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纵横聚散」?

——从启功论书绝句九九论到黄金分割九宫格

一、 缘起

前读亦斯文《启功先生说的写字要「纵横聚散」是什么意思?》(亦斯:启功先生说的写字要「纵横聚散」是什么意思?)[1]解「纵横聚散」为「艺术的差异化、纵横感」云云,以为其错解了启功诗文原意,亦斯表示「期待大作」,方有此文。

启功本有《论书绝句(注释本)》出版[2],在其中对这首诗有明确的解释。不读启功本人的解说,而凭臆测揣想谬解原诗,窃以为非正确的态度,故借此文与亦斯商榷。再者愿以此文略谈我对启功和启体的些许看法。不周之处所在难免,亦以此就教于方家。

二、 详解论书绝句九九

用笔何如结字难

纵横聚散最相关

一从证得黄金律

顿觉全牛骨隙宽

此诗为启功百首论书绝句的第九十九首(图 1红框内),按《启功论书绝句百首》[3]末记「右绝句一百首,前二十首一九三五年作,后八十首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八年作,今合录之。」可知,这首诗作于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若诗作大抵按年代顺序编排)。

图1 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影印件——九七至九九

此诗文义简单,本无须解说,然亦斯既能把「纵横聚散」解得如雾里看花,少不得要花点功夫把这简单明白的诗句再解说一番。

解说他人诗句,作者本人的说法自然是第一根据。好在启功论书绝句不但有墨迹影印本,更有《论书绝句(注释本)》行世,且看启功自己对这首诗如何解说。

此诗见《论书绝句(注释本)》第198页,页左为启功手书「论书绝句九九」全诗,右上为楷体印刷的「论书绝句九九」全诗,右下宋体印刷部分为启功对该诗的解说(本人口述他人整理),这部分文字一直延续到第199页上半部,其下有赵仁珪所做注释,仿宋字体印刷,计有四条:「黄金律」、「全牛骨隙宽」、「九宫格」、「余别有文述之」。之所以如此详细列出这两页的内容,甚至字体,乃是因为这本书的体例特别,不细心的读者会误以为诗后大段文字也是出自注释者赵仁珪,而非启功本人。现将启功本人对该诗的解说全文誊录如下:

赵子昂云:『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此语出自宗师,宜若可信。讵知习书以来,但辩其点画方圆,形状全无是处。其后影摹唐楷,见其折算,于停匀中有松紧,平正中有欹斜。苟能距离无缪,纵或以细线划其笔画中心,全无轻重肥瘦,悬而观之,仍能成体。乃知结字所关,尤甚于用笔也。

又用世俗流行之九宫格、米字格作字,上字之脚,每侵入下格,递侵之余,常或一行四格之中,只能容得下三字。以注意力必聚于格之中心也。偶以放大图画所用划有小方格之坐标玻璃片,罩于帖上,详量每字中笔画之聚散高低,始知结字之秘。盖字中重点,并不在中心一处。

其法将每大方格纵横各划十三小方格,中间三小格纵横成十字路,每行小格为五三五。自左上一交叉点言,其上其左俱为五,其下其右俱为八。此十字路中四交叉点,各为五比八之位置,合乎黄金分割之理焉。余别有文述之[4],兹不能详。」

这段文字清楚明白,故不做详解。启功借此段文字申明其写作此诗的目的乃是经由对赵孟𫖯「用笔为上」的诘难引出他自创黄金分割九宫格对于结字的贡献。

首句「用笔何如结字难」,翻译成白话就是「掌握用笔之法哪里比得上通晓结字规则的困难」。

而从「苟能距离无缪,纵或以细线划其笔画中心。。。。」、「详量每字中笔画之聚散高低」和「大方格纵横各划十三小方格」以及其它包含「纵横」的文句中,可知启功所言「纵横聚散」实指单字笔画间的位置关系,而非亦斯所谓的「艺术差异化,纵横感」,或长或扁的形状「对比」等等。具体说来,「纵横」在启功这首诗里特指黄金分割九宫格所使用的纵横各十三道方格,尤其是其中黄金分割位纵横交叉的四道线(见图2)和它们的四个交点都是安排单字笔画重要的位置重参考。启功认为汉字有四个重心,而非一个,以黄金分割位纵横画出的四道线相交的四个点就是汉字的四个重心,也是结字的关键点。

