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EpilogueTo the Next…

 

 

  四楼公寓的天台。

  这里摆放著两张海滩椅和小桌,是假日时师徒俩睡午觉的地方。

  严格地说,是师傅想要让丁择睡在天台,以感受吹拂身体的风及其中内含的意志的修行。不过最后都是师傅自己呼呼大睡,丁择反而被鼾声弄得根本无法入眠。

  现在,天台弥漫著令人饥肠辘辘的香味。

  「来来来,师傅今天请客,多吃点啊!」

  鸡腿卷、烤鱿鱼、章鱼烧、炸鸡排、烤鸭包饼、大肠包小肠、大饼包小饼……

  看著这么多的美食摆在桌上,丁择两眼都发直了,肚子也很捧场的大叫一声。

  的确,从中午解决委托回来之后,他们至少有四、五个小时没吃东西。现在桌面摆得满满的叫人食指大动的美肴,加上扑鼻的热腾腾香气,这般诱惑又怎能抵挡!

  不再多说废话,丁择拿起竹签大快朵颐起来,师傅也不遑多让,食物一口接一口的塞。两人如饿虎扑羊般横扫桌面,三两下便吃个精光,只剩一大堆油腻腻的包装袋,和师徒填满口腹之欲的叹息,作为那些美食存在过此地的证明。

  「呼~~吃饱啰、吃饱啰。」

  师傅满足地拍拍肚子,从一旁的便利商店袋子里,拿出两罐饮料来。

  「来,这瓶给你。」

  师傅把冰火红色玻璃瓶递给丁择,自己拿的是五百毫升蓝罐台啤。

  「这……不是酒吗!」

  「都十八岁的大男孩了,喝个酒有啥大惊小怪的?再说,你以为师傅我是单纯的贪杯才买的酒吗?」

  丁择盯著手中冰凉的玻璃瓶,想不到有什么深意。

  「『人呆看面就知』。」师傅以台语说道,嘻嘻一笑,「你常常待在这个天台,以这个角度观察这座城市,今天的你,有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变化?

  丁择靠著女儿墙,望著这个几乎要看腻的,可比星辰的闪亮夜景。

  虽是四层公寓,但附近的建筑高度都差不多,没有被高楼遮蔽视野的问题,周遭的景色都能看得清楚。

  午后下的一场雨似乎洗净了天穹,今日的夜色是接近深海的蓝,钱币一样的月亮在夜空中撒出一片微光,还能瞧见平时被光害遮掩而鲜少显现的星光,错觉般地一闪一灭,虚幻又奇异。

  几个街区外的士林夜市,是一条卧伏于街道的光蛇,不分平时或假日,路人、学生、观光客们的身影一如往常从没少过,肆无忌惮的在它身上游走,搜寻著他们欲求的物事;马路上交错流动的车辆,为夜市人潮造成加速的视觉效果。

  这座城市的一部份,在他面前融成一片广阔而柔和的光幕,而这里不过是冰山一角。在他眼见之外的城市面貌,必定更加闪耀动人,犹如漩涡般叫人无法自拔……

  「……」

  丁择发现自己竟然为本应习惯的夜幕而屏息,做了几次深呼吸,重新向闪亮的街道望去时,却发现眼前像是起了一层雾。

  「?」

  光在扩大。丝绸般的光晕起伏飘动著。

  丁择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那片光之丝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多细小的光点,如虫群般在空气里飞窜,竞逐玩耍似的盘桓于街道,偶尔穿梭在人群之间顽皮地飞舞。

  丁择吃了一惊,自己竟然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他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追踪那些光虫的摄影机,却始终看不见光点的形体到底是什么,只能隐约瞥到一点轮廓。

