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EpilogueTo the Next…

 

 

  四樓公寓的天台。

  這裡擺放著兩張海灘椅和小桌,是假日時師徒倆睡午覺的地方。

  嚴格地說,是師傅想要讓丁擇睡在天台,以感受吹拂身體的風及其中內含的意志的修行。不過最後都是師傅自己呼呼大睡,丁擇反而被鼾聲弄得根本無法入眠。

  現在,天台瀰漫著令人飢腸轆轆的香味。

  「來來來,師傅今天請客,多喫點啊!」

  雞腿捲、烤魷魚、章魚燒、炸雞排、烤鴨包餅、大腸包小腸、大餅包小餅……

  看著這麼多的美食擺在桌上,丁擇兩眼都發直了,肚子也很捧場的大叫一聲。

  的確,從中午解決委託回來之後,他們至少有四、五個小時沒喫東西。現在桌面擺得滿滿的叫人食指大動的美餚,加上撲鼻的熱騰騰香氣,這般誘惑又怎能抵擋!

  不再多說廢話,丁擇拿起竹籤大快朵頤起來,師傅也不遑多讓,食物一口接一口的塞。兩人如餓虎撲羊般橫掃桌面,三兩下便喫個精光,只剩一大堆油膩膩的包裝袋,和師徒填滿口腹之慾的嘆息,作為那些美食存在過此地的證明。

  「呼~~喫飽囉、喫飽囉。」

  師傅滿足地拍拍肚子,從一旁的便利商店袋子裡,拿出兩罐飲料來。

  「來,這瓶給你。」

  師傅把冰火紅色玻璃瓶遞給丁擇,自己拿的是五百毫升藍罐臺啤。

  「這……不是酒嗎!」

  「都十八歲的大男孩了,喝個酒有啥大驚小怪的?再說,你以為師傅我是單純的貪杯才買的酒嗎?」

  丁擇盯著手中冰涼的玻璃瓶,想不到有什麼深意。

  「『人呆看面就知』。」師傅以臺語說道,嘻嘻一笑,「你常常待在這個天台,以這個角度觀察這座城市,今天的你,有沒有看出什麼變化?」

  變化?

  丁擇靠著女兒牆,望著這個幾乎要看膩的,可比星辰的閃亮夜景。

  雖是四層公寓,但附近的建築高度都差不多,沒有被高樓遮蔽視野的問題,周遭的景色都能看得清楚。

  午後下的一場雨似乎洗淨了天穹,今日的夜色是接近深海的藍,錢幣一樣的月亮在夜空中撒出一片微光,還能瞧見平時被光害遮掩而鮮少顯現的星光,錯覺般地一閃一滅,虛幻又奇異。

  幾個街區外的士林夜市,是一條臥伏於街道的光蛇,不分平時或假日,路人、學生、觀光客們的身影一如往常從沒少過,肆無忌憚的在它身上遊走,搜尋著他們欲求的物事;馬路上交錯流動的車輛,為夜市人潮造成加速的視覺效果。

  這座城市的一部份,在他面前融成一片廣闊而柔和的光幕,而這裡不過是冰山一角。在他眼見之外的城市面貌,必定更加閃耀動人,猶如漩渦般叫人無法自拔……

  「……」

  丁擇發現自己竟然為本應習慣的夜幕而屏息,做了幾次深呼吸,重新向閃亮的街道望去時,卻發現眼前像是起了一層霧。

  「?」

  光在擴大。絲綢般的光暈起伏飄動著。

  丁擇揉揉眼睛,再仔細看,那片光之絲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多細小的光點,如蟲羣般在空氣裡飛竄,競逐玩耍似的盤桓於街道,偶爾穿梭在人羣之間頑皮地飛舞。

  丁擇喫了一驚,自己竟然能看到那麼遠的地方。他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間變成了追蹤那些光蟲的攝影機,卻始終看不見光點的形體到底是什麼,只能隱約瞥到一點輪廓。