尽管启功诗中所言的「纵横」专指练字方格的参考线,引申开来说,则「纵横」无非横竖,也可指代两类不同方向的笔画:自上而下是为纵,自左至右是为横。汉字笔画类型繁多,永字八法也不能穷尽,但归根结底,主要笔画按起止方向归类大抵可划分为「自上而下」的「纵画」和「自左至右」的「横画」。因此,古典书论中也有以「纵横」指代书写过程的,比如《书谱》讲 「使,谓纵横牵扯是也」,即指用笔写字的过程无非就是「纵横牵扯」——自上而下,自左至右地运行毛笔,笔画之间互相连牵扯连带。早年四川书家刘孟伉的书学理论更是把永字八法直接简化为「十字两法」——一纵一横。

图2 启功所创黄金分割九宫格(左)及应用字例(右)

再说「聚散」, 「聚」就是聚合,「散」就是分散。启功在这首诗的解说中明言「详量每字中笔画之聚散高低」,这显然是指对具体的单一汉字笔画间距疏密进行测量,以实测方法分析汉字结构规律之意。那么这个「聚散」就很清楚了,指的就是笔画排列的疏密,间距的大小。举个例子,「散」这个字,放到坐标纸上,测量每一笔画之间的间距长短,左边一侧光是横向就有五个横画的排叠,自然就是密集的「聚」,而右侧横向只有上部一个短横和下部撇与捺的交叉点,自然是疏朗的「散」,这既没有什么神秘难解之处,也没留下望文生义的余地。

汉字笔画多寡不一,分布不均。笔画密集处就是「聚」,稀疏处就是「散」,这本是汉字自然呈现的状态。那么特意提出「聚散」对学习写字的人有什么意义呢?汉字因为笔画繁简不一,而楷书(或正书)的一个常规要求是无论笔画繁简多寡,大体上要占有相当的空间,这也是汉字俗称方块字的缘故。每字一格,无论繁简,体量相当。那么自然就要求笔画繁多者书写密集,笔画稀少者要分散布置,才能在相同的方块里形成大致相当的体量。这就是张旭授颜鲁公《笔法记》中所言「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使大」之意。也是启功对前人九宫格不满意的原因:「世俗流行之九宫格、米字格作字,上字之脚,每侵入下格,递侵之余,常或一行四格之中,只能容得下三字」,并据此提出自己的黄金分割九宫格。有兴趣的人还可以搜索一下启功80年代录制的书法讲座视频,在其中启功举著清人临帖的练习册页作证据。视频直观地展示了启功预设论题,选择有利证据的非中立态度,甚是有趣。

总括起来,启功诗句中的「纵横聚散」就是「结字」的另一种说法,与「结字」是同义反复,展开来说就是在相同大小的方格里依参考线和四个重心点布置笔画多寡不一的单字

「纵横聚散最相关」这句诗承接首句的「结字难」,回答了「结字难在何处」,翻成白话就是「(结字)最难之处就是在大小一定的空间中安排布置笔画疏密不同的单字」。

第三句「一从证得黄金律」,指的就是启功自认发现了优美结字的规律——黄金律,而自创「黄金分割九宫格」和启体这回事。

末句「顿觉全牛骨隙宽」化用《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典故,与上句连起来,翻成白话就是「自从发现了黄金律这个法则(黄金分割九宫格和四个重心点),从此结字再无障碍,如庖丁般游刃有余」。

启功《论书绝句(注释本)》早已面世,且不难寻得。学书人要讲论启功论书绝句,首先自然是要读过这本书,了解启功本人的解说。连启功本人的注释讲解都懒得收罗阅读,只凭揣测望文生义地解说,这不是学人应有的方法和态度。