  他后退几步,这个一年来给他盯得新鲜感尽失的城市一角,便顺势在眼前开展出另一番面容。

  万紫千红的颜色,变化多样的光团。

  它们在楼厦之间、人群之间、天地之间漂荡不定,有的随风逐流,有的朝著特定方向疾飞而去,也有的看似动也不动,仅仅是悬在空中。

  丁择不自觉地发出惊叹,这些世外的物质,此刻就烙印在他的眼里。原本只能观察到深浓的邪念之黑、良善的意念之白的丁择,看见了不同于两者的缤纷世界。

  「师傅……我──」

  「看见了吗?」

  「──嗯……」

  丁择很想说些什么,试图表现他心中的感受,舌头却不听话地打了结,最后只能吞吞吐吐地:「真是惊人。」

  「那是当然。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没有看清楚吧?眼睛是不是像近视一样,能看见大概的样子和色彩,却难以将它的真实看得透彻?」

  师傅举起酒罐。

  「所以这是为了这件事而准备的。利用酒精放松自己,忘却自身与世界的界线,让你与她的深层意识融为一体,这样的话,你就可以认识它们……只有寻主人才能看见的美丽景致。这一步就是给你开窍,以后你也能更清楚地看见意志的模样了。」

  师傅拉开铝罐的拉环,发出沁人心脾的喷气声。受到这声音的召唤,丁择也赶紧把伏特加调酒的瓶盖扭了开来。

  师傅伸出了手。「干杯。」

  两个罐子轻轻一碰。

  丁择将瓶口凑近嘴边,喝下他十八岁人生中的第一口酒。大概是调酒的关系,比想像中还要甜,但入喉后一股涌上的酒气,呛得丁择措手不及,咳嗽连连。

  「哈哈哈!也太嫩了吧!」师傅咕噜咕噜大口喝著,不忘取笑。

  缓过气来后,丁择赌气似的跟著仰头牛饮起来。

  不一会,玻璃瓶便空了。

  「哈啊───果然喝酒就是爽啊!」师傅痛快地大呼一口气,转身又拿出了好几支罐子。丁择仔细一瞧,果然都是酒。

  「来!再喝!今天是我李川绪的首席徒弟丁择,终于离开了学徒之身,踏出成为寻主人的真正第一步的大日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原来师傅跟管理人所指的是这件事。

  丁择想起与管理人的对话。

  看来,今天所发生的经历,大概就是他的学徒试炼了吧!

  这么一想,丁择也感觉到一股使命感涌上心头,拿了罐酒跟师傅互碰。

  「干杯!」

  一个个拉环被拉开了,一颗颗瓶盖被扭开了。

  空空如也的酒罐子,逐渐取代未开封的酒罐子。

  师徒的对饮默默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装酒的塑胶袋也袋底朝天为止。

  「我还能再喝……」师傅的呜咽真是典型的醉汉。

  「呼……」丁择吐出一口气,充满让人忘却凡俗的气味。

  ──果然喝得太多了……不应该跟著师傅的节奏走的……

  虽然这么想,丁择却也不那么抗拒这股感官迟钝、四肢无力的浮游感。

  他突地想起一位同班同学,因为总是缠著丁择跟他聊天,两人最终成为了朋友。

  这位朋友提过他对酒的见解:他觉得酒就跟水一样,既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只需适当的喝到微醺的程度,那种感受是很舒服的,好像眼前的一切、感官的一切都被打开了,但那不是将万事万物清楚地把握住的感觉,恰恰相反,世间百态的界线都在这一刻消灭掉,只留下万物归一的和谐与平静。

  若是酒醉过头也不好,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好的东西,坏的东西也伺机而动,等待人们卸下心防的瞬间,侵入内在的根源之地,把灵魂蚕食鲸吞,再取而代之。那些被「换掉」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所以……才要喝到微醺就好……吗……」

