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颐专访罗智成。(刘晓颐提供,朱介英摄)

刘晓颐专访罗智成。(刘晓颐提供,朱介英摄)

前言

阅读或喜欢罗智成的作品,就像一个充满冒险的旅途。他的诗风或者诗观一开始就与众不同,令评论者无从定位,也看不出明确传承,而其充满疗愈的温柔语法、精确的语言与意象、不被文学规范所制约的狂野想像、思想和异教氛围,笼罩了许许多多年轻创作者的视野。其实,罗智成起初只是习于在孤独的创作中自得其乐,在彼犹如一个人密教或「鬼雨书院」的探索者,但无意之间,却成为引领创作风潮的宗师,长期以来被特定文青族群称为「教皇」。

即使受访,他也和一般文学创作者不太一样:很少谈及创作的技巧、历程或对文字创作的深情与艰辛。与他交谈时,你总不确定他又要呈现什么创见或发想,像置身在一个炼金术士的实验室,充满新奇、危险和迷人的想像力的邀请。但是他的忙碌失序也是有名的,常常神龙现首不现尾,或严重脱稿,怪异的发表前焦虑症候,连旁人都跟著紧张兮兮。所幸你所得到的振奋与启发,让每次的访问都十分值得。

罗智成曾经关注的主题,包含:孤独,梦境,文明,旅行,时空,乡愁,爱情,书房与阅读等元素,每个元素在他的心灵迷宫里都自成宇宙,又可无限回旋地互证互文。这份专访,八题访纲各自就罗智成老师最熟悉的这些主题,先引一小段脍炙人口的诗作,再请罗老师畅谈这些创作切片,相信这是引领读者进入「罗智成迷宫」的可行方式之一。虽然,他曾经说:「我们比任一『解释』庞大得多」(《黑色镶金》序言)。

诗人罗智成与刘晓颐。(刘晓颐提供)
诗人罗智成与刘晓颐。(刘晓颐提供)

1

刘晓颐:「不要理会我正编构的瞌睡场景∕请轻声推门进来∕握著仅有的孤独∕∕谁都知道,孤独是阅读的锁钥」——〈梦中书房〉

对罗老师而言,众所畏惧的孤独,反而是迷人的,您认为那是通往更美好世界的门。请老师分享对您而言孤独的深刻奥义。

罗智成:孤独有多重意涵,有时是主观的感受,有时是客观的情境,有时是主动去探触,有时是被动地被笼罩。全世界存在各种热闹喧嚣,但这与孤独并不必然相关,孤独并非对立于他们而存在,孤独是更绝对的存在。大部分人们对于孤独的认知基本上是模糊的,因为面对孤独时通常不是逃避、淡化它,就是以其它活动来中断它,因此少了与孤独刻意相处的机会。我们有时不妨采取另一种态度:观察孤独的状态,细细体会那样的感觉,把它铭记下来,探索在这样的情境下可以做什么事?如何与这样情境相处?想想,到底孤独是生命的特殊状态、可避免的偶然事件,还是生命最重要的本质之一?我愈来愈相信它属于后者。

人与人之间,本质上是无法真正沟通或连结的,孤独,很可能正是生命本质;一切沟通与交流往往只是充满错误可能性的猜想,或对自身某种想像的替代。语言、文字、符号、动作、眼神...这些广义的语言,充满了限制与无力感,但那已是我们了解彼此唯一的方式了,一种气象万千的「隔靴搔痒」…那我们当如何面对孤独?逃避未尝不可,但如果一径采取逃避方式,就无法进入生命的核心状态,或失去感受自己真正处境的机会。我们不排斥某些时刻或某方面活在假象中。但是不时去面对孤独,对于了解生命,就有了新的契机。有许多事是需要自己一个人独处才能完成的,包括思考,反省,创作,感受……更有许多经验只能一个人点滴在心头:痛楚、生病、睡梦、恐惧或死亡,无法分享或分担。孤独于是也成为某种必要分辨的状态,它不再是抽象字眼。训练和分辨不同程度的孤独状态、意义、香味或亮度……等,是我在创作中颇重要的基本训练。

我不刻意标榜孤独,也不刻意逃避,只是在与孤独不期而遇(或特地去追求)时,好好享用它的特点。为什么孤独元素对诗与阅读、对于审美活动如此重要?我从很早以前就强烈感觉,诗,是非常「害羞」的文学形式,需要在对的时间、对的心情和对的对象里发生。而孤独就是其中一种特别的时刻,可以更专注而不被杂讯干扰,可以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在我的创作历程中,经常被「孤独」这个情境和主题吸引,例如在第二本诗集《光之书》里,就有谈论孤寂的系列之作;而最完整的孤独书写是在摄影诗集《寂静布拉格》中,我把孤独的各种可能属性和面向作了系统的描述。例如,孤独是无法稀释的,人的存在可以被稀释,但孤独不能;它更接近存在本质,因此其存在位阶比许多事物更高,更不容易被抹灭消除;它永远比任何经验都更远离表象,而更接近真相。

