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当地时间17日早上),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毫无征兆」地长逝于他在圣露西亚的家中,享年87岁。得知这一消息后,我随即写下了如下诗句:「一个伟大的诗人离去了/有人在读他的诗/有人会写文章悼念/而我走到一幅画前/突然间,那画框变成了窗口/整个荷马以来的大海/向我涌来……」 不像布罗茨基的英年早逝,带给我们以震惊和哀痛,沃尔科特的离去,让我想到的是他自己雄伟而从容的诗句,或者说,我是在倾听那「伟大的六音步诗节」是怎样「拍岸到达终点」。(见《海葡萄》) 同时,这些年来我们与这位诗人的「因缘」也浮现出来。我甚至有机会见过他一次,那是在1993年的伦敦,距他头年获诺奖只隔半年时间,他如约赴伦敦南岸艺术中心朗诵。令人激动的朗诵会后,我排在长长的读者队列中间。我还受国内朋友之托询问他出版中译诗选一事,他让我同费伯出版社(Faber and Faber)联系,然后,就忙著为下一个签名了。 当然,中国的出版社那时还不可能购买版权,但译介这位诗人却是必须的。1995年前后,我和沈睿编选出版的《最明亮与最黑暗的:二十家诺贝尔奖获奖诗人作品新译》、《钟的秘密心脏:二十家诺贝尔奖获奖作家随笔精选》都以沃尔科特开篇。为使中国读者更多了解,我们还合译了布罗茨基评介沃氏的著名文章《潮汐的声音》。(见《钟的秘密心脏》) 正是在组织翻译的过程中,沃尔科特作为一个诗人的非凡天赋和力量令人眩目地呈现在我面前。如他那篇《安娜》(郭良 译)「穿过你的秀发我走进俄罗斯的麦田」「你是全部的安娜,/你的胴体有个厌世的驿站」,多么动人!再如那首《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沈睿 译):「这是暴风雨的季节,茨维塔耶娃,/而大海低著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简直太好了!他以惊人的诗艺将加勒比海岸的酷热(「我的干渴长进生锈的水龙头」)与俄罗斯的冰雪「焊接」在一起,真是令我惊叹。至今这几首译诗已成为「经典」,这些年来经常被人们提起。诗人胡桑就曾专门谈到上高中时从图书馆借到《最明亮与最黑暗的》一书后,《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一诗对他的「开天眼」般的震撼。 而布罗茨基在《潮汐的声音》中对沃氏诗歌的特质、对他作为一个「边缘」诗人却又突入「中心文明」、使文明的生命得以展露的论述,也使我深受启示:「与众所相信的相反,边缘地区并非世界结束的地方——而正是世界阐明自己的地方。」这样的话不仅很精彩,也著实令人振奋。我那时曾在文章中一再引用和阐述了这句话,因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正值一个商业文化、大众文化兴起而诗歌被「边缘化」的时期,我们由此可以想见布、沃这样的诗人对中国诗人的激励。 另一次与沃氏「相遇」的机会是2013年5月,我应邀参加德国明斯特国际诗歌节,而这届诗歌节的大奖是给沃尔科特《白鹭》的德译本,沃尔科特本人也要来。我们去时,书店里已贴有他的大幅画像,虽然诗人因为身体原因最终未来成,不过,我已切身感受到德国诗界对他的敬重,也有机会同《白鹭》的杰出德译者Koppenfels教授交谈,他这样告诉我:「沃尔科特的每一行诗都值得译成德文!」 而在我们这里呢,由于种种原因(比如版权问题),我们的中译与沃氏诗歌本身的广阔幅度和内在活力都很不相称。除了散见的翻译和2004年一本影响不大的诗选(傅浩 译,河北教育出版社),直到2015年,广西人民出版社才推出了程一身翻译的《白鹭》。 《白鹭》唤起了中国读者对沃尔科特的再度关注。诗人的这部晚年诗集也让我深深佩服。它不是偶发的、散漫的写作,而是调动了一生的资源,来集中写时间、记忆和人的最终拯救的主题。诗人不想像一头老狮子一样等死,而是再次上路,追随著那变动不居的神秘飞禽,在过去与现在、神话与现实、永恒之美与当下的衰败之间穿行。他要尽量捕捉到那一个个「恩赐」的瞬间,并以此对抗时间的消逝,人生的虚无。可以说,沃氏的这部诗集在整个文学史上都很少见,他写出了一个成熟而又不满足的无穷无尽的老年。 兴奋之余,我曾为《白鹭》写了书评。