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被朋友问道:「难道听爵士古典的人就一定比听土摇喊麦的人品味高吗?」 「难道这些艺术形式不应该不分高低吗?」的问题。同时朋友又提出世界上听土摇喊麦的人远多于爵士古典,所以前者的创作者不一定比不过爵士古典大师。以及音乐品味不一定存在高低的观点

音乐不仅不同于美术,文学等艺术,难以类比,同时由于不具备相关专业知识,我思来想去也没有办法想出一份严肃准确的答案来回答与反驳朋友的问题与观点。

故提出此问题,谢谢各位知友认真回答


我不很确定如何论证才能算「严肃客观」,但鉴于我目前从事与听感知认知有关的研究,还是能从认知科学的视角给出自己的一点看法。先说结论:

  1. 音乐听赏是技能;
  2. 习得不同种类的音乐技能的成本是不同的;
  3. 习得成本的高低决定了受众的阶层;
  4. 是阶层而不是音乐决定了品味的高低。

下面展开论述。

音乐听赏是技能

欣赏不同类型音乐的门槛是不一样的,而只要是高门槛项目就一定要经过训练才能习得,成为受训者的「技能」(skill)。古典音乐不仅演奏是高难度项目,听赏同样也是高难度项目,这方面的重要证据是「关键期效应」[1]

首先,从小学音乐的人的大脑就和普通人不一样。Bengtsson等人(2005)用一种特殊类型的磁共振成像来检验职业钢琴家脑中的白质通路(白质是连接大脑不同部分的神经纤维)。他们发现,练习量与特定脑区白质的量呈高度相关,儿童期(与青少年或成人期相比)的练习量对某些脑区有最强的预测力。例如儿童期的练习量与内囊候补边缘中的白质的数量是呈高度相关的,内囊将来自于运动皮层的下行纤维运送到脊髓,对独立的手指运动很重要。也就是说,尽管儿童期的练习时间远远少于青少年期和成人期,但儿童期的练习量比后两者对这一区域成人神经解剖学更具有预测性。

关键期效应的另一个重要证据是绝对音感(Absolute Pitch,AP)。大量的证据表明,音乐家普遍具有的AP强烈地依赖于其音乐训练的开始年龄。具体地说,如果个体6岁后才开始训练,他就很难拥有这一能力了。当然,我承认,很多专业音乐人都没有绝对音感,但是他们经过大量的专业训练,往往都有很好的相对音感。所以,表面上你们听到的是同样的音乐,但专业音乐工作者听到的是「do re mi fa so」,你听到的是动次打次,这能一样吗?

因此,喜欢听古典音乐的人往往或多或少在小时候接受过音乐教育的启蒙,习得了音乐听赏的初步技能,而这些技能成年以后往往很难获得,这也是古典音乐入门相对困难的原因之一。

习得不同种类的音乐技能的成本是不同的

音乐入门往往从演奏演唱音乐开始,但不同类型音乐的学习成本是差异很大的。学流行音乐可能只需要一把吉他,找个小视频学学就会了。但学古典音乐极其烧钱,以学钢琴为例,包括但不限于:

  1. 乐器费:起步两万,上不封顶。买好钢琴贵过买家用代步车。
  2. 保养费用:每年调琴至少一次,起步两百。
  3. 学费:这个水就比较深了,和买钢琴一样,不同价位差别巨大。如果是不太次的老师,至少两百起步,一周回课一次,从五岁学起,累计下来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这只是培养一个业余音乐爱好者的标准。如果是培养专业音乐人才,算上艺考的花费,耗费的钱财那真是不计其数。所以说,想正儿八经的学古典音乐可能大几十万花出去都不稀奇,而喊麦呢?也许需要花点电费吧。

习得成本的高低决定了受众的阶层

2019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平均数与中位数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19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报告[2],我国人均可支配收入30733元,以三口之家计算,咱们粗略地就算成是十万吧。以200一次课,一周一次计算,每年也要一万左右的花费,占到了家庭年收入的百分之十以上,这还没算买乐器等其他费用。另外,陪孩子学琴也是一件苦差事,需要家长长期投入巨大的时间精力,这对于很多还在为生计奔波的家庭也是难以做到的。

