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好医生身后的灵魂 那些还不清的生死债…2009年11月20日14:46

来源:青年参考 作者:侯文咏

  每个好医生后面,都跟著一排灵魂,排得长长的,因为生前治不好病,抱了遗憾,死后要跟著自己的医生。

  「啊!你真是个医生!」

  在精神科值班,很怕病人来攀谈。那天在护理站整理病历,忽然有个40岁左右满腮胡须的病人跑来端详我的铭牌半天,抬头兴奋地嚷著:

  「我知道,你是那个写故事的医生,对不对?」

  老实说,当医生还不务正业写小说,已经够让我心虚了,这回竟有人当面嚷出来,叫我手足无措。

另一方面,小说写了没几篇,居然有人看过,而且还知道是我写的,颇引发我的虚荣心。

  「你相信不相信鬼?」他紧张兮兮地观察四方,生怕走漏风声的表情,「我常常看见鬼,排成一排,跟在我后面,一句话也不肯说。」

  「没有,没看到鬼啊?在哪里?」

  「嘘……现在暂时不在,你不要引他们出来,」真糟糕,他听不出那是玩笑,正正经经地当回事,「我看过你的作品,看出来你是一个好医生,所以乘机告诉你,每个好医生后面,都跟著一排灵魂,排得长长的,因为生前治不好病,抱了遗憾,死了要跟著自己的医生。」

  「那坏医生背后都没有灵魂排队?」我灵机一动,反问他。

  「坏医生不一样,坏医生后面也有,但他自己看不到,所以没关系。」他理所当然地回答,仿佛是基本常识。

  精神病人讲话常犯逻辑上的毛病,医师一定要想办法指出来,让他回到现实。总不能将错就错就赶他回去。脑筋一转,马上反问他:「你常常看见鬼在你后面排成一排,那你也是一个好医师?」

  他心安理得地点点头,抱歉似地笑著说:「好医师不敢说。我是一个肾脏科的专科医师,有什么肾脏方面的问题我可以教你。」

  这一听可严重,病人不但有幻觉、幻听,甚至妄想的症状都出现了。不用翻病历,就可以猜测多半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客气地请教他电解质在肾脏出入的原理。

  他一听,倒也不客气。派头十足地要张病历纸,开始在纸上画图对我说明。听他有条不紊地解说,我心里愈来愈不自在,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任何大专相关科系程度的人,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再请教关于肾脏衰竭时肾小管的反应机制。还不甘心,再问他特殊药物对肾脏的毒性反应、剂量、可逆性。渐渐我满身大汗,问到第6个问题时,我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大叫:

  「啊!你真是个医生!」

他欠下还不清的生死债

  他满意地点头,眼睛闪烁出光芒。开始告诉我某大医院名医谁谁是他同学,某教学医院肾脏科主任从前考试作弊都偷看他的答案。从那些倒背如流的人名以及历史典故,我不得不相信他是医生这件事。我开始对这个病例的来龙去脉产生莫大的兴趣。

  「那你怎么会流落到这里来?」我关心地问。

  「因为生病了啊,我常常看到鬼,我很不快乐,」说著他又恢复神秘的神色,「没生病前我也是个出色的医生,专门研究肾脏衰竭的问题,你不知道,洗肾机没进来之前,肾衰竭还是绝症。」

  「等一下,你说你是第几床?」我转身到病历架,兴致勃勃找来他的病历,「告诉我你的事吧!」

  「我开始在肾脏内科有一些地位,就默默地许下心愿,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有所作为,替肾衰竭病人解决问题。有临终的病人握著我的手说:『医生,我所受的苦你全都知道。我死了以后,你拿我的遗体去研究,答应我,不要再让后来的人受到同样的痛苦。』为了他们受过的苦,我答应他们。我欠下还不清的债,我必须努力不停地鞭策自己。」

  「有人推崇我的医德时,我有想哭的感觉」

  主诉:病人宣称看见过世的患者在其身后列队,紧跟著他不放。此一症状断续出现达10年之久。

  一边翻阅病历,我称赞他:「听起来你是一个好医生。」

  「血液透析机最初只有美国、欧洲几个先进国家在用。我知道有一线希望,便去恳求院长,『院长,我们一定要买透析机,这机器可以救许多人的命。』那时候我们的医学没这么进步,有许多更迫切的事都需要花钱,我们买不起昂贵的机器。院长失望地摇头,我知道他有许多考虑,我也知道他的心情。可是我的病人正一个一个死去,我不甘心,心想,总有什么办法可以试试吧?我变成明星医生,到处上广播、电视,接受报纸访问。我想尽办法去呼吁、募捐。我们累积愈来愈多的捐款,眼看就要可以购置一台血液透析机。我不禁志得意满,接受群众对我的推崇与尊敬。可是有一天,我走在街上,有一个妇人叫我。我回头过去看她。她戴著一顶帽子,看得出头已经秃了。脸颊两侧红红,皮肤十分粗糙,凭直觉就知道是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她告诉我:『医生,你是一个仁心仁术的医生,替洗肾病人募了那么多钱,可是我们呢?我们该怎么办?』就凭她一句话,我彻底被打垮了,我想起我所见过的各式慢性疾病,还有白血病、棘皮病、先天性糖尿病患者……他们怎么办呢?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害怕上电视去为洗肾的病人募捐。我害怕谈起那些说不完的病苦,尤其有人推崇我的医德时,我有想哭的感觉。」