这部诗集广阔的音域、闪光的细节和史诗般的笔触,都使我动心。在我看来,诗人在其晚年不仅保持了创作的活力,他还展开了更为奇异的想像力,并由此带出了激越的音调:「在夜里,星星/是渔人遥远的篝火」,而热那亚,米兰,伦敦,马德里,巴黎,「不是辉煌的城市,/而是捕蟹者的火把……」(《消失的帝国》之二),这透出了怎样的一种眼光! 在今天看来,《白鹭》已是诗人的封笔之作。诺贝尔奖并不能使他满足,写出这样一部对自己一生进行艺术总结的诗集,他才可以和他的缪斯——那些神秘的白鹭——说再见了。而同时,他又把她们永远留在了自己的诗中,任其翅膀发出拍打声! 沃氏谢世的消息传来后,媒体纷纷引用了布罗茨基那句话:「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人」。这样的赞誉可能有人不以为然,但无人否定在整个世界诗坛上,沃尔科特都是一种巨匠般的存在。这样的诗人即使离开了我们,也仍会散发出持久的余热和影响。 这是一位跨越文化边界,以罕见的创造力,重新探测和塑造一个「语言帝国」的诗人。诺奖对沃氏的授奖理由是「具有伟大的光彩,历史的视野,献身多元文化的结果」,作为一位加勒比海岸之子,诗人自述身上带著「荷兰、黑人和英国血统」。可以说,他的创作生来就带有文化「混血」的性质。但他不仅受其血液和本能驱使,他更是一位有著高度语言自觉和宏伟抱负的诗人。正如布罗茨基所说「他用来写作的语言是一种跨越大西洋的语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帝国的语言:这并非指不列颠的殖民统治,而是指一种能造就一个帝国的语言」(这本来是布氏评价奥登时所说的话,用在沃氏身上也正合适)。这就是为什么诗人一再书写「帝国」主题,他书写的,不仅是一个空间地理上「消失的帝国」(「它的胜利成了空气,它的疆土变脏……」「随后是沾满尘土的托钵僧和撒哈拉沙漠的寂静」,《白鹭·消失的帝国》),更是时间上的、文明和语言记忆上的;他那些活力四散的诗,不仅有著广度,还有著纵深度(如他向荷马致敬的巨作「Omeros」)。他的目的,不仅是在一个混乱的年代使文明显露、「免于崩溃」,而且要与本源「谐韵」! 在我看来,这种非凡的诗学努力不仅造就了一个「以文学的历史之舌说话」的诗人,而且炼就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创造力和诗歌创造力。正因为如此,其重要性远远超出了那些受限于各自「小小的教区」的诗人。的确,比起很多诗人,沃氏不仅是一位集大成者,而且给我们带来了新鲜、巨大的活力和文化张力。 让我和很多中国诗人深感亲切的,是沃氏献给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的诗篇,我本人也特意译过他书写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全通行证》。这种对俄罗斯诗歌的特殊关注,不仅显现了对他者的想像能力和体认能力,也给他带来了新的精神参照和活力。或者说,这种横贯了热带和冻土带的诗歌整合力,使他最终属于那些苦难、高贵而又富有创造力的伟大心灵。沃尔科特的诗歌属于我们这个跨越语言文化边界的时代,并且注定会指向未来。 启示还有很多。再比如说,他有著大自然一般的创造力,其创作世界丰饶,迷人,感性,充满活力,但同时,在他那里一直有著「朝向经典」的努力。他堪称一位诗歌乐器的大师,精通英诗的各种形式和格律,体现了高超的驾驭能力,但他又一直是一位艺术的学徒。他声称「诗歌是追求完美时流淌的汗水,但必须像塑造额头的雨滴那么清新」。在一个粗痞的、泥沙俱下的年代,这难道不应该使我们警醒? 一个伟大的诗人离去了。他的离去,标志著一个以他自己和米沃什、布罗茨基、希尼等为代表的诗的时代的结束。在世界诗坛上,要出现这样群雕般的巨匠,我们尚需要耐心等待。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为我们开辟了新的方向和道路;他们留下的诗,在未来的日夜里,依然会是撞击我们心灵的「拍岸浪花」。我们只能以更加艰巨的创造,来向他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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