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正和杰森在商店部谈话,趁著那时店里人潮间隙,我和专司义大利文的杰森请教了语言问题,我的义大利文虽然不到沟通无碍的流利程度,但若能多学几个义大利文单字、名词和用法,就算混杂著法文讲,义大利客人多半也是听得懂。

 

杰森算是老鸟群里对新人不错的前辈,当然,总有人有办法挑出毛病来不喜欢他,但人生在世没人能搏所有人的欢心,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不过我个人对他的正面好感大于负面。

 

杰森被叫进办公室中断了我们的对话,他进去前还兴味盎然对我说,等我出来回头再聊。

 

一阵子之后,他臭著一张脸出来,手抓著侧包,颈上也没了我们的制服围裙,他见了我也没停下脚步,朝我随便张了一下手就夺门而出,一点减速也没有。

 

他竟然就这样被开除了。

 

那天店里气氛怪异,没人敢提他,但我不敢置信,心想著这必定有什么误会、或是我法文程度不足造成的误解,不然哪有CDI这么好开除的?

 

回到宿舍问L她也不正面回应,只是摇摇头叫我别多问,过一两天我张大耳朵、旁敲侧击,才终于确定杰森是真真正正被开除了,不会再回来教我上次没讨论完的义大利文了。

 

这么突然、这么措手不及,但是却不是这么令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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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开除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和汪达的办公室恋情。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在我进去博物馆的前一年有时三五台湾好友吃饭见面我会听Y抱怨和分享博物馆的趣事和八卦,不过当初只知道她的博物馆有一男一女谈起了办公室恋情而已。

 

虽然在我进去之前的确就知道这八卦了,但当我认识了众人,真真切切体认到杰森和汪达真的是一对时,我还是吃了不小一惊。

 

前一年汪达、杰森一组,一起上下班、一起休息吃午饭的时候也多著,事情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的,但当大家开始察觉到情欲流动时(题外话:这才是正确用法,不是夏夕夏景版谢谢XDD),两人已经陷入了热恋。

 

也许最一开始两人的互动都只属于台面下,但随著两人的感情逐渐稳定加温,后来也就愈来愈不怕人知道、愈来愈懒得隐藏了。

 

平日不苟言笑、对人严厉的汪达对杰森的互动亲暱地过分,杰森三言两语的浑话也可以让她笑地花枝乱颤,两人总是形影不离黏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休息,时间到了再一起上工,下班后互相等待一起走去牵车。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两人已逐渐超越同事关系。

 

Y曾说,因为他们两人太常一起待在员工休息室午餐午休,搞得她都不想再去那里用餐了,一来是不想当电灯泡,二来不想瞎了自己的眼,三来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搞过什么飞机,她现在连屁股要坐在那张沙发上都心里有疙瘩。

 

连从不当搅屎棍的Y都这样说了,更何况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滋事型同事,这大概是去年博物馆最劲爆的重量级八卦,烧烫烫地炙手可热,每天都有新集数更新。

 

被Y一说后,我也再不去休息室吃午餐了,宁可上楼回宿舍厨房吃。

 

疙瘩是会传染的,我也不想知道休息室的沙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但是,要是事情真单纯只是一般的办公室恋情就好了。

 

这件八卦谈资之所以演变成后来无法收拾的职场风暴,原因就在于当两人陷入热恋时都不是单身状态,汪达当时有男朋友,而杰森更是有个即将临盆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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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开始愈演愈烈的导火线便在于两人感情基础稳定,决定离开各自的伴侣。

 

汪达离开了男友,杰森也和刚生下孩子的妻子提离婚。

 

我就不刻画杰森自己的家庭纷扰了,大家都可以体会妻子的难堪和伤心。

 

大家都可以,同事、经理、老板夫妇当然也可以,一时间整个职场哗然。

 

而这一切都始于所谓「婆妈们的复仇者联盟」。

 

