱受郭沫若啟發,認識到郭沫若所言「隸書筆意,不是說《蘭亭》的字必定要架子嚴整,撐滿方格,而是指它應該具有唐以前的古意」,據此重下結論《蘭亭帖》「一律純然是唐代風姿」,《蘭亭序》又被說成假了。之後啟功更是一路窮追猛打,嘲弄米芾的「之字最多無一似」,非議「永字八法」直至顛覆「定武蘭亭」這尊書法史上的偶像。

按啟功晚年口述歷史中的說法,恰因其曾在《蘭亭帖考》中主張《蘭亭序》為真,當郭沫若於1965年發起蘭亭真偽大辯論時,即托錢杏邨(阿英,時與啟功為鄰)勸說啟功寫一篇自打臉文章,重證《蘭亭序》為假。啟功晚年在《啟功口述歷史》[10]中對這段歷史有所交待:

「(錢杏邨對啟功說)『你現在必須再寫一篇關於《蘭亭序》的文章,這回你必須說《蘭亭序》是假的,才能過關。』我聽了暗暗叫苦不迭,心想我原來是不同意隨便說《蘭亭》是假的,一直堅持現存的定武本和唐摹本都是根據王羲之原作的複製品,這可怎麼轉彎啊?但形勢已經非常明顯,這已不是書法史和學術問題了,又把學術問題政治化了,而且是「欽點」要我寫文章。從錢先生家回來,我仔細研究了郭老的文章,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轉身騰挪的稜縫。郭老的文章中有一個明顯的漏洞:他認為王羲之的《蘭亭》應是方筆的,否則是假的,但王羲之流傳下來的作品不僅《蘭亭》一種,如在日本發現的《喪亂帖》,它是唐人根據王羲之真跡勾摹的,也是那種柔美的筆法,這該怎麼解釋呢?郭老只好說《喪亂帖》和北碑體的「二爨」碑《爨寶子》、《爨龍顏》「有一脈相通之處」。郭老當時這樣說也許言不由衷,但這明明是不符合事實的,對碑帖稍有涉獵的人都知道這二者截然不同,毫不相干,非要說「一脈相通」那無異於瞪著眼睛說瞎話(圖一二六)。好,我索性就在這上面做文章,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在言不由衷。我於是寫道:「及至讀了郭沫若同志的文章,說《喪亂帖》和《寶子》、《楊陽》等碑有一脈相通之處,使我的理解活潑多了。」抓住這一點,我的思路果然「活潑」多了,四千多字的考辨文章當天寫好了,題為《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晚上阿英就派人取走,直接送到郭老家。郭老一看大為高興,第二天(星期六)一大早就把稿子交給光明日報社,第二天(星期天)就見報了,可見它是一篇特稿。」

據上文,啟功事實上承認了自己在對待《蘭亭序》真偽的問題上並未秉持完全的學術態度,而是以一種權宜機變的方式應對(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進而也令他考證《蘭亭序》的文章在學術性上打了折扣。晚年的啟功似又重回早年《蘭亭帖考》的觀點,主張《蘭亭序》為真。

基於這個背景,再來看這第九十九首論書絕句,就會理解啟功特意挑起這個爭端,反對從來無甚爭議的「用筆為上」論的用意。畢竟寫作這首詩的60年代末還涌動著「蘭亭論辯」的餘緒,且文革已經轟轟烈烈地開始了。但趙孟頫終究不如王羲之牌頭大,又關涉啟功自認最重要的書法貢獻——應用黃金律的啟體和黃金分割九宮格,這次啟功沒有來回打臉,而是始終堅持了這個觀點。

3.3 啟功對「結字難於用筆」的論證

且看啟功如何論證自己的觀點(詳見《論書隨筆(論結字)》[11]):

「趙松雪雲,『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竊謂其不然。試從法帖中剪某字如『八』字、『二』字、『三』字等,復分剪其點畫。信手擲於案上,觀之寧復成字?又取薄紙覆於帖上,以鉛筆划出某字某筆中心一線,仍能不失字勢,其理詎不昭昭然哉?」

顯然,這個論證之理不是「昭昭然」,倒是其中的邏輯謬誤「昭昭然」。單個筆畫不成字是局部和整體的問題,啟功用以拆分筆法和結字的論證方式,分明說的是「不論筆畫質量如何,只有依循特定規則才能讓筆畫組合為可看可賞的單字」,而這竟被啟功用作「結字難於用筆」的證據,這真是一個偷換概念的典型好例子啊。啟功在這裡又如1965年一樣玩了個花招,把「結字需要規則」置換為「結字難於用筆」,進而為其個人的多重目的無端豎起趙孟頫這個靶子。趙氏此論的爭議向來本不在「用筆為上」,而在「用筆千古不易」。啟功特意避開這個早有人言的點,另闢蹊徑,偷換概念,聯繫其後力推啟體和黃金分割九宮格,其用心亦是「昭昭然」。

