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第一章「学而」,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意思是:有道德学问的人要老成持重,否则就没有威风凛凛的风度,没有这种风度,表示只学到表皮,轻浮有余,庄重不足,也就是没有学到家。替人办事要真心真意,跟人说话要说话算话,讲信用。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犯了错误,不要害怕改正。

孔子的言论常是一些平常的道理,或者道德修养,几乎没有哲学的思辩。所以黑格尔这样说:「我们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谈话,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辩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辣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西方人如此看待孔子,是从好的一面来评价。他们没看到的孔子另一面,他是带有相当势利眼与深沉的「智者」。

「君子不重则不威」,教导中国人要老成持重,要一板一眼,要有一股不可亲近的威风样。结果不管是不是君子,凡当官的,不管多大的官,或者担任公司的高级职位者,或者发了财的,个个都威风凛凛,不懂得幽默,每每装得像大人物,一般人不可亲近。流风所及,虚假一片,寻常老百姓只有受气的份,只有被轻视的感觉。

孔子将人分成君子与小人,是典型的二分法(dichotomy)。其实人有各式各样,何止这两种?有没有七分君子三分小人的人,这到底属于君子或小人?二分法很容易把人分成「不是同志,就是敌人」,大陆文革时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就是例子,台湾也用二分法动员群众投票。这种思考方式有利于斗争及夺权,但也导致自我毁灭。

说「主忠信」,社会上却常不忠信,所以才要大声疾呼。不必讳言,中国人的平均道德比西方,是较高或较低?孙中山曾说中国人的道德比西方差,不是没有道理的。

最成问题的观念是:「无友不如己者」,交朋友要算计是否比自己强,不如己的就不要交。这种交友标准,不先考虑是否气味相投,是否真心,而以胜不胜过自己为标准。苏东坡曾提出疑问:「如必胜己而后友,则胜己者亦不与吾友矣。」就是说,若采取这种观念,那些胜过自己的,怎会跟我交朋友?孔子的理论要成立只有一个方法,即这种交友方法是独得之秘,天下人都不懂,只有自己最聪明。我交朋友之前要先秤斤论两,斤两不够的我不交。可是,既然自己最聪明,那怎么有人能成为我的朋友?所以,别人不如我,想跟我做朋友,门都没有。

西方人对交友之道没有孔子那样精算,他们认为友谊最重要。例如培根「论友谊」这样说:「因为在没有『仁爱』的地方,一群的人众并不能算做是一个团体,许多的面目也仅仅是一列图画;而交谈则不过是铙钹叮铃作声而已。这种情形有句拉丁成语略能形容之:『一座大城市就是一片大荒野』;因为在一座大城市里朋友们是散居各处的,所以就其大概而言,不像在小一点的城镇里,有那样的交情。但是我们不妨更进一步并且很真实地断言说,缺乏真正的朋友乃是最纯粹最可怜的孤独;没有友谊则斯世不过是一片荒野;我们还可以用这个意义来论『孤独』说,凡是天性不配交友的人,其性情可说是来自禽兽而不是来自人类的。」「友谊底主要效用之一就在使人心中的愤懑抑郁之气得以宣泄弛放。」「友谊底第二种功用就在它能卫养并支配理智。」由此可见,友谊是必须存在于仁爱的环境中,它不是用来争胜的,也不是以功利的心态来竞标的。可是孔子为了成就君子,不惜牺牲交友的真性情,这是中国人常「伪而诈」的根源。

一旦功利取的思想开其端,如水之就下,滔滔不可止,到了战国时代更是极端了,韩非即是典型。孔子提倡「人不如己」的标准,韩非就主张隐藏自己,让对方摸不著头绪,大家都以势利眼相对待,谁不如己就很难说了。一切趋于政治权术。所以韩非主张「无为术」,即「上明见,人备之;其不明见,人惑之。」也就是说,若自己的意图亮明,人家就会防备;若不把意图亮明,人家就无从捉摸。为了破除隐藏,韩非又主张「听言术」:「听言之道,容若甚醉。」意思是,听人说话,要故意装成醉昏昏的样子,让别人抓不住我。除此之外,为了侦知别人的意向,韩非又主张「明暗术」,例如「握明以问所暗」,意思是,将已经觉察到的迹象,去审问别人的秘事;又有「挟智而问」,即设计出问题再问人家;又如「举措以观奸动」,是把别人的错事记录起来,再观察别人是否继续犯错;又有「明说以诱避过」,是把已经知道的事情摆出来,诱导别人坦白隐藏的问题;又有「宣闻以通未见」,是宣布传闻的材料去揭穿别人未告知的事。韩非无所不用其极,又想出「倒错术」,即说话不堂堂正正地说,故意说得语无伦次、是非颠倒,然后试探对方的反应。这些都是「不真心」的花招。结果整个中国社会何尝不弥漫这种妖氛,说明白一点,即尔虞我诈。

说「无友不如己者」的孔子,也许太自以为聪明,无意间促成中华文明的这副面貌。

──黄哲真2007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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