  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奇怪。

  那位同学的言论,竟然跟寻主人的观念如此相像。

  不过丁择也早就忘了实际的说法,所以大概是因为当时埋首于师傅的修行中,才认为乍听之下深不可解的说词,都有无穷的言外之意。

  丁择往后一倒,躺在海滩椅上,顿觉一股舒服的睡意袭来。他差点就要闭上眼睛,但想到那位同学的说话,不禁又坐起身来。

  万物归一。忘掉自己的界线……

  丁择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受到了。

  他还是没能看清那些五颜六色的光芒里头到底有些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了。

  那些难以用眼睛捕捉的光团,得用心、用意志、用灵魂去感受其内在。

  丁择茅塞顿开,了悟到这些有形无形、大小不一的缤纷光彩,全都是从人们的意志所散发出来的。人们经历了白天的活动期,入夜后开始放松,关不住的意识便有如蒸气般源源不绝地涌出,夜晚的天空不只有星光或街道灯光,意识之光也充满在人们的身边。

  而丁择自己,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部份罢了。

  这个城市,其实闪烁著无数意念交织而发出的七彩光芒。如今他终于得见世界的真貌,象征著丁择已开始朝更高的境界迈进。

  「!」

  丁择的寒毛全竖了起来,感觉更加敏锐。

  在他的头上,有什么东西──坏的东西──正蠢蠢欲动──

  他用力抬头,发现连平时都只能朦胧看见的黑色邪念,现在竟也变得如此具体,几乎和形妖无异。一面黑色的天鹅绒慢吞吞地飘动,在他们的头上舒展开来,准备盖住两人──却没有得逞。

  这时,丁择才注意到,这栋公寓的外面原来还有一层淡紫色的光墙,包围著整栋建筑及顶楼上十公尺高的范围。绒布状的邪念被挡在紫光墙之外,无法再向它的猎物而去。

  ──难道我一直都被这道墙保护著?

  丁择的理智还未追上感性的惊讶,还思索著这层结界是谁的一手,一道飞箭般的火光从他后方的天空破风而至,贯穿过那片黑色天鹅绒,将其拖向更高的地方。

  丁择赶紧追上去看,黑色绒布在炽热的火焰中被烧个精光,一点渣也不留。

  「哈哈!真够精彩。守护兽的捕食秀呢!」师傅摊在椅子上放声大笑,两手绵软地胡乱拍著。

  「师傅,那到底是……」

  「那个啊,就是人们心底对和平的意识投射出来的产物。人类在本能啊,潜意识啊之类的部分,存在『除他』的自觉,觉得某个东西很危险而选择避开或消除其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危机意识。这些危机意识本来只保护个人,但是无意间散发出来的意志们交融在一起,人类内建的自卫机制也就跟著放大,最后意志取得了自己的形体,就变成了那个样子。」

  那股烧尽邪念的火球,在高空中慢慢打著转。

  丁择看著看著,竟发现火球从两侧张开翅膀,化成一只耀眼的橘黄火鸟。

  火鸟没有眼睛,眼眶里长出两根蜗牛般的触角,翅膀末端的羽毛是一只只接近透明的黄色手掌,在风中摇动不止;身体之后的部位汇聚成一条长长的火焰尾巴,离身体越远就越看不清。

  「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呢?」

  「谁知道。也许守护兽的自我,把自己定义成那样了吧。」

  「那只鸟有自我吗?」

  「……谁知道。」

  「既然人类有自卫机制的守护兽,为什么还要寻主人呢?」

  「……因为就连自卫机制也不是万能的啊。

  这座岛过去曾发生过许多灾难,地震、台风……天灾人祸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的打击,也间接摧毁了危机意识,使人心的防线变得脆弱。到了现代,则是因为科技快速发展,社群网路的通达性,让人心自行放下防线,戴著匿名的面具说出内心的话,不但造成了容易被恶念侵入的危险,更有可能因为一时兴起的辱骂嘲笑,反而激起人心的黑暗面。黑暗面的力量越强,杂念跟邪念就越容易出现,自卫机制根本防不胜防。」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就算今天吃掉了,明天依旧会再生出来。在城市上空盘旋的火鸟,或者其他地方的守护兽,对于这些无法根绝的恶意,除了消极地见一只吃一只之外别无他法。

