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 浊世自有水清流(上)2014-04-19掌上艺术—》

吴大羽年轻时的照片。享誉世界的抽象画家朱德群曾这样回忆他在杭州艺专读书时,这位令他受益万分的恩师:那个时候的吴大羽,穿著中国人看不见的法国大衣,很特别。完全的艺术家的派头。非常的有才气。才气,当然指的是吴大羽极为超前的现代风格的绘画。今天,有研究抽象艺术的评论家认为,吴大羽艺术思想的价值,「50年之后将与林风眠比肩。」《东方艺术·大家》2014年4月专栏文章要是我们在生活里仔细观察人们对一件事物的指认,会发现我们的眼睛,很自然地停留在「像」的东西上,即我们的辨识能力,倾向于聚焦在那些熟悉、具象、容易解读的东西上。一个东西被描绘得越具体,才越易于被指认。一个人画画,画他身边的某个人,让另一些人来评说,人们表达最高认可或赞美的,通常便是「画得真像」这句话。如果这画画的人挪动了线条,颠倒了色彩,或将他描绘的对象作了变形、打碎甚至消解,或是干脆走向纯粹的抽象,那评价的人,便要顿生惶意,迷失了。这样的确认与迷惑,无不勾勒出我们看待事物的一种本质需求与精神面貌,一切最好简单、实用、易于辨认,这样我们的生活与思考,将不会那么复杂,显得不那么艰难。是我们的祖先,只遗传给了我们具象思维的基因?还是我们的教育,只教给了我们具象思维的习惯?而美国专门从事符号论美学研究的苏珊·朗格(Susan Langer)博士认为,抽象才是艺术的真正面目。知觉发达或曾接受过抽象思维训练的人,这个观点无疑会引致他们的强烈赞同。他们深知,具象是人在审美时的初级阶段,人的视觉经验越丰富,精神世界越复杂,他将明白具象的一切将远远不足以表达这种丰富性与复杂性。中国的远古时代并不缺乏抽象思维,我们的人文始祖伏羲,根据天地万物变化所画的八卦,就是最早最智慧的抽象图案。象形文字也是将抽象思维变成可视图画的生动案例。可是今天的我们,反而一直沉浸于具象或写实主义之中,无论是思维还是绘画,要略作超越,略作变形,几乎都不知从何处下手了,这样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与想像也就被极大地限制了。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局面?为什么超越规矩那么艰难?如果曾有人偏偏不理这样的现实,将抽象艺术的叙事拿来作了自己的终生追求,那他在我们这样现实主义的语境里,会遭遇怎样的命运?我一直觉得,如果人生是一种不得不担负的世累,但至少,在种种的困厄与挤压中,仍然存在著某样轻盈而神秘的乐趣。这个乐趣即是我们称为艺术、过去叫美术的东西,它有很美好的一副面孔,仿若神灵赐给人类的一盏明灯,只要有它的照耀,人便易于从黑暗里逃脱,找到自己的归宿与祝福。不过有些人手里举著明灯,只为照亮旁人脚下的路。有些人的画笔下流淌出轻盈,却不是艺术真的轻盈,而是那画画的人举重若轻,把他沉重的生命变成了慰藉别人的欢歌。民国油画家吴大羽,该算是这样的一个美术家。吴大羽(1903-1988)出生于江苏宜兴县,这个地方自古盛产三样清雅的好物料,陶、茶与竹。除了物料清雅,连人也浑身灵气,雅致得好。如果说周培源那样的杰出人物归类于物理学的领域,勿需我们多言,那如吴大羽一般有艺术天赋的人,说起来就是一串——徐悲鸿、钱松喦、尹瘦石、吴冠中等,都是宜兴的美术人杰。吴大羽在这几位美术人物里,有著自己独特的天赋与性情。或许是从小倍受家人宠爱、读书又早的缘故,他在少年时俨然已有了一副书生之相,细长的眼睛闪烁在圆框镜片后面,紧闭的嘴角透著一点小小的固执,文静而灵气,一看就是从教养良好、饱读诗书的人家走出来的孩子。而他的绘画天赋受到惊醒,得到启发,与家中长辈收藏古画有关,还与徐悲鸿颇有些渊缘。原来徐悲鸿的父亲当时是吴大羽祖父的学生,而徐悲鸿的父亲很擅长画画,整天在吴大羽面前摆弄宣纸毛笔,把他看得呆呆的。再加上母亲也极擅女红,总要在鞋样或枕套上描花绣朵,也常把他看到眼谗。这些亲近之人的影响,初开了少年美的天眼,让他萌生了对美术的强烈兴趣。既在美中陷落了,送这个家中人最为疼爱的老小儿去读一个美术学校,就成了一件正当无比的事。而吴大羽被送去上海求学时,还只有15岁。吴大羽最早的美术老师是上海著名画家张韦光。张韦光不是一般人物,其师为海上画派的佼佼者任伯年,师承浩荡亦得师法,不消两年便将吴大羽训练成底子厚实的美术青年。随后17岁的吴大羽即入上海《申报》做美术编辑,用了吴待的笔名,在这份名报上写诗写文画漫画,其灵气与才华令身旁之人为之惊叹喜悦。但这些对吴大羽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民国时期的上海是亚洲唯一的世界金融中心,经济发达,新文化新美术思潮活跃,又正处在蔡元培提倡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时刻。知道世界有更新奇的事物可以见识,这令吴大羽难以按捺自己。1922年,在全家的倾囊支持下,19岁的吴大羽怀著勇气与热情便朝著巴黎一路奔去了,只为学他热爱的西洋美术。