  他後退幾步,這個一年來給他盯得新鮮感盡失的城市一角,便順勢在眼前開展出另一番面容。

  萬紫千紅的顏色,變化多樣的光團。

  它們在樓廈之間、人羣之間、天地之間漂蕩不定,有的隨風逐流,有的朝著特定方向疾飛而去,也有的看似動也不動,僅僅是懸在空中。

  丁擇不自覺地發出驚歎,這些世外的物質,此刻就烙印在他的眼裡。原本只能觀察到深濃的邪念之黑、良善的意念之白的丁擇,看見了不同於兩者的繽紛世界。

  「師傅……我──」

  「看見了嗎?」

  「──嗯……」

  丁擇很想說些什麼,試圖表現他心中的感受,舌頭卻不聽話地打了結,最後只能吞吞吐吐地:「真是驚人。」

  「那是當然。不過我想你應該還沒有看清楚吧?眼睛是不是像近視一樣,能看見大概的樣子和色彩,卻難以將它的真實看得透徹?」

  師傅舉起酒罐。

  「所以這是為了這件事而準備的。利用酒精放鬆自己,忘卻自身與世界的界線,讓你與她的深層意識融為一體,這樣的話,你就可以認識它們……只有尋主人才能看見的美麗景緻。這一步就是給你開竅,以後你也能更清楚地看見意志的模樣了。」

  師傅拉開鋁罐的拉環,發出沁人心脾的噴氣聲。受到這聲音的召喚,丁擇也趕緊把伏特加調酒的瓶蓋扭了開來。

  師傅伸出了手。「乾杯。」

  兩個罐子輕輕一碰。

  丁擇將瓶口湊近嘴邊,喝下他十八歲人生中的第一口酒。大概是調酒的關係,比想像中還要甜,但入喉後一股湧上的酒氣,嗆得丁擇措手不及,咳嗽連連。

  「哈哈哈!也太嫩了吧!」師傅咕嚕咕嚕大口喝著,不忘取笑。

  緩過氣來後,丁擇賭氣似的跟著仰頭牛飲起來。

  不一會,玻璃瓶便空了。

  「哈啊───果然喝酒就是爽啊!」師傅痛快地大呼一口氣,轉身又拿出了好幾支罐子。丁擇仔細一瞧,果然都是酒。

  「來!再喝!今天是我李川緒的首席徒弟丁擇,終於離開了學徒之身,踏出成為尋主人的真正第一步的大日子,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原來師傅跟管理人所指的是這件事。

  丁擇想起與管理人的對話。

  看來,今天所發生的經歷,大概就是他的學徒試煉了吧!

  這麼一想,丁擇也感覺到一股使命感湧上心頭,拿了罐酒跟師傅互碰。

  「乾杯!」

  一個個拉環被拉開了,一顆顆瓶蓋被扭開了。

  空空如也的酒罐子,逐漸取代未開封的酒罐子。

  師徒的對飲默默持續了二十分鐘,直到裝酒的塑膠袋也袋底朝天為止。

  「我還能再喝……」師傅的嗚咽真是典型的醉漢。

  「呼……」丁擇吐出一口氣,充滿讓人忘卻凡俗的氣味。

  ──果然喝得太多了……不應該跟著師傅的節奏走的……

  雖然這麼想,丁擇卻也不那麼抗拒這股感官遲鈍、四肢無力的浮游感。

  他突地想起一位同班同學,因為總是纏著丁擇跟他聊天,兩人最終成為了朋友。

  這位朋友提過他對酒的見解:他覺得酒就跟水一樣,既能載舟亦能覆舟,所以只需適當的喝到微醺的程度,那種感受是很舒服的,好像眼前的一切、感官的一切都被打開了,但那不是將萬事萬物清楚地把握住的感覺,恰恰相反,世間百態的界線都在這一刻消滅掉,只留下萬物歸一的和諧與平靜。

  若是酒醉過頭也不好,因為這個世界不是隻有好的東西,壞的東西也伺機而動,等待人們卸下心防的瞬間,侵入內在的根源之地,把靈魂蠶食鯨吞,再取而代之。那些被「換掉」的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所以……纔要喝到微醺就好……嗎……」