  如果在牠们感知范围之外的地方,便会变得毫无防备。

  因此才需要能够代替守护兽功能的寻主人。

  「所以……你不必做个单打独斗的『仁王』,我们俩一直会是『双侠』搭档……需要帮忙的时候,直接说出来……相信我们吧──哈啊啊……」师傅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正如「截杀之双」的双,「双侠」的双也包含著将背后交给彼此的意涵。

  非得要两个人方能成立的牵绊。

  丁择已不是孤独一人了。

  他坐回躺椅上,闭上眼睛,感受著风和风中含有的意志。

  什么都混成一团了,融合在一起了。

  意志的聚合体,如乘著花瓣的风穿过他的身体,离去时,他意志中的一小部份或许也在那些花瓣里头。

  这是和谐的交融。忘却界线的丁择对此不再感到抵触,也就不去在意。

  不过,还是有一点不明白。

  「师傅,那个紫色的结界……是谁弄的啊?」

  「当然是……管理人……」

  「可是我怎么现在才发现?」

  「……哪……嗯……」

  丁择瞧瞧师傅,他已经进入酩酊的昏睡中。

  到了这地步,大概也问不出什么解答了吧。

  丁择自讨没趣的笑了一声,起身准备下楼,打开楼梯间的铁门──

  「对不起……」

  丁择停下了转动门把的手。

  「……师傅?」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醉倒的男人,他确实还在昏睡之中。

  正当丁择觉得只是听错的时候,师傅的嘴巴动了起来。

  「真正有心魔的人是我啊……」

  丁择心里一紧。

  师傅的喉咙说不定也有了自我意识,自顾自地接著说下去。丁择坐回位子上,静静听著师傅不自觉的自白。

  「以前……我没有保护好我最爱的人,让她死了……我一直害怕啊!……重要的人又会消失在我身边……应该是我要去保护好他们的,但是……却看著他们的生命……从我手中溜走……小择,我不敢让你去实战……怕你会在我的面前再度离开……我自己的心魔,大概到现在也……全美……全美!啊啊……别、别走……」

  师傅的话语一时成了饱含痛苦的梦呓,但过了一会,师傅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也发出熟悉的鼾声。沉痛的过往回忆仿佛只是幻梦,却在潜意识挣脱了名为自我的枷锁时,绽放出异样的共鸣。

  ──这大概就是管理人说的「卸下心防」吧。

  丁择看著师傅,视线有些朦胧。

  不确定是不是刚刚闷头喝酒的关系,让他有一种什么都被解放开来的感觉。

  平时被理智管制起来的心情,此刻也像那些漂浮的光点,如绵密的泡沫不断浮上。

  这些充实的心情,有相当多的部分,是从他的新监护人身上出现的。

  真不可思议。

  如果冷静想想,比起在他车祸复原后不问缘由,就把丁择接来同住,让他接受各种训练的师傅,他更应该要怀念有养育之恩在先、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十多年,却在「那场车祸」中不幸丧生的双亲才对。

  怎么说,师傅都是个外人。

  他们一个是意外的幸存者,一个是秘密维护世界平安的寻主人,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相关之处。不过是平行线罢了。

  但是,两条平行线却在某个无人预料到的点上交会了。从此,两条线便重合为一。

  外人再也不是外人。

  ──这么想,肯定会被天打雷劈吧。

  不过,丁择还是忍不住想到,现在的他与师傅和管理人的相遇,以及此后至今的种种,肯定比以前的生活还要鲜明多彩。

  为什么在事故之前的十多年的时光,在他的脑中变得如此暧昧不明?

  难道那场事故,将他与真正的家人共处的幸福时光,以及他做为一个普通少年的快乐,都一并剥夺走了吗?

