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病了老了,还是有一块摘不走青春之花的地方(陈文茜提供)

即使病了老了,还是有一块摘不走青春之花的地方(陈文茜提供)

一场大病,让她明白,生命轻如云。生命的纸或许已褪白,但非纯白,留下残存的墨痕;纸也早已不平整,但留下一道道折痕。我们的一生都是回不去的进行式,如果好好想著爱,就不用怕凋零。

张小娴:从此以后,所有的聚散都是温柔的

当一个人轻描淡写地叙述她的痛苦,你知道,真实的痛苦至少比她所说的要痛苦十倍。文茜把治癌的过程写得那么轻松幽默,我仿佛看到病床上那个戴著墨镜、染了一头亮紫色头发、身上穿著苏绣披风的神奇女侠,我也闻到了病房里鲜花的香味和台中肉圆的味儿,听到生日会上的歌声和笑声。然而,当大家都散去之后呢?无论拥抱著多少爱,病人终究是孤单的,我看到一个刚刚做完大手术的虚弱的女子那些无法成眠、得靠吗啡镇痛的夜晚,那是精神与肉身多么大的折磨,那是亲情也无法抚慰的痛楚。我了解,因为,就在三年前,我陪伴我爸爸走过那一段路。

一个人应该有的病,我爸爸都有了,糖尿病、肾癌、末期肾病,还有心脏病,最后把他带走的是多重器官衰竭。为了让爸爸活下来,在那短短的一年半里,我们一次又一次豪赌,一开始,我俩的运气很好,大大小小的手术都成功,我们赌赢了,他是医学上的奇迹,更是个乐观的斗士。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斗士为了我自私的希望活得有多苦。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在他接受另一个心脏手术的前一天,我去医院看他,我进去病房的时候,他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当他听到我在背后喊他,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要是这一次手术不成功,就别再救他,太辛苦了。这是他唯一一次想要放弃。每一次,当我想起这一幕,我还是会哭。

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尊严的,我的爸爸是个爱逞强的人,然而,人生最后的两个星期,为了阻止他把鼻胃管扯掉,也因为怕他不听话走下床会摔倒,护士把他双手和双脚缚在床上。刚开始他常常反抗,但他很快投降了,到后来,他已经无法回应我任何一句说话。一个给与我生命的人,他的生命在我眼前渐渐凋零。

文茜肯定比我了解生和死,她是活过来的人。在爸爸离去之前,我从未觉得自己和死亡那么接近,我总以为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时间,原来,一直在背后静静地等著我的,不是这一生的花冠,也不是欢呼,而是死亡。一回首,当飞花散尽,化为尘土,我将带著什么离去?

佛说,每个人都是乘愿而来。我是带著什么未圆的心愿来到人间?这一生的奔波劳苦是为了偿还抑或是为了报恩?那天,我论文的指导老师跟我说,许多女作家到了五十岁都信了佛。那一刻,我在想,为什么呢?是不是到了人生半百之年,这些激情、多情又痴情的女子终于耗尽了她们的感情?曾经的愤世嫉俗现在看来都显得有点肤浅和幼稚;而今的爱情,却不知不觉多了一份慈悲;她终于舍得放下自我,也明白了聚散。

当你老了,人世间所有的相守、所有的白头偕老,不都有一点感伤吗?然而,在告别之前,尘世的相依相伴终究是幸福的。去爱吧,去告白吧,就好像你明天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做。我想起一部美好的老电影《Goodbye Girl》,他带著吉他,在大雨中来,成为她和女儿的室友,这对欢喜冤家渐渐爱上了对方;为了追寻梦想,在某个夜晚,他又带著吉他,在大雨中离去。他们这辈子还会再见吗?也许会再见,也许不会;又或许,再见时彼此身边都有别人了。但是,爱过一个人,人生是会不一样,从此以后,所有的聚散都是温柔的;所有的雨,都是那个人微笑的回眸。

张小娴(张小娴提供)
张小娴(张小娴提供)

陈文茜:愿我走的时候,心如星空

疾病,是我一生的朋友。

死亡,是我熟悉的路人,我和它擦肩而过已太多次。

我不会奢望自己还有「十年」岁月,我的目送,是对自己生命旅程最后的目送。

我想的不是如何布展我的丧礼,那已经与我无关。

我明白岁月不断加添我的疾病,过去我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前溜了。但总有一天,我会被它抓住,我不会一直那么幸运。

所有童话的结尾处,都布设了谜语。有的残酷,有的令人迷醉。我自二○一三年起,年年住院,年年动大刀,康复愈来愈慢。我剩余的人生,正如童话故事中的两种结局。一个知道自己老了,修炼灵魂,静心等待死亡。

另一个态度:我离插管、败血、尿袋、昏迷的状态还有很长的路,还很远。是的,我年长了,老了,大病了,但我仍可以抓著一定的青春心态,逆袭人生。

至少最后一夜前,我要活得如飞舞彩蝶,绝不哭倒在露湿台阶。

我本不是石块,何必随著时光沉落。

小娴,妳曾阅读德裔美籍作家塞缪尔‧厄尔曼(Samuel Ullman)七十多年前写了一篇只有四百多字的短文〈青春〉(Youth)吗?