  現在想想,還真有點奇怪。

  那位同學的言論,竟然跟尋主人的觀念如此相像。

  不過丁擇也早就忘了實際的說法,所以大概是因為當時埋首於師傅的修行中,才認為乍聽之下深不可解的說詞,都有無窮的言外之意。

  丁擇往後一倒,躺在海灘椅上,頓覺一股舒服的睡意襲來。他差點就要閉上眼睛,但想到那位同學的說話,不禁又坐起身來。

  萬物歸一。忘掉自己的界線……

  丁擇覺得自己好像可以感受到了。

  他還是沒能看清那些五顏六色的光芒裡頭到底有些什麼。

  不過,也無所謂了。

  那些難以用眼睛捕捉的光團,得用心、用意志、用靈魂去感受其內在。

  丁擇茅塞頓開,了悟到這些有形無形、大小不一的繽紛光彩,全都是從人們的意志所散發出來的。人們經歷了白天的活動期,入夜後開始放鬆,關不住的意識便有如蒸氣般源源不絕地湧出,夜晚的天空不只有星光或街道燈光,意識之光也充滿在人們的身邊。

  而丁擇自己,也不過是其中的一部份罷了。

  這個城市,其實閃爍著無數意念交織而發出的七彩光芒。如今他終於得見世界的真貌,象徵著丁擇已開始朝更高的境界邁進。

  「!」

  丁擇的寒毛全豎了起來,感覺更加敏銳。

  在他的頭上,有什麼東西──壞的東西──正蠢蠢欲動──

  他用力抬頭,發現連平時都只能朦朧看見的黑色邪念,現在竟也變得如此具體,幾乎和形妖無異。一面黑色的天鵝絨慢吞吞地飄動,在他們的頭上舒展開來,準備蓋住兩人──卻沒有得逞。

  這時,丁擇才注意到,這棟公寓的外面原來還有一層淡紫色的光牆,包圍著整棟建築及頂樓上十公尺高的範圍。絨布狀的邪念被擋在紫光牆之外,無法再向它的獵物而去。

  ──難道我一直都被這道牆保護著?

  丁擇的理智還未追上感性的驚訝,還思索著這層結界是誰的一手,一道飛箭般的火光從他後方的天空破風而至,貫穿過那片黑色天鵝絨,將其拖向更高的地方。

  丁擇趕緊追上去看,黑色絨布在熾熱的火焰中被燒個精光,一點渣也不留。

  「哈哈!真夠精彩。守護獸的捕食秀呢!」師傅攤在椅子上放聲大笑,兩手綿軟地胡亂拍著。

  「師傅,那到底是……」

  「那個啊,就是人們心底對和平的意識投射出來的產物。人類在本能啊,潛意識啊之類的部分,存在『除他』的自覺,覺得某個東西很危險而選擇避開或消除其存在,也就是所謂的危機意識。這些危機意識本來只保護個人,但是無意間散發出來的意志們交融在一起,人類內建的自衛機制也就跟著放大,最後意志取得了自己的形體,就變成了那個樣子。」

  那股燒盡邪念的火球,在高空中慢慢打著轉。

  丁擇看著看著,竟發現火球從兩側張開翅膀,化成一隻耀眼的橘黃火鳥。

  火鳥沒有眼睛,眼眶裡長出兩根蝸牛般的觸角,翅膀末端的羽毛是一隻隻接近透明的黃色手掌,在風中搖動不止;身體之後的部位匯聚成一條長長的火焰尾巴,離身體越遠就越看不清。

  「為什麼是那個樣子呢?」

  「誰知道。也許守護獸的自我,把自己定義成那樣了吧。」

  「那隻鳥有自我嗎?」

  「……誰知道。」

  「既然人類有自衛機制的守護獸,為什麼還要尋主人呢?」

  「……因為就連自衛機制也不是萬能的啊。

  這座島過去曾發生過許多災難,地震、颱風……天災人禍給人類社會帶來巨大的打擊,也間接摧毀了危機意識,使人心的防線變得脆弱。到了現代,則是因為科技快速發展,社羣網路的通達性,讓人心自行放下防線,戴著匿名的面具說出內心的話,不但造成了容易被惡念侵入的危險,更有可能因為一時興起的辱罵嘲笑,反而激起人心的黑暗面。黑暗面的力量越強,雜念跟邪念就越容易出現,自衛機制根本防不勝防。」