其实法国人,尤其是不少南法人,比我们刻板印象里的法国人还要更像台湾人,更加看重家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人际关系甚至是外在观感等等,相似的程度连我这台湾人都会时不时感到讶异。

 

也曾在不同工作听闻许多北法南下的法国同事抱怨过无法习惯这里的风土民情,平平都是在法国,南北差异甚大。

 

各位也许可以某种程度地理解,为什么汪达和杰森的恋情和私生活,到最后会搬上台面成为职场争斗的使力点。

 

其实这整件事看到后来,虽是因八卦而起,但最后却跟八卦本身关系不大,这倒已经变成了一场以「修理负心汉」为道德大旗的霸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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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大家仍维持著薄冰一样脆弱却不可戳破的一团和气,但汹涌暗潮已经在台面下四处窜流。

 

经理找了个借口把杰森调到另外一组,她私下和别人说因为两人只顾谈恋爱都腻在一起,连工作都不好好做了,但心里真正的盘算是否真只是如此也未可知。

 

虽然是私下说,但她毕竟是经理,她的言语在这环境是具有相当份量的,所以当她说这话,给下面的人意思就是「现在他俩就是不认真工作的懒虫,你们会太累都是他们害的,要对付他们」。

 

把杰森调到当时还是组长的翻脸女组里,一来翻脸女盯著,日子便不如以往那么好过,也可以借机挫挫汪达的锐气,二来不同组的人几乎不一起上班,也几乎没有同样的休假,这会儿可把两人搞得像牛郎织女一样百般见不著面,只有晚上下班回去了才能见面。

 

博物馆夏季工时长,工作劳累,时常下班后人都疲软如一滩烂泥,根本提不起力气做别的事,更别提完全没有共同的休假日,这样的生活对他们两人来说是在不好过。

 

汪达可不傻,这些女人们的心思和弦外之音她怎么会不懂,无奈在人屋簷下、在别人的管辖之下她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忍受。于是她开始私下留心找工作,反正她已经失去组长的头衔,现在换跑道也没什么差了,至少能换个环境,换个能和杰森有多一点相处机会的可能性。

 

等我进了博物馆后不久,便听闻汪达找到了某个普罗旺斯热门景点小城的游客中心工作,于是大家办了一场小送别,祝福她高就、欢送她新工作上任、大家保持联络依旧是好同事好朋友。

 

等汪达离开了,一众人收起笑脸,回头就准备著对付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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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原本只是要挫挫汪达锐气,没想到这一挫,竟就真把人给挫跑了,不知道是用力太过,还是其实是称了经理的心。

 

她对此事的处置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无外乎后面有老板夫妇的授意和撑腰。

 

老板夫妇大概看不惯汪达和杰森的行径很久了,别看他们虽然是老板,但他们也是一般的乡下地主夫妇,思想上难免传统,甚至有些乡愿,跟台湾许多家庭企业真差不了多少。真的不用太过美化法国资方,他们恶劣起来也是没有下限的。

 

最开始碍于两个人力量大、难以撼动,一次要动到两个CDI也是困难,而这下可正刚好,汪达找到新工作自行请辞,剩下一个杰森要对付还不容易?

 

于是选了个风和日丽的良辰吉时,把杰森叫进了办公室,让他立刻脱下围裙,卷舖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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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老板夫妇是希望借由开除杰森来止血,止住沸腾的流言蜚语和暗中角力,但一时之间两位CDI接连离开,却也给博物馆这个职场添加更多不稳定的变数。

 

大家突然之间发现到平常看起来阿撒力的乡下大叔老板原来发起狠来解雇员工竟然下手重到不要命,一副不怕纠纷、不怕是否合乎情理法,也不怕员工可能去找工会或律师把事情闹大的态度,这样怎么能让手下的员工安心工作?