三、 对启功「结字难于用笔」论的再认识

3.1 启功的「厚今薄古」意识

《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开篇自序(图3)云:「以诗论艺,始于少陵六绝句。殆亦自知未必尽适众口,故标曰戏为,以示不求人之强同也。不佞功自幼耽于习书,曾步趋前贤论述,而每苦枘凿难符。一旦奋然自念,古人人也,我亦人也,谁不吃饭屙矢,岂其人一作古,其书其法便迥异于后世人人哉。又有清书家论书,每从石刻立说,岂必经斧斤毡蜡,始能传棐几练裙[5]之妙乎。此积疑之初释也。又见古之得书名者,并不尽根于艺能,官大者奴仆视众人,名高者生徒视侪辈。其势其地既优,其迹其声易播。后之观者,遂动色相嗟,以为其秘不可窥,其妙不可及。此积疑之再释也。于是忍俊不禁,拈为韵语,非圣无法,唐突名流。又苦二十八言,未能尽抒胸臆,乃附以自注。有时手挥目送,注已离题,赏音合观,每见会心一笑。此一笑也,何啻心印长传,机锋一喝。其为书为诗,此时俱属第二义矣。友人见约,为之手录百首,云将附印于注本之后而未果,转为赵翔先生聘之以去。竟蒙珍重影印,加以精装,薄海流传,不佞朽骨为之增寿矣。盖昔人尝谓,刊人著述,其功德不减掩骼埋胔。今捧斯册,诵昔人深痛之言,喜慰之极,不觉涕泪之盈襟也。启功,时年第八十岁」

图3 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影印件——自序(局部)

《自序》道出启功前后33年断续写就百首论书绝句的缘起和用意。其一,不可迷信盲从。古人旧说并非皆是真知,悖谬失察所在尤多,不可尽信;其二,书名未必尽得于书艺。官职声望有助书名传播,引导庸众从流,史上多有早享盛名且流播后世的书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三,不惧唐突先贤,以诗论体例表达自己的艺术见解及对历朝书迹书论和前辈书家艺能的评断。

这与孙过庭作《书谱》的初衷一致。《书谱》称那些不识艺理又喜凭道听途说妄下断语的人是「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指那些依凭官职年资轻慢侮下,却并无识书断艺之能者「以年职自高轻致凌诮」;评过往书论「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阐述自己写作《书谱》的目的是「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云云。

启功不只是书法大家,还是学问大家,早年受教于文史大家陈垣先生。据云圆庵先生与人谈史,尝言:勿信人言,人实诳汝。无论属实与否,以先生治学之精严,教导弟子不盲从旧说,不迷信古人,运用自己的头脑分析辨别史料真伪是一定的,这也是学人基本的态度。秉持独立思想,以批判的态度审视古代书论、书迹及前辈书家的言论和艺术,对于作为学者的启功而言,是很自然的事。再联系上世纪50-70年代那个政治运动风起云涌,人的精神破旧立新,社会思潮造反有理的年代,批判、质疑古人,冲决、打破传统不独是学人思想独立的要求,更有政治环境对个人的裹挟。这些都是今天缺乏学术训练的普通人难以理解和切身体会的。许多书法爱好者容易陷入两个极端:一是因无知而自负,轻慢传统,不重师承,所谓「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偏狭傲慢而不自知,「唐突羲献,诬枉钟张」;再就是迷信古人,盲从师长,泥古不化。前者文革中曾泛滥成灾,如今矫枉过正,后者又在书法爱好者中渐成主流。

读启功的书论,一要明白他的学者身份,明了他对前贤旧说的基本态度;二要认知他所处时境,理解他被政治裹挟的身不由己;三要求证他的个人作为,探知他对人对事的隐秘动机,方能读出论书绝句中隐藏的「厚今薄古」的观念、咄咄逼人的批判姿态和洞明世事的圆融练达

3.2 「兰亭论辩」与「结字难于用笔」论的关联

「书法以用笔为上」的观点出自赵孟𫖯「兰亭十三跋(图4)」第七跋:「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右军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故古今以为师法。齐梁间人,结字非不古,而乏俊气。此又存乎其人。然古法终不可失也。廿八日。济州南待闸题。」