  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就算今天喫掉了,明天依舊會再生出來。在城市上空盤旋的火鳥,或者其他地方的守護獸,對於這些無法根絕的惡意,除了消極地見一隻喫一隻之外別無他法。

  如果在牠們感知範圍之外的地方,便會變得毫無防備。

  因此才需要能夠代替守護獸功能的尋主人。

  「所以……你不必做個單打獨鬥的『仁王』,我們倆一直會是『雙俠』搭檔……需要幫忙的時候,直接說出來……相信我們吧──哈啊啊……」師傅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正如「截殺之雙」的雙,「雙俠」的雙也包含著將背後交給彼此的意涵。

  非得要兩個人方能成立的牽絆。

  丁擇已不是孤獨一人了。

  他坐回躺椅上,閉上眼睛,感受著風和風中含有的意志。

  什麼都混成一團了,融合在一起了。

  意志的聚合體,如乘著花瓣的風穿過他的身體,離去時,他意志中的一小部份或許也在那些花瓣裡頭。

  這是和諧的交融。忘卻界線的丁擇對此不再感到牴觸,也就不去在意。

  不過,還是有一點不明白。

  「師傅,那個紫色的結界……是誰弄的啊?」

  「當然是……管理人……」

  「可是我怎麼現在才發現?」

  「……哪……嗯……」

  丁擇瞧瞧師傅,他已經進入酩酊的昏睡中。

  到了這地步,大概也問不出什麼解答了吧。

  丁擇自討沒趣的笑了一聲,起身準備下樓,打開樓梯間的鐵門──

  「對不起……」

  丁擇停下了轉動門把的手。

  「……師傅?」

  他躡手躡腳地靠近醉倒的男人,他確實還在昏睡之中。

  正當丁擇覺得只是聽錯的時候,師傅的嘴巴動了起來。

  「真正有心魔的人是我啊……」

  丁擇心裡一緊。

  師傅的喉嚨說不定也有了自我意識,自顧自地接著說下去。丁擇坐回位子上,靜靜聽著師傅不自覺的自白。

  「以前……我沒有保護好我最愛的人,讓她死了……我一直害怕啊!……重要的人又會消失在我身邊……應該是我要去保護好他們的,但是……卻看著他們的生命……從我手中溜走……小擇,我不敢讓你去實戰……怕你會在我的面前再度離開……我自己的心魔,大概到現在也……全美……全美!啊啊……別、別走……」

  師傅的話語一時成了飽含痛苦的夢囈,但過了一會,師傅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也發出熟悉的鼾聲。沉痛的過往回憶彷彿只是幻夢,卻在潛意識掙脫了名為自我的枷鎖時,綻放出異樣的共鳴。

  ──這大概就是管理人說的「卸下心防」吧。

  丁擇看著師傅,視線有些朦朧。

  不確定是不是剛剛悶頭喝酒的關係,讓他有一種什麼都被解放開來的感覺。

  平時被理智管制起來的心情,此刻也像那些漂浮的光點,如綿密的泡沫不斷浮上。

  這些充實的心情,有相當多的部分,是從他的新監護人身上出現的。

  真不可思議。

  如果冷靜想想,比起在他車禍復原後不問緣由,就把丁擇接來同住,讓他接受各種訓練的師傅,他更應該要懷念有養育之恩在先、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十多年,卻在「那場車禍」中不幸喪生的雙親才對。

  怎麼說,師傅都是個外人。

  他們一個是意外的倖存者,一個是祕密維護世界平安的尋主人,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任何相關之處。不過是平行線罷了。

  但是,兩條平行線卻在某個無人預料到的點上交會了。從此,兩條線便重合為一。

  外人再也不是外人。

  ──這麼想,肯定會被天打雷劈吧。

  不過,丁擇還是忍不住想到,現在的他與師傅和管理人的相遇,以及此後至今的種種,肯定比以前的生活還要鮮明多彩。

  為什麼在事故之前的十多年的時光,在他的腦中變得如此曖昧不明?