照当时的情形来看,吴大羽有这份远行的勇气,在于当时去法国法勤工俭学的中国留学生很是不少,上海《申报》统计的就有二十余人,林风眠、林文铮、李金发等其时已在巴黎就读,吴大羽到后即与他们汇合了。那时,这位一腔云霄壮志的青年想做的事,就是要拿自己的天赋来与这个新世界作一个最好的对接。学了半年的法文后,吴大羽即考入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与林风眠做了同学。在这里,吴大羽虽然师从学校的鲁勒教授(Prof.Rouge)学油画,跟随罗丹最得意的弟子布德尔(Bourdelle)学雕塑,但他的学习并没有照学院的路子按部就班。彼时的巴黎正在种种现代艺术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整个大环境的现代艺术氛围令吴大羽更有感觉,非学院派的印象派的塞尚(Cézanne)、野兽派的马蒂斯(Matisse)以及立体主义的毕加索(Picasso)更令他钟情,这些人超越现存秩序的颠覆精神,触到了他最为敏感的那根神经,这在很大的程度上,决定了他未来的方向更倾向于现代美术而不是古典美术。六年的读书时光,吴大羽油画与雕塑双学,还与一众中国同学发起过海外艺术运动会,一起组织过重要艺术展览,也看了许多博物馆,感受了许多学院之外的鲜活艺术样式。待他1927年回国时,无论是在技法、理论、实践以及眼界上,他都有了他的收获与心得,他最初在人生理想上迈出的这一大步,可说是稳当而漂亮。吴大羽1927年回国后,曾短暂地在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任职,次年即受林风眠的邀请,与林文铮、刘既漂等志同道合的归国学子们一道,在美丽的西湖畔创立了杭州国立艺术院,吴大羽出任这所美院的西画系主任。受蔡元培点将的林风眠出任杭州国立艺专的校长,这位年方27岁的校长在艺术观念与教学方式上,与吴大羽既默契也最为合拍。但因学校事务多而具体,林风眠掌管全局工作分去不少精力,而吴大羽只管把学生教好便是,这样一来,当初站在杭州艺专讲台上最令学生仰慕的人,就是吴大羽了。受人仰慕是要有充分理由的,吴大羽其时的个人魅力,在他的学生吴冠中的记忆里刻骨铭心。吴冠中这样说他的老师:那是杭州艺专最有威望的一面旗帜。这面旗帜,在于他是杭州艺专西画系的首位教授,一如与他同期任职的李超士是粉画工作室的第一教授一样。他对学生的授课,如同扶著婴儿迈步一样,蹒跚耐心而行。学生素描每有踌躇处,色彩运用每有迷惑处,他都尽力讲解,或打个生动的比喻释惑,并不亲自动手替学生改画,不剥夺学生深究道理的可能性,把问题交给更多学习之后的自动解答。同时亦给学生们讲授西方美术史,在理论的层面上去阐述现代美术的真谛与要义,启发他们的想像与智力。可以设想一下,当初如不是有吴大羽这样的好老师,他的学生赵无极、朱德群与吴冠中等,在现代艺术的道路上大概跑不了那么远,到达不了那样的高度。更令学生们折服的,当然是吴大羽油画中的新鲜造型与流泻出来的响亮色彩了。可惜因为后来的中日战争,这些早期作品无一幸存,但好在还有他的学生吴冠中,在年老后仍清晰记得老师早年闪著珠光一般的许多作品。那些作品不是中国人熟悉的传统水墨,那是从西方的德拉克洛瓦(Delacroix)、塞尚、毕加索这样一些人物的线索里走出来的风格,学生们对它是陌生的,但深味西方现代美术的人会领略到其中的美妙滋味,后来也留学法国的吴冠中,就认为老师的早期人物作品与塞尚有异曲同工之味。从今天所见到的吴大羽的一些作品,会知道吴冠中的评价是如何诚实。吴大羽无教条、单纯却极具启发性的个人教学方式得到林风眠的首肯与学生们的拥戴,学校里的薪水也丰厚到令他无忧。而此时老天还要更厚爱他,给他的生活锦上添花:他的爱情到来了。吴大羽爱上的女子叫寿懿琳,这位女子是一位银行高级职员的女儿,这大致可推出她的家教与所受的教育程度。而从寿懿琳年轻时的照片,可以看到这位女子长得美丽极了,面目端庄,身姿娴雅,著装讲究之极。吴大羽是好美术之人,对美的敏感是高于常人的,遇上这样的女子如何不沉溺不追爱?不过他是接受西洋教育的新青年,追求爱情一如他在学校当教授的风格,很新式也很勇敢,不照传统让家里人给人家下聘礼,而是每天直接抱著一抱鲜花去送给他的女孩,与他的爱人花前月下,窃窃私语。在这里,这位女子、这份爱情在所有的史实资料里是一语带过的。在人们还未来得及完整梳理与评估吴大羽的艺术价值时,对他情感的关注也十分仓促。但生活无法一笔带过,以吴大羽后来人生的寂寥漫长,在艺术上的无尽流亡,这份爱情所起的特殊作用,对吴大羽而言大于神,大于天,是很难将它轻易带过的。吴大羽敬畏他的爱情,对这份爱情拿出了无比的真挚与温情。1928年8月,美人成了他的妻子。再过得三两年,一对天使一样的儿女已依偎在他们的身边了,一家人相亲相爱的镜头,映在人们的眼眸,刻印在人们的心头。正是在结婚的这一年,吴大羽与林风眠、林文铮一起组织创办了一个全国性的艺术社团「艺术运动社」,开始了他们一系列的美术实践活动。创办的第一份研究美学理论的刊物《亚波罗》也出刊了。这三位美术同行不仅在艺术理想上高度一致,在差不多的年龄,也分别结了婚——林风眠与爱丽斯·华丹、林文铮与蔡威廉、吴大羽与寿懿琳——这三家人还是至亲难分的邻居。在1937年的中日战争到来之前,他们的美术创作、生活与情爱,都呈现出一种奋发精进、甜美详和的状态。