  现在症状:病人自11年前担任××医院肾脏科主治医师起,即负责管理血液透析作业业务。因当时作业量无法容纳所有洗肾病人。病人在外界压力以及自责之下,开始出现主诉症状……

  我问他:「后来你们终于有了一台洗肾机?」

  「我们有了洗肾机,可是我丝毫不快乐。我们的机器一天只能治疗8个病人左右。我们又不可能再买一台新机器。我只得告诉病人:『让病情最严重,需要最迫切的人优先使用吧。』可是病人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来。只要有一线生机,哪怕是倾家荡产,人都会竭尽一切去争取的。愈来愈多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死去。沉重的人情、金钱、各种压力压得我快窒息了。每天清晨,我带著住院医师查房,多少双虚弱的手伸出来对我呼唤:『医师,我不要死。』我指著病情严重的病人,告诉住院医师,谁、谁今天上机器洗肾。那些我眷顾不到的病患,都交给了死神。住院医师们怕我知道,偷偷把尸体移走,取下病历。其实我早明白,是我杀了他们。他们的脸孔、眼神,都清清楚楚地回来了,我只要一转身,就可以看到他们。」

  ……病人清楚地看见肾脏衰竭不治的病患,依死亡时间顺序列队跟在他身后,并能清晰描述死者的姓名、年龄、性别、特征以及病情。经查证,旧病历资料与事实完全相符……

  「从那时候起,你发现他们的灵魂跟著你?」

  「是啊,我再也承受不住,我感觉到我的内在快要崩溃,于是我痛下决心,向院长请辞。院长只问我一句话,他说:『你愿意为每天这8名重获新生的人承受地狱的煎熬吗?』啊,我又受诱惑了。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我的一生,我流下眼泪,我说:『我愿意……』我又把自己推回那座煎熬的炼狱。没几天,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再是神,我失去了从前的清明。我说:『我不再决定你们的生死,让生死来决定你们吧。从今以后,你们排队等待使用洗肾机吧,我将不记得你们的面孔,只记得你们的号码。』」

  穿著整齐的医师制服,吊死在浴室大梁上

  病历厚厚一大叠,分装成好几册,详细地记载病人10年来社会、家庭、经济、人际状况。来不及细翻,可以看出大略的梗概:病发后,原先医师这职业以及知名度带来的繁荣逐渐崩溃,他太太也在4年前因无法忍受而卷款逃走。

  「来了,他们都来了。穿著黑色丧服,卷著草席,一个跟著一个在我家前面规矩地排列。他们用微弱的声音呻吟:『医生,救我,我不要死……』到了夜里,他们仍在门外痛苦地呼唤我。使我分不清他们究竟在门外,还是在我梦中。我睡不著,害怕孤独,害怕渺小,害怕飘浮在宇宙那种无穷无尽的感觉。我再也无法忍受,打开大门,向他们破口大骂:『我们都一样,都是一些该死的……』天啊,院子里变成了成千上万的病患,蚂蚁似地挤在一起。他们的声音渐渐要淹没我,黑压压的一片正在啃噬我一身洁白的医师制服……」

  说到这里,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过度惊吓似的。

  「你不要担心他们,现在我们有好多洗肾机,他们不会回来烦你的。」我安慰他。

  他开始用锋利的眼光看我,神色定定地说:「那还有红斑狼疮呢?糖尿病呢?白血病呢?你难道不明白吗?他们是没完没了的,你不明白吗?」

  我有些害怕那种眼神,仿佛要割穿你心中什么似的。我安抚他:「你太累了,睡一觉醒来就会好的。要不要我开一些药帮忙你呢?」

  「我不要麻醉自己。我就是太清醒了,不肯妥协,所以我才会生病。」说完转身慢慢走回长廊的另一端。

  迎面走来的护理长看到这个人笑著对我摇头,叹著气说:「这个人可怜,现在都没人管他了。只有一个洗肾的病人,听说从前让他救活的,天天来看他。那个洗肾的,我看也是自身难保。」

  长期吃药的病人走起路都有几分迟钝。我看他吃力地走著蹒跚的步伐,像在走著自己的命运。病历里掉下来一张发黄的纸条,写著:该医师为本院不可多得之优秀肾脏科权威。弟恳请兄竭尽一切,助其早日康复,回到工作岗位,造福人群……

  那是前××医院院长写给我们主任的便笺。10年来,他用缓慢的步履一步一步走著,看不到荣耀,也听不到任何掌声。只有死亡以及那些灵魂,跟著他。他用热切疯狂的心情,走最孤寂的路。

  我在孤灯下,看完厚厚四大册病历。10年就在我的叹息声中过去了。我不敢替他想像未来,那些漫长而崎岖的路程。

  一个礼拜后,这个病人上吊自杀了。他吊在浴室的大梁上,穿著整齐的医师制服。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净、体面。

  有一天清晨起床,我忽然想起每个好医师身后,都跟著许多灵魂这件事。他变成我的病人,紧紧跟在我的后头,我掉进无限恐惧的深渊了。

  (摘自《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台湾皇冠文化出版社2009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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