  難道那場事故,將他與真正的家人共處的幸福時光,以及他做為一個普通少年的快樂,都一併剝奪走了嗎?

  「……」

  丁擇做了個深呼吸,壓下了鼻腔間湧上的酸楚。

  是啊,沒什麼好哭的。

  現在的他,有一個雖然性格討厭,卻總是不厭其煩的為他解惑,大姐姐般的管理人,以及一個時為嚴師、時為鄰家大哥般照顧他的師傅。

  他們的行動與使命,無意間為他指引了一條未來的道路。

  想要去幫助人。

  為世間眾生伸出微薄卻有力的助手。

  需要多久的時間?

  那種事情,等時候到了,自然就會顯現徵兆。

  「所以……如果有困難……就說啊……我們……不已經是家人了嗎?你這……笨徒弟…………傻孩子……」

  這平緩的嘟囔,卻成為丁擇不及招架的暗箭,冷不防地射中了他的自卑。

  丁擇趕緊用力摀住嘴,盡力不發出聲音,以免把熟睡中的師傅吵醒。

  家人……

  孩子……

  就算只是空虛無實的夢話,突然被一個陪伴他一年的男人這麼稱呼,還是讓他頃刻間熱淚盈眶。

  難道喝了酒,連淚腺也變得容易潰堤嗎?

  丁擇幾乎就要忘了這種感覺。

  ──一直想要證明能夠獨當一面的我,怎麼還讓我的「家人」這樣的操心?

  今天除妖時自己的疏忽大意,以為可以獨自殺敵而亂了陣腳,最後卻還是讓師傅營救下來的種種,又在他的腦海中反覆播放。

  也許在一開始,丁擇與師傅被形妖隔開的時候,就應該開口向師傅求救才對。

  自己差一點,也要變成在他眼前離開的生命……

  ──忘了「雙俠」信條的人,是我啊。

  「……對不起,師傅。」

  丁擇小聲說著。

  自責在他的心中不住擴散,情感急切地需要一場盡情的宣洩。

  如果提高音量,也許就會因為把持不住而痛哭失聲。

  他顫抖在充滿虛無光彩的夜空之下,只有溫柔的圓月看見他的淚水。

 

  ※

 

  樓下,斜對角的電器行。

  擺設在外的電視正在放送整點新聞,第一則便是最新消息。

  「……兩個月前的山林失蹤案終於有了進展。在宜蘭縣冬山鄉的晚間七點二十五分,一名老翁發現有人倒臥在樹林裡,之後通報警消搜救,在附近的地區前前後後共發現二十五人,正好就是事發當時的失蹤人數,不幸的是二十五人全都不治身亡。消防人員在這些罹難者的身上都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傷痕,像是由五個粗細不一的針造成的傷口,這個傷痕跟毫無關連性的罹難者們一同在此地失蹤是否有關,警方還要再調查。有任何狀況,我們的特派記者會持續給您最新消息。

  下一則新聞。一年前發生的『惡火北二高』事件,造成多數人的傷亡,至今仍讓人心有餘悸。今日正好是這起悲劇的一週年,許多罹難者的家屬又來到了車禍的路段,在路肩撒冥紙,希望過世的家人能有所回應,如此舉動已經引起了用路人的困擾,當公路警察前來規勸離開時,由於家屬情緒過於激動,不僅和警察起了口角衝突,老婦人還當場昏倒過去──」

 

  ※

 

  燃燒的城市血管。

 

 

  福爾摩沙高速公路,桃園往臺北的北上車道,曾發生一起震驚全臺的連環車禍。

  死傷人數難以準確統計,推估至少有近百人以上死亡、五百多人輕重傷。會造成如此重大死傷的原因,乃是事發當時正逢交通的尖峯期,路上還有長達十公里的塞車。

  記者們靠各種方式得手、歷經事發當下的行車紀錄器,雖然屈指可數,僅存的紀錄全都忠實呈現了當時恐怖的連環追撞過程。這起事故的嚴重程度,和四年前叫人餘悸猶存的八仙塵爆案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這起大事故至今仍然是一場謎。