  「……」

  丁择做了个深呼吸,压下了鼻腔间涌上的酸楚。

  是啊,没什么好哭的。

  现在的他,有一个虽然性格讨厌,却总是不厌其烦的为他解惑,大姐姐般的管理人,以及一个时为严师、时为邻家大哥般照顾他的师傅。

  他们的行动与使命,无意间为他指引了一条未来的道路。

  想要去帮助人。

  为世间众生伸出微薄却有力的助手。

  需要多久的时间?

  那种事情,等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显现征兆。

  「所以……如果有困难……就说啊……我们……不已经是家人了吗?你这……笨徒弟…………傻孩子……」

  这平缓的嘟囔,却成为丁择不及招架的暗箭,冷不防地射中了他的自卑。

  丁择赶紧用力摀住嘴,尽力不发出声音,以免把熟睡中的师傅吵醒。

  家人……

  孩子……

  就算只是空虚无实的梦话,突然被一个陪伴他一年的男人这么称呼,还是让他顷刻间热泪盈眶。

  难道喝了酒,连泪腺也变得容易溃堤吗?

  丁择几乎就要忘了这种感觉。

  ──一直想要证明能够独当一面的我,怎么还让我的「家人」这样的操心?

  今天除妖时自己的疏忽大意,以为可以独自杀敌而乱了阵脚,最后却还是让师傅营救下来的种种,又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播放。

  也许在一开始,丁择与师傅被形妖隔开的时候,就应该开口向师傅求救才对。

  自己差一点,也要变成在他眼前离开的生命……

  ──忘了「双侠」信条的人,是我啊。

  「……对不起,师傅。」

  丁择小声说著。

  自责在他的心中不住扩散,情感急切地需要一场尽情的宣泄。

  如果提高音量,也许就会因为把持不住而痛哭失声。

  他颤抖在充满虚无光彩的夜空之下,只有温柔的圆月看见他的泪水。

 

  ※

 

  楼下,斜对角的电器行。

  摆设在外的电视正在放送整点新闻,第一则便是最新消息。

  「……两个月前的山林失踪案终于有了进展。在宜兰县冬山乡的晚间七点二十五分,一名老翁发现有人倒卧在树林里,之后通报警消搜救,在附近的地区前前后后共发现二十五人,正好就是事发当时的失踪人数,不幸的是二十五人全都不治身亡。消防人员在这些罹难者的身上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伤痕,像是由五个粗细不一的针造成的伤口,这个伤痕跟毫无关连性的罹难者们一同在此地失踪是否有关,警方还要再调查。有任何状况,我们的特派记者会持续给您最新消息。

  下一则新闻。一年前发生的『恶火北二高』事件,造成多数人的伤亡,至今仍让人心有余悸。今日正好是这起悲剧的一周年,许多罹难者的家属又来到了车祸的路段,在路肩撒冥纸,希望过世的家人能有所回应,如此举动已经引起了用路人的困扰,当公路警察前来规劝离开时,由于家属情绪过于激动,不仅和警察起了口角冲突,老妇人还当场昏倒过去──」

 

  ※

 

  燃烧的城市血管。

 

 

  福尔摩沙高速公路,桃园往台北的北上车道,曾发生一起震惊全台的连环车祸。

  死伤人数难以准确统计,推估至少有近百人以上死亡、五百多人轻重伤。会造成如此重大死伤的原因,乃是事发当时正逢交通的尖峰期,路上还有长达十公里的塞车。

  记者们靠各种方式得手、历经事发当下的行车纪录器,虽然屈指可数,仅存的纪录全都忠实呈现了当时恐怖的连环追撞过程。这起事故的严重程度,和四年前叫人余悸犹存的八仙尘爆案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起大事故至今仍然是一场谜。