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城市,可能人均收入更高一些,但高房价却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很多家庭要么是租房,要么是老破小,而钢琴特别占地方,也许钢琴所占的房间居住面积就已经超过了钢琴本身的价值,对于这类家庭,即使学费能负担得起,让孩子学钢琴或者自己学钢琴的隐性成本也是负担不起的。

总之,在当下的中国,学古典音乐已经变得越来越贵,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学古典音乐会成为阶层的象征,能弹一手好钢琴其实是在变相告诉对方,你的家境不赖,受过良好的教育,和现在的学击剑、马术之类的贵族运动差不多。

是阶层而不是音乐决定了品味的高低

所谓的「品味」从来都是上流社会主导的,往往上层喜欢的东西就会成为「高品位」的象征。我们身边流行的穿搭,口红的色号,其实最早都是来源于米兰时装周这些顶级秀场,再然后慢慢传播到平民圈的。同理,你觉得喊麦「low」,是因为唱它的人「low」,即使他「弹起肖邦的夜曲」,你也仍然会觉得他「low」。好比你戴著劳力士挤公交,就算是真表也会被认为是假的。无他,是圈子决定了品味,而不是因为你玩古典,你的品味就高尚了。

当然了,那种戴著「大金链子小手表」却「弹起肖邦的夜曲」的辣眼睛场面也著实不太可能出现,古典艺术的高门槛为的就是防止这种情况发生。老贵族们靠这些道具提醒后起的资产阶级,你们不过是些穿金戴银的屌丝,有钱也不意味著能玩转这些「高雅艺术」。土豪土豪,虽然「豪」,但你「土」呀。所谓「培养一个贵族要三代」,背后包藏的是维护阶级固化的险恶目的。

到此为止,我大体论证了「音乐品味的存在性」,结论是「存在」,但不是艺术性的,而是社会性的。不知道这个回答能令你满意么?

评论区有人提到可否从作品自身来评价,借道阶级性或社会性是不是有点「跑偏」。关于作品本体的评价我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感兴趣的朋友可参见:

音乐真的有高低之分么??

www.zhihu.com图标

参考

  1. ^Patel, Aniruddh D. Music, Language, and the Brai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 2010.
  2. ^2019年居民收入和消费支出情况 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2001/t20200117_1723396.html


音乐的生理效应是通过听觉神经刺激中枢神经系统并产生快感。

典型的产生快感的音乐属性有:规律性、新颖性、乐音的协和性、不协和音的解决。

但由于大脑的快感系统会逐渐适应过于熟悉的刺激,造成快感的下降,这就要求更强的刺激方式,即所谓阈值的提高。这在音乐上就体现为人们对更新颖的旋律、节奏、和声、音色的无止境的追求。特别是,对更多、更新颖的「不协和音向协和音解决」的追求推动了过去数百年的半音化进程。

通常所指的音乐品味就是这一阈值的体现。具体而言就表现在:一个人的快感系统能被多新颖的音乐效果所激发,以及有多少音乐效果已经被神经系统生理性地标记为「过于陈旧」。


关于艺术作品的品位,很多人都进行过讨论。在近几十年的学者中,德里达与布迪厄,二位不仅是哲学/社会学的巨擘,同时也出版有针对艺术的哲学/社会学研究。德里达作为解构主义者不认同艺术中高雅、低俗的绝对界限,并试图通过对杜尚等人作品的分析来证明这一点。但德里达无法摆脱「重复解构」的泥淖:在多位艺术家不断的重复解构之中,会形成一种新的平庸和怠惰,换言之,形成披著「解构」外衣的一种新的中心。这在美国70s的艺术作品中非常常见,比如当凯奇在作品0『00里写下「在台上做任何行为」时,他确实对既有的表演传统进行了解构;但当王宁在作品《异化》中重复类似的行为时,他的行为还能被认定为解构主义吗?

我个人更认同布迪厄的观点,目前仍存的「音乐品位」的高低,背后仍然是残存的阶级性在音乐这一领域的外化,这一现状又被社会中受重视的群体及其后代进一步内化,从而实现在历史中的延续。

@国得杰 老师从听觉心理和经济成本方面分析了这一残存阶级性的现状,这是非常重要的两个方面,但是如果仅从这两个角度,而抛弃社会学因素,我们还不能回答一些问题,比如:

如果我们不考虑系统的音乐学习,单纯的「听」古典音乐、爵士乐的门槛是否仍是高的呢?这一门槛又体现在什么方面呢?