  因為所有的影像紀錄,所有的目擊發言,就連高速公路上設置的監視攝影機,竟然沒有一隻眼睛看見「到底是哪一臺車子撞進了車陣」,引發了這場人間煉獄。

  是哪個黃湯下肚還硬要上路的酒駕客,還是對自己的體力判斷有誤的疲勞駕駛,此刻都不會有人知道,就算知道,那人也無須再受到輿論或法律的制裁了。一切業已埋葬在火海之中,與焦黑的廢鐵一同永眠。

  該路段癱瘓了至少半個月。

  各家新聞媒體不斷追蹤:到底還有多少人被埋在擠成一團的車與車之間沒被救出,多少好不容易找到得以辨認死者的身分證明,以及更多無法識別的焦屍、碎塊。僅次於車禍畫面的,便是為死者們進行追魂儀式的家屬們的面容,他們對著肇事現場不斷哭喊、終日祈禱,希望能發生奇蹟,喚醒茫然漂泊的遊魂,找到他們不堪的遺骸。燒得扭曲的破銅爛鐵之上,覆蓋充滿哀悼意味的紙錢,風一吹,便捲成一陣陣無形漩渦,發出無聲的啜泣。

  這起事故還有個別名。

  事發之後十小時內的搶救過程,從不同角度拍攝的轉播畫面,無論是天上、事發現場旁或從遠處看去,此路段總是被一股暗紅給籠罩住。夜空下,燃燒的濃煙滾滾冉升,雲層都給染上一陣令人心慌的爛橘色。

  殘留在眾人心中的火紅,再度成為這塊土地上人們心中的創傷。人人心懷恐懼與哀慟,將這起事件取了「惡火北二高」的異名。

 

 

  一切動亂都始於這場車禍事件。

  原本生活順遂、無風無浪的丁擇,會踏上成為尋主人之路,都是因為他身在這陣火海之中,並且生還下來的關係。

  這是全臺民眾的,也是丁擇自己的噩夢。

  而這場噩夢的「後遺症」,就像是甩不掉的金魚屎,直至現在仍跟隨著他……

 

  ※

 

  「……雖然不算祝福……歡迎你成為尋主人的一份子……」

  當丁擇把師傅扛回臥房時,師傅的嘴漏出了這句話。

  沒開燈的房間裡,丁擇的臉被黑暗所覆蓋。

  「謝謝你,師傅。」

  他道了謝,幫師傅蓋上被子,回到位在隔壁單位的自己的房間,重新沖了個澡。

  水柱沖刷,熱氣氤氳中,往事再度浮現眼前。

  那些回憶,有的幾乎模糊難以辨認,有的卻始終鮮明,永遠也擺脫不掉。

 

 

  熱氣化成火焰。

  沐浴乳的香味變成焦臭味。

  他不是站在蓮蓬頭下,而是躺在底朝天的車體裡。

  眼前是翻轉的公路。不,是他翻倒過來了,但他一時無法意會過來。上方是肆虐火舌的柏油路,下面是濃煙滾滾的黑天。

  有個東西,正違揹他眼中的地心引力,昂然站在燒熔的車輛上。

  那是一頭獸。以四足站立,頭上有兩根彎曲的羊角,脖頸環繞著烈焰的鬃毛,尾巴是一條嘶嘶地吐著火的蛇。

  和守護獸的淨化之火是天壤之別。

  外翻的兩排尖牙間,正咬著不知是誰的身體。

  幾聲啪喀啪喀的脆響後,那軀體就像餅乾一樣被牙齒碎塊。火焰的溫度何其之高,肌肉竟被烤得乾燥如炭,連一滴血也沒有殘留,全被火舌舔舐乾淨。

  「──■■■■。」

  那頭獸好像說了些什麼,從車頂上跳下,動作輕巧如貓。

  牠跨出與森林王者相符的傲然腳步,來到丁擇面前。

  獸低下頭,看著這個渺小的人類,氣若遊絲,與死不過一線之隔。

  丁擇看得一清二楚,也聽得仔仔細細。

  那正是惡夢的起源。

  不止是牠造成了許多人的傷亡,也不全是因為牠肆無忌憚地以人為食。

  而是因為這隻巨大的火獅,對著丁擇左右咧開嘴巴,露出了人類一般的笑臉。從那嘴裡散發出來的,與那條吐火蛇尾大相逕庭,是凍到骨髓裡的寒冷臭氣。

  接下來,火獅做出更驚人的舉動──像人類一樣開口說話。

  沒錯,丁擇不是聽不懂牠在說什麼,而是他不願相信這頭獸會說人話。

  牠先前說的話是:

  「──還活著啊。」

  接著牠又這麼說:

  「真是難得。既然如此,小鬼,我吠羅大人就給你一份獎勵吧。」

  丁擇看見火獅張開血盆大口,從深不見底的咽喉伸出一隻怪異的口器。由五根管狀物組成骰子點數五的形狀,中間是最粗的管口,四根細管環繞分佈在粗管周圍。

  那隻口器慢慢的、慢慢的,朝著丁擇的胸口刺了進去──

 

 

  「你將來可是我進出這個世界的『出入口』喔。能被我們『三途眾』利用的人類都是萬中選一的,有人想爭取想成為出入口的人選,還沒有那個機會呢。你可要心懷感激的接受喲,小鬼,嘿嘿嘿……──」

 

 

  丁擇對著火獅猛一揮拳,想掙脫這場惡夢,卻碰一聲用力打中磁磚牆面。拳頭頓時鮮血如注,丁擇一點感覺也沒有。

  浴室裡的熱氣與沐浴乳的香氣回來了。

  牆上留下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痕,微微裂了開來。

  丁擇伸出受傷的慣用手,想抹去鏡面的霧氣,卻無意抹上了他的血。鏡子裡的他,一點也不像同世代的孩子,充滿隱晦內藏的戾氣,腥紅的血幕更強化了這種印象,讓他如同一隻從地獄爬到人間的復仇之鬼。

  ──復仇……

  對了,丁擇幾乎要忘記了。

  他曾有過渴望報仇的想法,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呼吸變得粗重。

  那些記憶既是恐怖的陰影,也是他踏上尋主人之路的起源。

  那頭火獅不但讓他變成了吸引惡意的招靈體質,更害死了他的雙親。可是到了現在,他真的在意那些嗎?所謂動機,只不過是讓心中那盆怒火合理燃燒的乾柴,燒到最後,木柴化作灰燼面目全非,只留下小小的餘火,泛著灼熱卻微弱的光澤。動機的柴火不再,而他一點也不在意,只有微弱的復仇之光,在餘燼裡悶燒著,提醒著他。

  世界大概聽到了他內心之火的爆裂聲,在丁擇住院的期間,讓師傅與他相見。

  最初,這空洞的心裡只有尋仇的念頭。

  可是,光憑他一人之力,是找不到罪魁禍首的。

  而師傅領他入門之後,他見到了更多被怪異現象所苦的人們,這些過程逐漸讓丁擇瞭解到,原來他不是最悲慘的那一個人。

  比起復仇,不如先從保護自己,和解決這雙手能搆及的範圍裡人們的問題做起。

  一切都是世界的無形之手默默操縱,讓因素和因素相互接觸、碰撞,由此發生被約束的結果──師傅如是說。

  丁擇沖去鏡上的血跡,拍了拍臉,重新振作起來。

  他經歷了學徒試煉,接受兩位前輩的祝賀與建言,看見了這個世界應有的面貌。

  將來,他的面前又會出現什麼遭遇?

  也許那個罪魁禍首──會說話的怪物──終有一天將再次出現。

  到那個時候──

  「我一定會把你打倒。我們尋主人,絕對要阻止你這怪物再次作亂。」

  他輕輕地對鏡裡的自己說,對方也毫無欺瞞的回應他。

 

 

  隔絕騷音的結界公寓裡,丁擇在自己的牀上安詳的沉睡,沒有做夢。

  這一夜,與其他的夜晚似乎沒有差異,卻也有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業已悄悄推動、成長、前進。

  世界的移動如同冰河,我們看不見其顯著的動作,但總有一天,會在誰的心中、誰的意志裡留下深刻的爪痕──

 

 

 

──2020.08/〈回憶〉之章.結。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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