  因为所有的影像纪录,所有的目击发言,就连高速公路上设置的监视摄影机,竟然没有一只眼睛看见「到底是哪一台车子撞进了车阵」,引发了这场人间炼狱。

  是哪个黄汤下肚还硬要上路的酒驾客,还是对自己的体力判断有误的疲劳驾驶,此刻都不会有人知道,就算知道,那人也无须再受到舆论或法律的制裁了。一切业已埋葬在火海之中,与焦黑的废铁一同永眠。

  该路段瘫痪了至少半个月。

  各家新闻媒体不断追踪:到底还有多少人被埋在挤成一团的车与车之间没被救出,多少好不容易找到得以辨认死者的身分证明,以及更多无法识别的焦尸、碎块。仅次于车祸画面的,便是为死者们进行追魂仪式的家属们的面容,他们对著肇事现场不断哭喊、终日祈祷,希望能发生奇迹,唤醒茫然漂泊的游魂,找到他们不堪的遗骸。烧得扭曲的破铜烂铁之上,覆盖充满哀悼意味的纸钱,风一吹,便卷成一阵阵无形漩涡,发出无声的啜泣。

  这起事故还有个别名。

  事发之后十小时内的抢救过程,从不同角度拍摄的转播画面,无论是天上、事发现场旁或从远处看去,此路段总是被一股暗红给笼罩住。夜空下,燃烧的浓烟滚滚冉升,云层都给染上一阵令人心慌的烂橘色。

  残留在众人心中的火红,再度成为这块土地上人们心中的创伤。人人心怀恐惧与哀恸,将这起事件取了「恶火北二高」的异名。

 

 

  一切动乱都始于这场车祸事件。

  原本生活顺遂、无风无浪的丁择,会踏上成为寻主人之路,都是因为他身在这阵火海之中,并且生还下来的关系。

  这是全台民众的,也是丁择自己的噩梦。

  而这场噩梦的「后遗症」,就像是甩不掉的金鱼屎,直至现在仍跟随著他……

 

  ※

 

  「……虽然不算祝福……欢迎你成为寻主人的一份子……」

  当丁择把师傅扛回卧房时,师傅的嘴漏出了这句话。

  没开灯的房间里,丁择的脸被黑暗所覆盖。

  「谢谢你,师傅。」

  他道了谢,帮师傅盖上被子,回到位在隔壁单位的自己的房间,重新冲了个澡。

  水柱冲刷,热气氤氲中,往事再度浮现眼前。

  那些回忆,有的几乎模糊难以辨认,有的却始终鲜明,永远也摆脱不掉。

 

 

  热气化成火焰。

  沐浴乳的香味变成焦臭味。

  他不是站在莲蓬头下,而是躺在底朝天的车体里。

  眼前是翻转的公路。不,是他翻倒过来了,但他一时无法意会过来。上方是肆虐火舌的柏油路,下面是浓烟滚滚的黑天。

  有个东西,正违背他眼中的地心引力,昂然站在烧熔的车辆上。

  那是一头兽。以四足站立,头上有两根弯曲的羊角,脖颈环绕著烈焰的鬃毛,尾巴是一条嘶嘶地吐著火的蛇。

  和守护兽的净化之火是天壤之别。

  外翻的两排尖牙间,正咬著不知是谁的身体。

  几声啪喀啪喀的脆响后,那躯体就像饼干一样被牙齿碎块。火焰的温度何其之高,肌肉竟被烤得干燥如炭,连一滴血也没有残留,全被火舌舔舐干净。

  「──■■■■。」

  那头兽好像说了些什么,从车顶上跳下,动作轻巧如猫。

  牠跨出与森林王者相符的傲然脚步,来到丁择面前。

  兽低下头,看著这个渺小的人类,气若游丝,与死不过一线之隔。

  丁择看得一清二楚,也听得仔仔细细。

  那正是恶梦的起源。

  不止是牠造成了许多人的伤亡,也不全是因为牠肆无忌惮地以人为食。

  而是因为这只巨大的火狮,对著丁择左右咧开嘴巴,露出了人类一般的笑脸。从那嘴里散发出来的,与那条吐火蛇尾大相迳庭,是冻到骨髓里的寒冷臭气。

  接下来,火狮做出更惊人的举动──像人类一样开口说话。

  没错,丁择不是听不懂牠在说什么,而是他不愿相信这头兽会说人话。

  牠先前说的话是:

  「──还活著啊。」

  接著牠又这么说:

  「真是难得。既然如此,小鬼,我吠罗大人就给你一份奖励吧。」

  丁择看见火狮张开血盆大口,从深不见底的咽喉伸出一只怪异的口器。由五根管状物组成骰子点数五的形状,中间是最粗的管口,四根细管环绕分布在粗管周围。

  那只口器慢慢的、慢慢的,朝著丁择的胸口刺了进去──

 

 

  「你将来可是我进出这个世界的『出入口』喔。能被我们『三途众』利用的人类都是万中选一的,有人想争取想成为出入口的人选,还没有那个机会呢。你可要心怀感激的接受哟,小鬼,嘿嘿嘿……──」

 

 

  丁择对著火狮猛一挥拳,想挣脱这场恶梦,却碰一声用力打中磁砖墙面。拳头顿时鲜血如注,丁择一点感觉也没有。

  浴室里的热气与沐浴乳的香气回来了。

  墙上留下一道怵目惊心的血痕,微微裂了开来。

  丁择伸出受伤的惯用手,想抹去镜面的雾气,却无意抹上了他的血。镜子里的他,一点也不像同世代的孩子,充满隐晦内藏的戾气,腥红的血幕更强化了这种印象,让他如同一只从地狱爬到人间的复仇之鬼。

  ──复仇……

  对了,丁择几乎要忘记了。

  他曾有过渴望报仇的想法,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呼吸变得粗重。

  那些记忆既是恐怖的阴影,也是他踏上寻主人之路的起源。

  那头火狮不但让他变成了吸引恶意的招灵体质,更害死了他的双亲。可是到了现在,他真的在意那些吗?所谓动机,只不过是让心中那盆怒火合理燃烧的干柴,烧到最后,木柴化作灰烬面目全非,只留下小小的余火,泛著灼热却微弱的光泽。动机的柴火不再,而他一点也不在意,只有微弱的复仇之光,在余烬里闷烧著,提醒著他。

  世界大概听到了他内心之火的爆裂声,在丁择住院的期间,让师傅与他相见。

  最初,这空洞的心里只有寻仇的念头。

  可是,光凭他一人之力,是找不到罪魁祸首的。

  而师傅领他入门之后,他见到了更多被怪异现象所苦的人们,这些过程逐渐让丁择了解到,原来他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人。

  比起复仇,不如先从保护自己,和解决这双手能搆及的范围里人们的问题做起。

  一切都是世界的无形之手默默操纵,让因素和因素相互接触、碰撞,由此发生被约束的结果──师傅如是说。

  丁择冲去镜上的血迹,拍了拍脸,重新振作起来。

  他经历了学徒试炼,接受两位前辈的祝贺与建言,看见了这个世界应有的面貌。

  将来,他的面前又会出现什么遭遇?

  也许那个罪魁祸首──会说话的怪物──终有一天将再次出现。

  到那个时候──

  「我一定会把你打倒。我们寻主人,绝对要阻止你这怪物再次作乱。」

  他轻轻地对镜里的自己说,对方也毫无欺瞒的回应他。

 

 

  隔绝骚音的结界公寓里,丁择在自己的床上安详的沉睡,没有做梦。

  这一夜,与其他的夜晚似乎没有差异,却也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业已悄悄推动、成长、前进。

  世界的移动如同冰河,我们看不见其显著的动作,但总有一天,会在谁的心中、谁的意志里留下深刻的爪痕──

 

 

 

──2020.08/〈回忆〉之章.结。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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