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于文本有一种"根本"的规定性,这种规定在于对文字的写作,对文字阅读的时序性的约束。它构建了一种关于文字(符号)的秩序。合理性的秩序与叙述者感受到的现实秩序交相辉映。

如果说从海德格的层面上,把时间作为"此在"(人)的本质性的表现、人不得不从时间与人的在世关系去理解自身的存在,去理解自身的意义。那么文本的秩序构建,则是叙述者通过文学语言去把握这一关系的过程。

这种把握在巴特看来是"自足世界"的构建,现实的人(被抛入这个世界)体察到的世界一定是有缺陷的,你绝无法看清这个世界的全貌。《写作的零度》把自现实主义以来的写作看做一个艺术世界的构建,它完满而合理,它迫切的与社会历史发生关系,实际上为资本主义言说自身的秩序构建了一个"神话"。其中我们看到,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时间,现实主义的作品大多是时序合理(情节环环相扣),叙事自然而可把握,人物也按照时间规规矩矩地发展情节。(巴赫金对时空的分析给了我们极好的参照。)

那么如果这种神话已然被认为是一种幻想的合理秩序,一种对现实社会的维护,文学看似是在批判,实际上它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对人的规训。它迫切地让人合理。

于是自20世纪以来,文学对这种幻觉的破解依然落在对时间的操作。以空间的共时性去替代时间的纵时,以平面化的人物达到对深度历史的消解。这是另一种对世界,人类在世状态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文学因为失去了时间对文本的合理性的规约而难以阅读,这又是另一重的困境。

至于文本之外,时间同样扮演了合理性规定的角色。什么是经典的文学,看似是时间沉淀之后"自然"浮现,但实际不过是学术共同体不断阐释中给出的权力的结果。在福柯看来,对文学的阐述,就是要使它合理化,就是要把这个无限的艺术世界,龟缩为有限,对它进行控制。

那么处理时间对文学的关系,在今天看来,仍然是某种"根本性"的问题。


在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之前,文学作品大多都以时间为线索,之后的文学作品开始转向大量空间的描写。

我们来看《包法利夫人》中有一段帽子的描写格外引人注目:年少时的包法利初进学堂,却因举止笨拙打扮怪异,遭到了群嘲。透过学生们的眼睛,包法利是这样的——不知道这个新生是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套,还是不敢跟大家一样做,做完课前的祷告之后,他仍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他的帽子看不出到底是皮帽、军帽、圆顶帽、尖嘴帽还是睡帽,像是一盘大杂烩,反正是便宜货,说不出有多难看,好像哑巴吃了黄连后的苦脸。帽子是鸡蛋形的,里面用铁丝支撑著,帽口有三道滚边;往上是交错的菱形丝绒和兔皮,中间还有条红线隔开;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帽顶是多边的硬壳纸,纸上蒙著十分复杂的彩绣,还有一根细长的饰带,末端吊著一个用金线结成的小十字架作为坠子的饰带。帽子是新的,帽沿还闪光呢。

对空间的描写在某种程度上更能增添对文学作品的想像力。


文学是笔

时间是纸

你我是墨水

共生共存互为因果关系。


文学作品有时代性,不决定他有永久性,但两者有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打不上时代印痕的作品,通常也缺乏永久性,上焉者能红极一时,而迅速衰歇,势如花开花落;反之,缺乏永久性的文学作品,仅能行世,而不能传世,我们的后人,又何从了解它的时代性呢?

这是说,仅仅时代性出色,不能保证作品的永久性;但有永久性的传世作品,通常不会缺乏时代性。时间,就是这样淘洗著我们的文学作品。

有人大约会问,金庸的武侠,琼瑶的言情,有时代性吗?很明显这些虚构作品,他们的故事搬不到现实中来。但时代性还是有的,那就是我们的古人,写不出这种语言,这种技法,他们借助历史的一些框架,尤其是作品的观念,带著明显的时代印痕。

他们的作品或许永存,但就时代容量而言,老实不客气的说,是不如鲁郭茅巴老曹的。后人或会像看待《三侠五义》一样看待他们,未必因了他们是新武侠,新爱情,他们在现当代文学中的地位,就给拔的更高。——这只是说,武侠与言情小说,亦能与时俱进罢了。

再一个例子是我们的课本。盛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哀以伤,这样的时代特征,还是相当明显的。即便选了梁实秋的文章,他主张文学远离政治(虽然他的文学评论,绝不远离政治)抗日时期也在避免宣传,但他的雅舍,漏风漏雨,不也显现了,即便他是那样阔气的一个中产阶级,逃难生活也不好受的。

若有心留意,还可以关注每一篇传世之作,有多少比例,具有反时代的特征。我是见识浅薄,很难举出例子。不知周作人在鬼子入城当日的闲适之作,今后可能传世?


提供一个角度,时间和文学是对手。

人只能生活在时间之流当中,一切都在变化、流逝,所以我们在文学艺术中向往永恒、追求永恒,与现实做挣扎。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文学就提供了一个永远也不会散的筵席。哪怕文学的主题是「永恒的不可能」,这个主题也是在文本中永恒的。彩云易散琉璃脆,感叹美好易逝的同时,这句诗永远的留下来了。

比如红楼梦,里面的大观园在我看来就是美好的乌托邦,长存在读者心中。每当翻开书,我们就可以短暂的逃离时间、反叛时间,在文学中体会永恒的影子。而最后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是永恒中的一部分,它和大观园一样,永远在那里,长久地与大观园对应体现其意义。

这种与时间的对抗使文学世界像一个宁静、稳固、晶莹剔透又超越于时间存在的胶状物,封闭但一点不让人窒息,相反它使人感到安慰。

作家王小波曾说过:「手里有本好书在读的日子,就像是过节一样。」

节日无非就是对日常生活小小的逃离,文学节日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更持久、更值得投入。

从形式上来说文学和时间也一样是对手。

无论对于读者还是作者,一个故事按时序从头讲到尾好像总有些平淡无聊。

从小学初中我们就开始学习「倒叙」「插叙」等写作手法,如果某文章是倒叙,那第一句话基本要画上波浪线,旁边标注:吸引读者阅读兴趣。

美国作家福克纳曾说:「我认为艺术家很可以把时间处理一番。毕竟,人类不是时间的奴隶。」

作家福克纳

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可以(个人觉得也应该)抛开根深蒂固的线段式的时间观念,抛开「过去」与「未来」,抛开眼前的因果关系,以一种对抗时间的姿态讲述故事、塑造人物。

这并不仅仅为了让作品更好看,也是为了尽可能还原人的存在状态。除了文学,再没别的更好的方式和时间做对手了。

事实上作家也确实一直在尝试这样的对抗。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时序从头到尾都是模糊的,死者随时可能出来对话。略萨的结构现实主义,把时间掰成小碎片铺开,让读者真切地认识到世界是一张充满联系的大网。福克纳做的实验就更多了,看《喧哗与骚动》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肯定认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真正的时间是绵延。

所以,从文学提供的世界和文学创作手段两方面来看,我认为文学和时间是对手,只要人还是人,还有自身的局限,我们就永远需要用文学与之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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