图4 赵孟𫖯书兰亭十三跋残片

关于这个跋文的解释以及用笔和结字各自在书法艺术中的地位和难易在历代书家中或有争执,总体上倾向于肯定赵氏观点。首先,赵氏讲的是「用笔为上」而非「用笔为难」。「为上」的意思是更高的层次和等级,这大抵可归入艺术审美鉴赏的范畴,启功也是认识到这一点的(详见《论书随笔》[6])。而难易判断多著落于训练一种技艺技巧所需时长等实证方面。二者或有相关,却非一事。其次,赵氏言论的争议向来不在「用笔为上」,而在「千古不易」,这一点前人今人均有详论,不特细说。启功以「结字用笔之难易」置换「用笔为上」,制造论题,蓄意开衅,用意著实不在学术,而关乎那个年代的时政。这就有必要提及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末一连串政治运动在书法界的延续——兰亭论辩。

「兰亭论辩」系指由郭沫若1965年在《文物》杂志上发表《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所引发的关于《兰亭序》真伪的大辩论。关于「兰亭论辩」的详细内容,网上资料详实,更有1973年结集的《兰亭论辩》[7]一书收录了当年参与辩论的多位书家学者的文章,欲知详细者可自行搜索。启功是这场辩论的参与者,且站在郭沫若一边力证「兰亭伪书」说。

图5 《启功口述历史》封面

《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并非由郭沫若首倡,清代包世臣、李文田都曾质疑过《兰亭序》的真实性。1962年,启功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上发表《兰亭帖考》[8]一文,维护了《兰亭序》的真实性。在这篇文章中,针对清代李文田质疑《兰亭序》「文尚难信,何有于字」,启功以「抓住这一种现象(指李文田举证《世说新语》中记《兰亭序》为《临河序》等语)来怀疑《兰亭序》文章草稿,在逻辑上,殊难成立。」维护《兰亭序》文本的真实性;李文田借古人评王羲之字如「银钩铁画」推论「故世无右军之书已, 苟或有之, 必其与《爨宝子》、《爨龙颜》相近而后可」,启功则说「至于书法,简札和碑版, 各有其体。正象同在一个碑上, 碑额与碑文字体也常有分别, 因为它们的作用不同」为《兰亭序》字体做辩护;至于李文田称何延之撰「萧翼赚兰亭」记事如「目覩」,以为小说家言不可信者,启功则认为「小说即使增饰故实,和《兰亭帖》的真伪是无关的」。据此维护了《兰亭序》原贴出自王羲之手笔的旧说。而到了1965年,投身「兰亭论辩」的启功则在《文物》杂志发文《兰亭的迷信应该破除》[9],一反自己3年前的主张,转而认定《兰亭序》为假。这篇文章里,启功先是坦承自己1962年文中秉持《兰亭》为真说,然后笔锋一转,称受郭沫若启发,认识到郭沫若所言「隶书笔意,不是说《兰亭》的字必定要架子严整,撑满方格,而是指它应该具有唐以前的古意」,据此重下结论《兰亭帖》「一律纯然是唐代风姿」,《兰亭序》又被说成假了。之后启功更是一路穷追猛打,嘲弄米芾的「之字最多无一似」,非议「永字八法」直至颠覆「定武兰亭」这尊书法史上的偶像。

按启功晚年口述历史中的说法,恰因其曾在《兰亭帖考》中主张《兰亭序》为真,当郭沫若于1965年发起兰亭真伪大辩论时,即托钱杏邨(阿英,时与启功为邻)劝说启功写一篇自打脸文章,重证《兰亭序》为假。启功晚年在《启功口述历史》[10]中对这段历史有所交待:

「(钱杏邨对启功说)『你现在必须再写一篇关于《兰亭序》的文章,这回你必须说《兰亭序》是假的,才能过关。』我听了暗暗叫苦不迭,心想我原来是不同意随便说《兰亭》是假的,一直坚持现存的定武本和唐摹本都是根据王羲之原作的复制品,这可怎么转弯啊?但形势已经非常明显,这已不是书法史和学术问题了,又把学术问题政治化了,而且是「钦点」要我写文章。从钱先生家回来,我仔细研究了郭老的文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转身腾挪的棱缝。郭老的文章中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他认为王羲之的《兰亭》应是方笔的,否则是假的,但王羲之流传下来的作品不仅《兰亭》一种,如在日本发现的《丧乱帖》,它是唐人根据王羲之真迹勾摹的,也是那种柔美的笔法,这该怎么解释呢?郭老只好说《丧乱帖》和北碑体的「二爨」碑《爨宝子》、《爨龙颜》「有一脉相通之处」。郭老当时这样说也许言不由衷,但这明明是不符合事实的,对碑帖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这二者截然不同,毫不相干,非要说「一脉相通」那无异于瞪著眼睛说瞎话(图一二六)。好,我索性就在这上面做文章,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在言不由衷。我于是写道:「及至读了郭沫若同志的文章,说《丧乱帖》和《宝子》、《杨阳》等碑有一脉相通之处,使我的理解活泼多了。」抓住这一点,我的思路果然「活泼」多了,四千多字的考辨文章当天写好了,题为《兰亭的迷信应该破除》。晚上阿英就派人取走,直接送到郭老家。郭老一看大为高兴,第二天(星期六)一大早就把稿子交给光明日报社,第二天(星期天)就见报了,可见它是一篇特稿。」

据上文,启功事实上承认了自己在对待《兰亭序》真伪的问题上并未秉持完全的学术态度,而是以一种权宜机变的方式应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进而也令他考证《兰亭序》的文章在学术性上打了折扣。晚年的启功似又重回早年《兰亭帖考》的观点,主张《兰亭序》为真。

基于这个背景,再来看这第九十九首论书绝句,就会理解启功特意挑起这个争端,反对从来无甚争议的「用笔为上」论的用意。毕竟写作这首诗的60年代末还涌动著「兰亭论辩」的余绪,且文革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但赵孟𫖯终究不如王羲之牌头大,又关涉启功自认最重要的书法贡献——应用黄金律的启体和黄金分割九宫格,这次启功没有来回打脸,而是始终坚持了这个观点。

3.3 启功对「结字难于用笔」的论证

且看启功如何论证自己的观点(详见《论书随笔(论结字)》[11]):

「赵松雪云,『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窃谓其不然。试从法帖中剪某字如『八』字、『二』字、『三』字等,复分剪其点画。信手掷于案上,观之宁复成字?又取薄纸覆于帖上,以铅笔划出某字某笔中心一线,仍能不失字势,其理讵不昭昭然哉?」

显然,这个论证之理不是「昭昭然」,倒是其中的逻辑谬误「昭昭然」。单个笔画不成字是局部和整体的问题,启功用以拆分笔法和结字的论证方式,分明说的是「不论笔画质量如何,只有依循特定规则才能让笔画组合为可看可赏的单字」,而这竟被启功用作「结字难于用笔」的证据,这真是一个偷换概念的典型好例子啊。启功在这里又如1965年一样玩了个花招,把「结字需要规则」置换为「结字难于用笔」,进而为其个人的多重目的无端竖起赵孟𫖯这个靶子。赵氏此论的争议向来本不在「用笔为上」,而在「用笔千古不易」。启功特意避开这个早有人言的点,另辟蹊径,偷换概念,联系其后力推启体和黄金分割九宫格,其用心亦是「昭昭然」。