 

那是种人人自危的风声鹤唳,大家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惶恐,反复思量检视著自己,是否曾有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动作或一件事情可能惹得老板不高兴,连杰森这种CDI老前辈说拔掉就被拔掉,那底下这些更资浅,甚至是像我这类连正职都没有的约聘更是绷紧神经。

 

原本以为汪达和杰森的办公室恋情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一两个月之后,杰森竟然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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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经理以上的管理层对于杰森回锅并没有对底下的人如我多说些什么,但是就如我说的,职场是没有秘密的。

 

杰森回来了,他去求老板让他回来的。

 

杰森原本对提离婚一事这么决绝、这么奋不顾身,没有丝毫犹豫迟疑,除了他是真心爱汪达之外,我想更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工作稳定,不会有断炊的忧虑,就算要付赡养费,不怕,老子就算不是有钱,但至少有在赚钱。

 

可谁想说开除就被开除,一点预兆和缓冲都没有,老板开除杰森的时间点大概是五六月,南法的旅游旺季早就开始,各行各业早就找齐人手迎接旺季,现下这时候根本没有职缺招募,而且顶著上份工作被开除的污点,杰森要找到好工作简直难如登天。

 

然而现实不容他喘息,婚也离了,老婆小孩也都放手了,随之而来的是每个月都要付赡养费的沉重经济压力。

 

我私下猜测,虽然他和汪达爱得难分难舍,但职涯上的分歧也让他如鲠在喉、坐立难安,两人原本是相爱的对等同事,到现在汪达登高一踏找到更好的游客中心的工作,而他居然落得被老板开除突然一无所有的境地,我相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

 

如果他想要长久地继续维持这份恋情,他必须尽快找到工作,毕竟,他已经把自己的妻小家庭都押下去做赌注了。

 

于是在到处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又回到了原点,踏进博物馆,求老板再给他一次机会。

 

要去求当初执意开除自己的老板求到他回心转意,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求地回来了,我想求人求到一个境地,尊严面子什么的都只能跟著膝盖一起丢地上了。

 

我不知道,不敢也不愿意知道杰森到底是怎么求的,总之最后是求到了,老板又让杰森拿了CDI回来,重新回锅博物馆,继续博物馆的旺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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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其实也有利己的考量,因为博物馆也不是对于杰森的离开毫无损失,杰森走后,整个博物馆会说义大利文的就只剩经理本人,但是经理便不像基层员工随时待在现场,除非万不得已有义大利文团预约,经理才会接团,不然没有预约的或是一般义大利散客,都没有可以讲义大利文的人可以沟通。

 

再加上大部分义大利人真的只讲义大利文,无法沟通的下场就是做不到业绩,也是博物馆的损失。

 

经理应该也是在搞走杰森后才知道后悔,现在所有义大利团如果她不接没人有办法接,而且这些年来的疏于勤练,经理的义大利文已经生锈破烂不少,法文腔浓厚的义大利文更是让客人听得满脸义大利人问号,自己接下的这几团业绩惨澹,简直惨不忍睹。

 

平时一直雷厉风行要我们竭尽所能地推销,如果业绩没有预期地好便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失望和不满,这些业绩至上的训话犹言在耳,但她卖出的成绩和基层员工相比简直是把自己的脸皮当成太极鼓打。

 

这一切都讽刺荒谬极了。

 

所以当杰森回来求老板时,那可真是要救了经理的命,她立刻藉势佯装做了个顺水人情,在老板面前吹个几句耳边话,「其实杰森也没那么糟」、「反正现在恋情也不会影响博物馆军心了」、「旧人比新人用得习惯上手」、「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认真工作来报答的」。

 

杰森一回来,经理就再也不碰义大利团了,那简直是她在员工面前自丢尊严和脸皮的耻辱。

 

然而杰森虽然回来了,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求回来的。

 

当一个人事物必须得用求的才能到手,那免不了会招惹来他人轻贱不屑的眼光,就跟在街上伸手要钱的乞丐、在爱情里没有尊严哭求著对方不要离开的人一样,不会被重视、不会被珍惜。

 

工作虽然捡回来了,但杰森在博物馆的声势一落千丈,再也不像当年和汪达谈恋爱时那样意气风发了,他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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