这一问题的意义在于:音乐终究是需要被听到的,针对他人,而非仅创作者与专业人士小圈子内的社会行为。对于更广的听众群体,他们不需要掌握某一乐器,不需要进行深刻的乐理学习,不需要专业的听音能力,甚至不需要前往音乐厅欣赏:这也就意味著, @国得杰 老师所说的学习成本与经济成本的两个方面在当代并不格外显著。一位普通的音乐爱好者完全可以通过网路,免费或以低价获得大部分的视听资源的情况下,他在这一爱好上的经济投入似乎已经相当的低,比什么爱吃爱喝要低的多。

但古典音乐、爵士乐这样的爱好在当今仍然是有表观的阶级性的(这几乎无需证明),因此反推可以得知,「门槛」依旧存在且依旧很高,但不仅高在经济投入方面,另一个隐形的影响因素在于文化资本的不平衡,也就是布迪厄理论中所说的方面。这种不平衡包括宏观上地域的、阶级的文化资本不平衡。

客观现实是,每个人生下来所享受的家庭的文化环境、教育质量并不平等。以我认识的一位艺术家为例,他的儿子在小学就可以写一部「疫情」题材的协奏曲,并得到演出的允诺。在艺术从业者家庭出生的儿童,可以在家庭教育的培养下,更容易地进入到艺术行业。这不仅仅是天赋问题:例如「大衣哥」朱之文,他显然是具有歌唱天赋的,但出身贫穷和非知识分子家庭的他直到中年,他的才华才为人所知——但此时却为时已晚,大衣哥此生将不可能享受到与其天赋相称的教育。事实上,作为一位长期参与田野考察的社会学家,布迪厄不怎么讨论天赋,他强调「习性」,认为人的审美、取向、生活态度等是通过学习被固定和强化的一种个人倾向。而通过家庭教育以及子代对父辈的自发模仿,这种习性可以像「资本」一样,可以在家族中被「继承」,「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等我们熟悉的词,就是一种文化资本的再生产。

若是承认文化资本再生产的存在,我们便能更好的识破一些社会戏法。一套看似公平的社会教育与选拔制度:例如艺术类高考,本身是客观的,评价标准是专业的;但它建立在不平等的文化资本分配之上,也就是同一终点,不同起跑线。并且,这一不平等没有通过社会教育制度,进行合理的再分配,导致父母辈的文化资本在后代身上实现了再生产:龙生龙、凤生凤,优秀父辈的后代往往也较为优秀;而同时,父辈在文化、知识上的贫穷也被以同样的方式继承。从这一角度来看,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巩固了社会中文化资本分配的不平衡,加强了阶级固化。所以我们看到,在当今教育还远没有实现总体公平的情况下,我国不仅存在著阶级的固化,同样存在著文化审美与阶级的同步固化。

回到关于艺术品位的问题上来,也存在著类似的社会戏法。比如表面上已经很低成本的、获取音乐的方式,却因为文化资本继承的不同,导致音乐流派表现出阶级性。本人无能,没有办法做严谨的田野考察。我在bilibili转载一些「当代音乐」的视频,算得上是一种所谓的「高品位」艺术吧,从我的bilibili后台可以获得这样一份数据:关注者在全国的分布情况。我做了一个「非常不严谨」的计算,忽略了bilibili在不同年龄、地区的分布情况等等我无法获知的因素。