启功论证「结字难于用笔」的逻辑无厘头兼滑头,纯粹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实际上,「结字与用笔孰难」本是一个可实证的问题:只要设定同等书法教习条件对若干蒙童进行跟踪调查,再以专家定时评价打分,对积年累月的观测数据用科学方法统计分析,结论自出,本不必用臆测打嘴仗。再者,用笔属于入门后的书人才可以体会的审美范畴,而结字则是实用书写所面对的直观感受。对一个完全不懂书法且不想做书法家,只求写字好看的人来说,在硬笔为主要书写工具的当代,首先当然是把字形写漂亮,而不是什么用笔(况且硬笔根本无所谓用笔)。启功挑出 「书法用笔为上」做靶子,而提「结字难于用笔」,这本身就是混淆了规范书写和书法审美。强调结字,根本不是针对书法,只是针对实用书写而来。启功始终坚持「结字难于用笔」的观点,与其推广自创的黄金分割九宫格及依此格而来的启体不无关系。

3.3 如何看待启体的推广及黄金分割九宫格

启功及其后学中许多人不遗余力地宣传普及启体和黄金分割九宫格,推广过程中对前人的贬损所在尤多(视频和言论证据均在),说了一些过头话,极端话,以偏概全的话。但说到底,黄金分割九宫格及依此而来的书写规则所针对的并非是书法艺术,而是实用书写。就此而言,推广启体和黄金分割九宫格的努力正与当年于右任推广标准草书以及当下二田推广田氏欧楷并无二致。启功当然是一个大书家,但是他推广启体的方式则是一种实用书写和规范书写的普及教育。

事实也是这样,规范的启体,非常容易入门,正如田氏欧楷一样,按规则操作,两三个月就可以写出像模像样的架子。但是架子再像,明眼人眼里与真迹相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图6),那种差距根本不是(或说主要不是)结字上的问题造成的,更多地是用笔的问题。多数启功款书法赝品都是「一眼假」也源于此:结字简单易学,用笔全无工夫。

图6 启功书法真迹(左)与赝品(右)

上世纪80年代北京流行一套顺口溜「启功的杆儿,舒同的圈儿,溥杰的尖儿,南阳的弯儿」,说的是当时京城书画市场上四位书家作品的典型特征。「启功的杆儿」形容的就是启功书法中那种中锋直划的匀净、光洁、劲道,那是一种老道的工夫,恰是数十年修为的「用笔」,而不是什么「结字」。买卖字画的人都知道看这个「杆儿」,启功本人却还坚持「结字难于用笔」,什么「把笔画中线连起来大致可看」云云,这种坚持背后的执拗其实和书法审美已经全无关系了。

四、 结语

启功是大书法家,他自创的启体是当代书法的一项壮举,也是有很大影响力的现代书体,黄金分割九宫格更是书法普及教育中卓有成效的工具。启功也是大学者,其书学理论丰富了当代书法理论的宝库。不得不说,启功还是一个老于世故的入世者,他的一些言论常有混淆不清首鼠两端夹带私货的嫌疑,不动脑筋,仅凭名头去读,是很难分辨清楚的。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上,侵删)

2019年2月14日于北京


参考资料

1、 论书绝句(注释本),启功著,赵仁珪注释,三联书店,2002

2、 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启功著,荣宝斋出版社,2010

3、 兰亭论辩,文物出版社,1973

4、 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 兰亭帖考,启功,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2年01期,p109-118

6、 兰亭的迷信应该破除,启功,兰亭论辩(上编),文物出版社,1973,pp69-76


【注解】

[1]亦斯:启功先生说的写字要「纵横聚散」是什么意思?

[2] 论书绝句(注释本),启功著,赵仁珪注释,三联书店,2002

[3] 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启功著,荣宝斋出版社,2010

[4]别有文述之,指《论书随笔》贰《论结字》一文。《论书随笔》则附于「论书绝句与注释」之后。 [5] 棐几练裙分指王羲之入弟子家于木几上作书与王献之于羊欣新制纱裙上作书二事 [6] 论书随笔,论书绝句(注释本)附录,pp211 [7] 兰亭论辩,文物出版社,1973 [8] 兰亭帖考,启功,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2年01期,p109-118 [9] 「兰亭」的迷信应该破处,兰亭论辩(上编),文物出版社,1973,pp69-76(此文原刊于《文物》1965年10期) [10] 启功口述历史,启功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7 [11] 论书随笔,论书绝句(注释本)附录,pp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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