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观感是多重的,因此音乐也是有时令性质的。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自带著仲春期落花的绝美,法国香颂《La Vie En Rose》的钢琴前奏落拍时就送出了六月玫瑰花期时的浓郁。毋宁说维瓦尔第的《春》这样直接点明时节的作品了。

但唯有柴可夫斯基,他似乎永远与冬季绑定了。他就算写一首《六月船歌》,其旋律传达的,也更像一个凄冷的六月。不止是我一个人,身边许多朋友也有类似的听感,仿佛他的音乐是3D的。旋律一出,林海雪原就摆在了面前。

爵士乐下酒,圆舞曲助兴,柴可夫斯基的曲子过冬。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听感?

是因为柴可夫斯基凝重的面色被印在了教科书上?不吧,贝多芬的表情不比他轻松。虽然大众印象里贝多芬也悲情,但绝对不凄凄惨惨戚戚。

是因为柴可夫斯基来自北国沙俄?拉赫马尼诺夫和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却也没那么冰冷的质感吧。

这也许就是作品中的个人色彩,人格魅力吧?在我印象里,柴可夫斯基和列宾仿佛是同一个人,听到《第六交响曲》和看到《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时,我的感官收到的刺激是等效的。就好似德彪西和莫奈的朦胧极其相似一般。当然,大抵是我听的曲子太少,鉴赏能力还没达到足够高的区分度。

柴可夫斯基最为大众所知的曲子无疑是《天鹅湖》,或者说,《天鹅湖》里的《四小天鹅舞曲》。但,最最「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无疑是《第六交响曲》。

身边不少朋友喜欢用数字编号来指代音乐作品,像是某种暗语,仿佛透露著外人听不懂的高深。非标题音乐时代如此,标题音乐时代亦如此。举世闻名的《第六交响曲》太多了,柴可夫斯基写过,贝多芬写过,马勒、西贝柳斯等,都写过。更多的人们知道这首曲子的别名:《悲怆》。不过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也有一首名曰《悲怆》的,还真是和柴可夫斯基杠上了。

第一次听这首《悲怆》的时候,我十一岁。是一个周末坐在琴房被老师打手的年纪。上课间隙,老师放一首柴可夫斯基让我休息。他放的好像是《悲怆》的终章。老师三十岁出头,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懂五十岁的老柴的悲伤,总之十一岁的我没听懂。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睡觉。当时的我,对柴可夫斯基这个名字,不憎不喜。对车尔尼,汤普森之类名字,唯恐避之不及。最喜欢克莱德曼这样亲切的名字。这应该是大多数中国钢琴儿童共同的经历。

第二次听这首《悲怆》,是高一的音乐课。当时我好像已经多多少少接触过一些曲目,但当时最喜欢的曲子,大抵是DJ Okawari,矶村由纪子,坂本龙一,久石让写的。我也逐渐有了钢琴曲的鄙视链,抛弃了四五年前追捧的克莱德曼,甚至马克西姆都不太挂在嘴边。仿佛摸弹了几首李斯特和肖邦的曲子,逼格就高了许多一般。

自然,第二次接触柴可夫斯基,失败。当时觉得贝多芬同名的《悲怆》第三章,实在是比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悦耳不少。

再到后来上了大学,加了合唱团,核通课选了外国经典音乐。长期作为社院学生混迹于音院,终于,我又第三次听到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前额略秃的音乐鉴赏课老师反复在课上说著柴可夫斯基的「纠结」「悲情」,又说他的浪漫,说他「哎呀其实也没有那么悲伤啦,」

令人失望的是,在音乐鉴赏课上,我还是,没,听,懂。只是这次听完了50分钟的全曲,觉得第一乐章的起伏还比较悦耳。低音提琴的起音比较稳妥,没有第二乐章的悠扬,也没有第四乐章的喧嚣。

入秋,渐冬。在一个雨夜,我偶然在收藏夹的歌单里,再一次听到了这首曲子。

也许真的是乐曲的时令性,也许是我误解了——总之,虽然我不敢说我听懂了,但比起以前,我多少明白了一点这首曲子表达的意思。

闻弦歌而知雅意,第一乐章的首尾都十分低沉。老柴不像贝多芬的《命运》一样,一开篇就丢了一大段壮怀激烈的抗争出来。起意反而像是一个苍颜白发者,点了支雪茄,拿了瓶伏特加,娓娓向著后生道来其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一生。

提琴部的第二主题比较哀婉,甚至有些优美。不过八分钟的时候突然跳出来的铜管把这份美拦腰斩断。仿佛天真少年时霎时消失,不幸由此开始。十三分钟之后反复的号声仿佛投降,略显悲壮。

二三乐章是承转,第二乐章调剂了一下先前的悲壮,也和后面两章形成对比和反差。第三乐章开始就是无尽的悲哀了,最初还略有抗争,到第四乐章直接放弃了。悲怆入骨,入骨。不像安魂曲,像是悼亡的哀乐。

死亡和安静,仿佛是悲剧的宿命。

这首曲子首演的九天之后,十一月六日,柴可夫斯基在俄罗斯的雪夜中去世。死因成谜,据说是自杀,据说是因为同性恋的身份,有太多据说,在此也就不去深究了。但死在这首曲子将将写就的时候,也还真是呼应了标题。柴可夫斯基带著这入骨的悲伤和困惑,未曾解答便离去。

江南的书中写道:斯大林死时,莫斯科大剧院循环演奏著《悲怆-第四乐章》。

可以想像,莫斯科犹如一只巨大的铜管,悲怆的呼声在铜管之中碰撞激荡,永远被囚禁于此。

十二月底,莫斯科的交响乐团来上海演出。照例的新年音乐会,照例的柴可夫斯基。准备就著十二月的寒风去听老柴,忽然想起去年的冬天上海下了几场大雪,不知今年老天是否施舍如此恰如其分的意境。

如果这次还没听懂,三十岁再听。

如果三十岁还没听懂,五十岁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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