这是中国美术馆收藏的一幅吴大羽的油画《公园早晨》(布上油画 67cm×55cm),具体创作年代不详。但从几近纯抽象的画风来推测,这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也只有1978年之后的晚年岁月,有了心境,他的作品才会标出「公园早晨」这样的标题。(后注:经核实,这件作品果然创作于1978年。改革开放,令吴大羽闻到了解禁的气息,他的敏感力,一如既往地保持著)

1950年代,吴大羽的作品还处于半抽象的状态,有别于他年轻时较为具象或表现的作品。《脸谱》(布上油画 58cm×42cm)是比较少见的中期作品之一。须知50年代的中国,完全是艺术为政治服务的写实绘画,这种不入流的作品应该是被毁掉的。那么,它是怎么被保存下来的?!

这幅同为中国美术馆收藏的吴大羽的《红花》(布上油画 61cm×81cm),画于1960年。是应了当时的要求,为二年后参加全国第三届美展画的一张颇为具象的作品。在吴大羽看来,这样拘谨规矩的作品,既非他的艺术主张也非他所擅长,但犹是如此,作品还是洋溢著现代主义的气息,还是有别于真正的写实绘画,还是充满著他独有的那份才气。

吴大羽的《静物》(布上油画54cm×39cm 中国美术馆藏),我们可以看出这是台灯、花瓶与鲜花。他的自我艺术的探索从来没有停止过,这样的作品,是他走到他探索的中途了。曾有人对我说,抽象绘画不就是随便拿只笔便可以画出来的么。我认为未受过抽象思维训练的中国人对抽象有这样的认识,实在难怪。殊不知,一个艺术家要达到他认为的抽象境界,投入的有可能是他整整的一生。

一对俊俏的爱人,年轻时的吴大羽与寿懿琳。身旁那个小人儿是他们的女儿。什么时候看到这张照片,什么时候就觉得幸好,吴大羽身后还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女性。他们是相爱到生命的最后一天的。
推荐阅读: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