它首次发表立即引起轰动,读者们把它抄下来当座右铭收藏,喊著「老兵不死」的麦克阿瑟将军在指挥太平洋战争期间,办公桌上也始终摆著〈青春〉影本的镜框。其中一段:

青春,并非人生旅程的一段时光,也并非粉颊红唇和体魄矫健。

它是心灵的一种状态,是头脑的一个意念,是理性思维的创造潜力,是情感的勃勃朝气,是人生春色深处的一缕东风。

青春,意味著甘愿放弃舒适去闯荡生活,意味著超越羞涩、超越怯懦的胆识与气质。

所以六十岁的男人可能比二十岁的小伙子,更拥有这种胆识与气质。没有人仅仅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变得衰老。

人只是随著理想的毁灭,才出现了老人。

岁月可以在皮肤上留下皱纹,却无法为灵魂刻上一丝痕迹。忧虑、恐惧、缺乏自信,才使人佝偻于时间的尘埃中。

无论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每个人都可以被未来所吸引,都可以对人生路途中的欢乐,怀著孩子般无穷无尽的渴望,奔跑。

我喜欢这段话,因为它一语道破了组成「老」这个字的充分条件。它不是表面的年龄,它是对渴望勇敢地追求,对恐惧一脚踢开的魄力,它是回到孩子般的纯真,并且具备胆识地与时光同行。

既然我已看见生命之波最后的几片玫瑰花瓣,我想告诉过往飞逝的年华:去吧!不断地去吧!抱歉,我从此不再理你。过住,只是记忆。不是沧桑,不是伤痕,更非衰老!

我在心头种了一朵青春的鲜花,谁也别想摘掉!

我不会否认岁月有灰烬,但我的灵魂还有火焰!

我不会无视岁月残痕,但我的心仍有等待!

图三:陈文茜(陈文茜提供)
陈文茜(陈文茜提供)

当我病了,老了,人世间所有的聚散离合难免会有一点感伤。它带著一点沧凉,带著一丝柔情,也带著年轻时候不能明白的急切。就这样吗?我将带著这些遗憾,笔直、冷静、无聊地走向死亡吗?

亲爱的小娴,大病一年之后,领了什么「重大伤病证明卡」,我更不愿被感伤淹没,不愿向岁月折服。

我告诉自己去爱吧,像没有明天的去爱。去告白吧,丢掉浑身练就的武装尊严,去告白吧。因为我的明年、我的后年……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做。

它当然可能毫无结局,但谁又要结局呢?

因为人生真正的结局是死亡,是告别。

在告别之前,尘世中,找一个人,或找几个知心朋友相依相伴,终究是幸福的。

小娴,这是你的一段话:梦,很远没关系,仰望梦想也是幸福。

我仰望满天星斗,那里有已经死亡的星球,它们是千年前捎来的问候,闪烁著,欲语还休。那里还有今夜刚刚升起的明月,柔情眷恋大地,也眷顾大地之上无以计数的我们。只要抬头仰望,月娘始终相伴。即使黑乌乌的云朶遮住了她,我们也知道她永远都在。李白的诗,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当我病了,老了,我比四十、 五十岁的我更相信青春。把哀叹忧愁,留给不知生命时时刻刻逝去的中年人吧。

当我病了,老了,我想在心里保留一个地方,独自呆在那儿,让我可以在那里爱,即便不知道爱什么,不知道爱谁,也不知道怎么爱,爱多久。但我要学莒哈丝(Marguerite Duras),而且唱著I Am Every Woman,我是每一个不同年龄女人的组合。我的心中永远保留一个等待的地方,别人知不知道,领不领情,无所谓。至少我不是未死之前,已成僵尸,笔直地走向死亡的女人。

我仍要等待爱,不是为了爱谁。因为我等的是它:爱,而不是一个特定的人。

我不会虚度最后的年华,我的生命已经褪色,生命很快地就会抛弃我。不需要我自己多添柴火,加速它的燃烧灭亡。

在我成为灰烬之前,我将拥抱一切,如拥抱满天星斗。

愿我走的时候,往事如星空,心也如星空。最后我看到的光,不是一片黑暗,而是闪闪发亮的星斗。

陈文茜《终于,还是爱了》正封。(作者提供)
陈文茜《终于,还是爱了》正封。(作者提供)

*本文选自知名节目主持人陈文茜新作《终于,还是爱了》(有鹿)附录─香港作家、爱情教主张小娴与陈文茜的对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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