最直观的,就是北上广,以很少的人口基数占据了整个粉丝群体中过六成的占比。我想不需要深说,这本身就是文化资本不平等的一种粗糙的、宏观的反映。

就像马克思指出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应当具有平等性相仿,我们如今谈论的具体文化产品的品位高低,是一种符号暴力,也是掩藏在不自由中的必然性:选择不自由、获取不自由。在进入所谓「自由王国」之前,谈论品位的取消是一种绥靖:它没有改变基本的不平等,只是在基本的不平等上塑造一种假象。就好像厕所清洁工不理解《泉》,妓女不理解《随心所欲》一样,虽然杜尚与戈达尔确实在其领域中实现了变革,这种变革也是意义空前和伟大的,但社会的文化资本不平等需要通过更广泛的手段与变革,通过文化资本再分配的方式,例如改变学校教育质量的分布不均现状,例如提升学校的总体教学质量,例如改变传统的教学方式,推行无墙大学,或者在入学选拔考试中增加对教育不发达地区的倾斜,例如上音指挥系每年强制在西藏选拔至少一名学生进行培养……等等;而非通过继续现今的社会戏码的方式,加剧其固化。互联网原本可以成为一种很好的再分配手段,它可以大幅度的降低教育的综合成本,但遗憾的是,目前的互联网更多是新自由主义的工具,正加剧著文化资本在获得途经上的不平等。比如:你看抖音吗?你儿子看抖音吗?

综上,品位具有客观存在,但是被建构的,因此期冀从艺术作品中发掘出某一共性作为高低标准是不现实的,也是结构主义的。在认同其存在的同时,应该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罢了。没必要拿出一副「何不食肉糜」的样子。

至于所谓「复杂即是好」「新鲜即是好」等等,试图以简单概念作为约束的,这在20世纪就已经被颠覆的差不多了。没必要再搞这些陈词滥调。


一句话总结:品味不是客观存在,是一种人类社会的主观建构,但主观建构不等于不存在,也不等于不应该存在。(说XX是主观建构,背后不必然带有XX是负面的暗示。)

最简单的例子:数字1,2,3……等是一种主观建构,你找遍全宇宙也找不到哪里有自然存在的1,2,3……等,但数字并非不存在,也并非不应该存在。

不同意的就不用往下看了。同意的,我们就一起来分析。

首先看什么是品味。品味(英文taste,法文go?t,西文gusto,各国语言基本都用类似意思的词来表示)的本质是用文化符号区分人的高低的一种手段,或者说不同文化符号和社会阶级间的对应关系。品味其实有两层意思,代表两种区分,这里我们就用题主的例子,题主的朋友在爵士古典和土摇喊麦中作出区分,选择了土摇喊麦,这是第一层意思。社会上的主流意见,在选择爵士古典和选择土摇喊麦这两群人中作出区分,认定前者高于后者,这是第二层意思。两层意思相加,是品味一词完整的含义。如果只是第一层意思,那就不能叫做品味,只能叫做偏好。

拿个「味」的例子来说明。绝大部分人都喜欢吃家乡菜,这是偏好,无关品味。但是,社会主流意见仍然可以认为粤菜的品味高过川菜。

品味高低比的是受众的阶层高低,不是音乐(或其他什么)的水平高低。事实上不同音乐体裁是难以比较高低的。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复杂度高不等于水平高,当然水平高的东西也不会太过简单,目前的土摇喊麦这类体裁过于简单局限,用这类体裁创作出来的东西水平当然不可能太高。具体就不分析了。

接下来考虑几个问题:1. 为什么用文化符号可以区分人的高低:

因为文化符号代表资本。其实这里没必要使用「文化资本」一词,因为所谓「文化资本」完全可以化约为一般意义上的资本,如金钱,时间等等。

以题主的例子来说,在当前中国的背景下,听爵士古典的人在音乐上付出的各种成本非常可能高过听土摇喊麦的人。能够在音乐上付出成本,就是一种拥有高资本的体现。拥有高资本的人总是大大少于拥有低资本的人,因此会出现曲高和寡的现象。

2. 为什么要用文化符号区分人的高低:

第一,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人就是有高低的。所谓人人平等只能是抽象意义上的平等。

第二,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人是社会动物,有和其他人交往的必要。有交往就要有区分,要搞清楚和谁交往,和谁不交往,和不同人交往的时候要怎么交往。

第三,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人不可能对接触到的每个其他人都详细考察一番确定其高低,因此只能通过一些简易的手段做出有一定正确率,但不见得完全正确的判断。

最后,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很多情况下即使对接触到的某个人考察一番确定其高低,反而会受各种内外因素干扰,还不如用贴标签的简易手段来得准确有效。

3. 为什么会形成品味,也就是文化符号和高低阶级之间的对应关系:

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人是社会动物,而且拥有模仿的本能。人自然会模仿和自己相同阶级的人的偏好,这一方面是合群,另一方面是要和比自己下层的人作出区分;而在人对自己所处阶级不满的时候,也可能会模仿比自己上层的人的偏好。这样日积月累不断模仿下来,就形成了不同文化符号和高低阶级之间的对应关系。

举例:300年前中国社会的文化符号和高低阶级之间的对应关系大概这样:

上层:古琴昆曲,诗词歌赋

中层:地方戏,小说弹词

底层:民歌小调,说书讲古

4. 为什么诸如题主朋友等某些人会认为「品味可能不存在高低」:

这是因为现代社会中资源高度丰富,加之全球化和消费主义影响,令文化符号和高低阶级的对应关系变得复杂。过去,比如300年前,可以很轻易地用一两个文化符号判断人的高低阶级,而现在就没那么容易了。

举例:300年前的人要听古典所付的成本大大高于听民歌小调,所以单凭「听古典」就可以判断人的高低阶级。而现在两者成本没什么区别,因此单纯「听古典」一事就不那么容易用来判断人的高低阶级。听古典电台和流行电台,花费完全一致,甲开车时播放古典电台,乙开车时播放流行电台,就可能只是这两人单纯对「开车时听的背景音乐」的偏好不同。但是,社会总体上还是会认为古典的品味高于流行,因为要「谙熟古典」背后的资本仍然大于「谙熟流行」背后的资本。

插入一下,借这里批判批判布尔迪厄《区分》及其支持者的论调。

这类论调的核心,简化到极致,大致是把文化品味看作某种象征阶级区分的符号,被上层阶级用作压迫下层阶级,使自身阶级优势地位合法化的一种工具。

好,那么我们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的论调来分析一下布尔迪厄。

本来上层阶级,中层阶级,下层阶级都认为品味有高低。现在布尔迪厄跳出来说你们这群人全都错了,你们都听我布尔迪厄说,品味其实没有高低。

为什么要听我布尔迪厄的?因为我拿了XX大学博士学位,在XX大学任教,做了XX研究,我是文化研究的专家,我最有发言权啊。你看我写了这么一大堆洋洋洒洒的,分析的头头是道的,运用了XX和XX先进理论,是不是该听我的才对啊?

看出来没有?这里的本质,是布尔迪厄利用这些符号,来为自己在「品味」这一领域的论调获得优势。认为品味有高低和认为品味无高低原本仅仅是两种不同的态度,而且占绝对多数的社会大众都是认为品味有高低的,认为品味无高低的估计占极少数。现在你布尔迪厄这个专家利用自己地位的优势,把认为无品味这一方抬了上来,以后认为有品味的一方就得矮一头了。

问题还不止于此。本来上层阶级剥削下层阶级确实如此,但是反过来看上层阶级也建构和维护社会秩序,保护下层阶级(两边当然都是有私心的这先不论)。你布尔迪厄把这些都解构掉,建构起来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理论最厉害,那么对于追随你理论的人,你到底能提供什么东西?

这些批判比较抽象,那么再看看具体的问题。

布尔迪厄这类论调提出以后,对音乐学界(别的领域我就不那么熟了,但应该大致类似)的影响主要有两点。

一是很多人开始研究流行音乐以及其他一些本来被认为品味低的音乐了。流行音乐确实值得研究没错,但是问题是,你们这些专家一窝蜂去研究流行音乐,原本下层阶级听听流行音乐图个轻松愉快,自娱自乐,也产生不出什么太高深的见解。现在你们这些专家搞出一大堆让下层阶级不明觉厉的理论来分析流行音乐,是不是在抢占下层阶级对流行音乐的话语权呢?是不是在要求下层阶级要按你们的理论来听和理解流行音乐呢?这是不是一种文化霸权呢?

