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之河:北韩逃脱记》  

比起文字背后承载的历史与生命经验,《暗夜之河:北韩逃脱记》的篇幅实在短小易读。不消两个夜晚,我便读毕石川政次时间跨度超过30年的人生,但随后却沉甸甸压在心中数个昼夜,因为这实在是生长于承平时期的我难以想像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奇幻。

时间拉回至二战期间,日军前线吃紧,加之为了弥补国内劳动力的不足,日本政府遂大量征用朝鲜半岛殖民地的人力资源,包括石川政次的父亲都三达也。事实上,彼时的朝鲜人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所谓的「征召」说穿了根本无异于绑架。二战结束日本投降,许多在日朝鲜人虽然早已成家立业、落地生根,然而其特殊身分却让他们注定属于社会的最底层:「二战的战败,让两百四十万韩国人滞留在日本,他们既不属于战胜的一方,也不属于战败的一方,而且,他们无处可去。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他们就只是被丢到街上、任其自生自灭。」

都三达也和日本人石川美代子结婚后,生下一男三女,照道理来说,石川及其妹妹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但混血身分的割裂在那样的时空背景之下更是加剧,「出生在两个世界之间,是我的不幸,」石川写道:「就算我觉得自己是日本人——而且是百分百这样相信——骨子里我依然是半个韩国人。」根据石川的描述,当时的日本人十分瞧不起朝鲜人,认为他们是「野蛮人」、是「猩猩」,同时也是「怪物」;换言之,即为被排除在自我群体之外的完全他者。是以这群朝鲜人既存在,但又不存在,只能在一个日本人给予的模糊地带中挣扎生存,这也是为什么都三达也及其他朝鲜人会倾向倚靠暴力,「这种不法生活,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让这些韩国人自由」,而「他们只是希望可以确立自己的存在感」。

此时,「在日朝鲜人归国运动」犹如一场及时雨,给了他们明晃晃的希望。日本放弃对朝鲜半岛的统治后,美苏两国便在三八线划地管理,随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及「大韩民国」于1948年独立建国。1950年韩战爆发,持续3年的战事让北韩经济疲弱、建设停摆,最高领导人金日成遂高声疾呼,要在日朝鲜人回到北韩、回到「你的国家」。「这是你的机会,快回家!」那里不仅是「应许之地」,是「地上天国」,也是「流著奶与蜜之地」,「政府保证你会有稳定的生活,孩子们有第一流的教育」。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辞看在在日朝鲜人的眼里,就是一根根的救命稻草;反正无论如何,总比在充满歧视与贫穷的日本来得强。

在北韩的政治宣传中,经常可见代名词「你」的运用,明确的对象指涉除了让受话者产生共感,更重要的是,长久以来遭排除在群体之外、找不到存在感与尊严的朝鲜人,还能从中获得自己的主体性,成为一个独立之人。毕竟北韩可是为「你」留了一个位置,而且还有一个家。不用想,这不过是北韩统治人民的一个手段罢了。为了巩固金日成自身的地位与统治的合理性,他创立了一套名为「主体思想」的官方意识形态:「依照主体思想的『哲学』,『人类是世界的主人,因而可以决定所有事』,这代表我们可以重新整理世界,为自己刻画出一条生涯道路,并成为我们命运的主宰,」但石川接著说明:「语言在此需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去理解——农奴是自由的,压抑就是解放,警察治国被称为民主共和,而我们,是『命运的主宰者』。」于是乎,这群回到祖国的朝鲜人,再度受到命运主宰;如同石川在故事伊始所言:「你的出生决定了你的命运。」

在北韩,「主体思想」一词无处不在,从「主体思想农作法」到「主体思想生产」,一再被言说,一再被强调,滴水不漏地贯穿了北韩人民的日常生活。话虽如此,人民从来就不是社会的「主体」。著有《拥有七个名字的女孩》的脱北者李𬀪瑞曾说:「在北韩连做梦的自由都没有。」而石川更是直接控诉:「我永远无法原谅金日成,因为他夺走了我们思想的权利。」原来,所谓的「主体」指的是高高在上的党的首脑、国家的领导者金日成。「当你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由危险的疯子们幻想出来的疯狂体系里,照大家说的做就对了,」石川更自嘲,在这样的社会氛围里,「我们成为伪装的大师」。如若说「我思故我在」,那么在金日成领导之下的北韩人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我是谁?如果作为「我」的主体早已被剥夺,那又如何能论述「谁」呢?回到北韩寻找自身位置的在日朝鲜人,终究还是没能确立自己的存在感;更甚者,「这个体系已经让身在其中的人们完全丧失人性」。

石川政次有一个韩文名字「都粲先」(音译),而这本回忆录最初在日本出版时,为了保护尚在北韩的亲友,是以「宫崎俊辅」为笔名发表。多个名字的使用,仿佛反映了石川自始至终的身分/国族认同断裂,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作为曾出版自传的脱北者,在网路上无论用哪个名字搜寻,都找不到其人其事的相关访谈报导,「石川政次」在网路世界中同样没有一席存在的位置,无怪乎有读者质疑书中内容的真实性。

13岁时跟著家人回到北韩的石川,时隔36年,再度回到日本,回到身为日本人的他口中的「家」。讽刺的是,由于太久没有使用日文,石川曾被质疑是不是真的日本人;应征工作时,必须声称自己是从南韩回来的;至于他从小生活的村庄,时移世易,早已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我不只失去我的国家,也失去我的原生地。我只能待在这里,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石川说:「我活在两个世界的混沌交接处。日本政府依然没有正式承认我回到日本,即使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在官方纪录里我却『不活在这里』。一个『不活在这里』的生活,似乎是我的诅咒。」从日本、北韩再回到日本,石川的人生经历几次国族/身分的转变,然而每一次的切换却只是一再地加深自我认同的割裂,故而他最后仍以为:「从某个角度看来,我依然不存在。」

石川政次不存在于日本,不存在于北韩,亦不存在于网路世界。他的人生充满苦难与绝望,令人难以想像,但他说出来的故事却真实存在,是许许多多脱北者的故事之一。无庸置疑,石川政次确实存在于《暗夜之河》之中;或许,他现在仍旧在这条河里载浮载沉。 


参考资料
陈佩甄(2017)〈离开地图上「最黑暗」的地方之后──专访脱北者李𬀪瑞《拥有七个名字的女孩》〉《博客来OKAPI》

【作者简介】
石川政次(石川政次,1947-),出生于日本川崎市。一九六○年,十三岁时和父母与三个妹妹一起搬到北韩,生活至一九九六年逃脱为止。目前定居日本。

【书籍资料】
英文书名:A River in Darkness: One Man’s Escape from North Korea
原文书名:北朝鲜大脱出 地狱からの生还
作者:石川政次(石川政次)
译者:温若涵
出版社:凯特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7月12日
语言:繁体中文
ISBN:978986962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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