啟功論證「結字難於用筆」的邏輯無厘頭兼滑頭,純粹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實際上,「結字與用筆孰難」本是一個可實證的問題:只要設定同等書法教習條件對若干蒙童進行跟蹤調查,再以專家定時評價打分,對積年累月的觀測數據用科學方法統計分析,結論自出,本不必用臆測打嘴仗。再者,用筆屬於入門後的書人才可以體會的審美範疇,而結字則是實用書寫所面對的直觀感受。對一個完全不懂書法且不想做書法家,只求寫字好看的人來說,在硬筆為主要書寫工具的當代,首先當然是把字形寫漂亮,而不是什麼用筆(況且硬筆根本無所謂用筆)。啟功挑出 「書法用筆為上」做靶子,而提「結字難於用筆」,這本身就是混淆了規範書寫和書法審美。強調結字,根本不是針對書法,只是針對實用書寫而來。啟功始終堅持「結字難於用筆」的觀點,與其推廣自創的黃金分割九宮格及依此格而來的啟體不無關係。

3.3 如何看待啟體的推廣及黃金分割九宮格

啟功及其後學中許多人不遺餘力地宣傳普及啟體和黃金分割九宮格,推廣過程中對前人的貶損所在尤多(視頻和言論證據均在),說了一些過頭話,極端話,以偏概全的話。但說到底,黃金分割九宮格及依此而來的書寫規則所針對的並非是書法藝術,而是實用書寫。就此而言,推廣啟體和黃金分割九宮格的努力正與當年于右任推廣標準草書以及當下二田推廣田氏歐楷並無二致。啟功當然是一個大書家,但是他推廣啟體的方式則是一種實用書寫和規範書寫的普及教育。

事實也是這樣,規範的啟體,非常容易入門,正如田氏歐楷一樣,按規則操作,兩三個月就可以寫出像模像樣的架子。但是架子再像,明眼人眼裡與真跡相比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圖6),那種差距根本不是(或說主要不是)結字上的問題造成的,更多地是用筆的問題。多數啟功款書法贗品都是「一眼假」也源於此:結字簡單易學,用筆全無工夫。

圖6 啟功書法真跡(左)與贗品(右)

上世紀80年代北京流行一套順口溜「啟功的桿兒,舒同的圈兒,溥傑的尖兒,南陽的彎兒」,說的是當時京城書畫市場上四位書家作品的典型特徵。「啟功的桿兒」形容的就是啟功書法中那種中鋒直劃的勻凈、光潔、勁道,那是一種老道的工夫,恰是數十年修為的「用筆」,而不是什麼「結字」。買賣字畫的人都知道看這個「桿兒」,啟功本人卻還堅持「結字難於用筆」,什麼「把筆畫中線連起來大致可看」云云,這種堅持背後的執拗其實和書法審美已經全無關係了。

四、 結語

啟功是大書法家,他自創的啟體是當代書法的一項壯舉,也是有很大影響力的現代書體,黃金分割九宮格更是書法普及教育中卓有成效的工具。啟功也是大學者,其書學理論豐富了當代書法理論的寶庫。不得不說,啟功還是一個老於世故的入世者,他的一些言論常有混淆不清首鼠兩端夾帶私貨的嫌疑,不動腦筋,僅憑名頭去讀,是很難分辨清楚的。

(文中圖片均來自網上,侵刪)

2019年2月14日於北京


參考資料

1、 論書絕句(注釋本),啟功著,趙仁珪注釋,三聯書店,2002

2、 啟功論書絕句百首,啟功著,榮寶齋出版社,2010

3、 蘭亭論辯,文物出版社,1973

4、 啟功口述歷史,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

5、 蘭亭帖考,啟功,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1962年01期,p109-118

6、 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啟功,蘭亭論辯(上編),文物出版社,1973,pp69-76


【註解】

[1]亦斯:啟功先生說的寫字要「縱橫聚散」是什麼意思?

[2] 論書絕句(注釋本),啟功著,趙仁珪注釋,三聯書店,2002

[3] 啟功論書絕句百首,啟功著,榮寶齋出版社,2010

[4]別有文述之,指《論書隨筆》貳《論結字》一文。《論書隨筆》則附於「論書絕句與注釋」之後。 [5] 棐幾練裙分指王羲之入弟子家於木几上作書與王獻之於羊欣新制紗裙上作書二事 [6] 論書隨筆,論書絕句(注釋本)附錄,pp211 [7] 蘭亭論辯,文物出版社,1973 [8] 蘭亭帖考,啟功,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1962年01期,p109-118 [9] 「蘭亭」的迷信應該破處,蘭亭論辯(上編),文物出版社,1973,pp69-76(此文原刊於《文物》1965年10期) [10] 啟功口述歷史,啟功著,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7 [11] 論書隨筆,論書絕句(注釋本)附錄,pp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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