二是有很多研究几乎或完全不考虑「XX音乐是什么」,关注点完全变成「XX音乐怎么用」。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布尔迪厄的理论就是品味没有高低,进而引出音乐本身没有高低,音乐是一种社会实践而不是一种文本或者说音乐应该按社会实践而非文本分析或者说至少音乐按社会实践分析比按文本分析的思路要高端大气上档次。但是问题是,首先,「XX音乐怎么用」脱离不了「XX音乐是什么」。其次,音乐以及其他艺术作品本身就具有某种超越性,一方面它确实是在社会场域里面运行没错,但是它本身的存在又同时在抗拒这种纯粹工具性的解读,而且在越高品味的艺术领域这一特征就越明显,于是按这个思路去分析高品味的艺术就很困难,总不能说听古典音乐的人,至少非上层阶级的人全都是附庸风雅的吧?最后,你一个音乐学家,做出一个完全没有」音乐是什么「的研究,那要你这个音乐学家干什么呢,我何不随便找一个研究文化的人来,反正这研究又用不到任何音乐专业的知识?

最后,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要重视人的尊严,不要把人给物化了,商品化了,资本化了。那人花大功夫下大心血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你怎么就轻轻松松地把它给物化了,商品化了,资本化了呢?这是不是自相矛盾呢?

批判完了现在我们来总结:

品味这种主观建构是必然存在且应该存在的。

必然存在的原因,一是上面提到的各条生活常识,二是假如人为去取消品味,只会造成更恶劣的结果。例:「八个样板戏」。事实上在正常社会里根本不可能使品味消灭,解构原有高品味的行为后果要么没人当回事,如果有人当回事,那只会使这种解构行为形成一种新的高品味。普及原有高品味的行为后果要么完全失败(古典音乐根本不可能大规模普及),要么在成功后(例如铝原为高价金属,后来发展出新技术使其变为廉价)使原有高品味变成中低品味,社会中自然产生出其他的高品味。

应该存在的原因:

  1. 用文化符号判断人的高低,总比用某些其他符号判断(例:肤色)好。文化符号至少包含一些个人努力的成分,不是个人无法改变的。
  2. 品味是会变动的,因为人一方面有模仿的本能,另一方面又有求新求变的本能,其实并不会导致僵化。
  3. 品味高低的存在,是艺术发展的根本动力之一。

举例:社会上认为粤菜品味高,川菜品味低。粤菜为保持自身的高品味印象而不断开发新菜品,川菜为提升自身形象也不断开发新菜品,双方形成良性竞争关系。假如没有品味高低的存在,高成本的粤菜就难以支持下去,低成本的川菜就不断劣化,导致双输的局面。

摇滚,爵士等音乐体裁,最初也都被认为是低品味的音乐。因为品味高低的存在,部分艺术家敢于向高品味的其他体裁借鉴一些复杂的技法和表达方式,最终也使这两种体裁的品味提高。说不定土摇和喊麦也可以通过相同的途径提高品味。

4. 阶级固化的问题。

本质上这只是人会模仿与自己同阶层或比自己上层的人的偏好,同时又会和比自己下层的人区分的本能的一种反应而已。

要真论证起来,事实上正常社会的阶级必然是相对固化的,而且阶级相对固化的社会好过不固化的社会。

举例:君主制国家比非君主制国家阶级固化吧(至少表面上)?然而,君主制国家的平均人类发展指数大大高过非君主制国家。

试想一下,社会要正常运行,那么最好是所有人的后代至少能够保持原有阶级,最好是能够阶级上升。保本是基础,有赚当然更好,但保本比有赚更重要。你在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做决策时,难道不是这种心理?上层阶级的心理不过和你一样而已。

然而任何社会上层阶级的人数都是很有限的,不超过个位数的百分点。经过长时间的博弈,最后当然会出现阶级相对固化的局面。阶级上升就和投资一样,高风险高回报。正常社会不可能容许低成本低风险的阶级上升,除非大乱过后,原有上层阶级被清空。随便想想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题外话,题主朋友对音乐毫无兴趣只是随便听听也就罢了,假如有点兴趣的话,那这种心态是非常要不得的。他可以去学习爵士古典,或者换一套思路,假如他对土摇喊麦是真爱,那也可以去想办法改革它们,使它们的品味提高,或者至少下功夫钻研,使自己区分于普通听土摇喊麦的人,而不是抱著「品味不分高低」这种自我麻痹的想法。


节选自《余下只有噪音:聆听20世纪》,亚历克斯·罗斯著,郭建英译

强烈推荐大家都读一读这本书,你会找到许多答案。


推荐阅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