我最近正在修订其它较大规模的新作品,叫「荒凉系列」,包括《荒凉糖果店》和《预言又止》等长诗,仍在继续讨论孤独与生命的本质。关于孤独,我还在继续学习、探究。

2

刘晓颐:「在梦中飞行时∕我们才会更深层地认识自己∕借由被生命本质的地形地貌∕所震慑、挫败的∕骄傲∕我们才会明白我们每个人∕原本都隐藏著一个更高的∕来历」——〈梦中飞行〉

「梦中三书」,是罗老师重要的书写成果之一,老师不仅建构出庞大的梦境诗学,现实生活中,也一直是个昂扬奋进、永远不老的梦想家。请老师分享您是如何把片段梦境建构成如此宏观的诗美学。

罗智成:关于写诗最有趣的事情之一,就是把文字组合的各种可能和丰富指涉做最大发挥,让各种联想与情感投射缤纷呈现,不受日常言谈的束缚。提供我们创作素材的,无非就是我们的虚实经验。当「梦」这个字眼出现时,我直觉想到的是梦境的对立面是什么?不作梦的生活会缺少什么?梦是醒的对立面,坚实、不容否定的现实的对立面。虚实相比,梦轻如鸿毛。但是梦更接近内心,梦想和个体相依为命时,他们就会变得更顽强。

梦由潜意识所触动,在睡眠中发生,当意识休息时,现实世界的规范与限制对梦境影响很小,这种最「自然」的生产方式几乎是最不「人为」的人类行为,因此精神分析学派认为它更接近内心的真实,或生命的真相。因此梦往往成为更高阶真实的象征,或神秘待解的密码。就创作者而言,梦境情节的无拘无束更给我们想像上极大的启发,也成为创作或自我省察时不言而喻的方法学窍门。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梦有多重意涵,首先,梦是对现实的修正、补充或抵抗;其次,梦是渴望摆脱惯性、超越现实的心智状态。第三,梦代表理想,愿望或寻找其他可能出口的渴望);第四,作梦时我们脱离了日常生活的形式、状态,种种理性或常识的约束,得以自由自在地想像、连结——然而,梦同时有个宿命上的限制——它是稍纵即逝、虚幻易醒的,最终意义即是不存在。

我特别喜欢「梦」这个词汇,创作初期就理解到,由于梦摆脱了现实生活的束缚,包括本体论法则、知识、逻辑、道德束缚等,所以我们可以想像出许多荒唐怪诞的情节,触及白天无法触及的,内在更幽微隐晦部分:欲念、恐惧、禁忌或各种不适宜的态度。因为「大脑过动」,我在睡梦中的思考时间甚至不亚于清醒时,有时你会继续服膺著白天的思考模式,但到了某一层面,睡眠更深时,就开始摆脱了白天的束缚,展开各种离奇的想像与体验。梦境是我开拓思想领域的重要素材。

当我开始进行「梦中系列」的第一部——《梦中书房》那时期,最常思考的是,对于诗如此害羞的文学书写形式,当如何继续保有它特殊的吸引力或铭心刻骨的元素,让读者愿意跨过阅读的高门槛走进来?梦境有哪些可被用于诗创作(一如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元素?具某种奇想特质,引领憧憬和想像,应该是诗最初也最重要的特点吧?但随著时代变迁,诗创作者对这一区块的经营愈来愈使不上力,反而其他文学、艺术创作者大量应用了富于诗意的种种元素。诗与其他文学形式在创作上最主要的不同,有一项是所谓「诗人破格」,即诗创作者拥有使用各种不同的任性连结与破坏的特权(重要的不只是你拥有特权,而是你拥有在这过程中的观察、体验和想像。)我觉得在这面向可以做得比别人多,因此借由「梦中系列」表现出来。

3

刘晓颐:「历史的暗流之一∕是细致灵魂和粗糙的灵魂之间的∕倾轧」   ——《泥炭记》

「每个时期∕在有心人的眼里∕都是乱世∕都是末世。」——〈问聃〉

「文明」,是罗老师从创作开始迄今,孜孜不倦的关怀主题。请老师谈谈您心目中理想的文明,以及您对文明的独到体察。

罗智成:很多人认同文学创作中应该带著关心世界的使命、好奇、承诺或热情,但每个人关心和表达方式不同。对于现实世界,或在我生活领域以外的世界、他人,我的关心方式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直接,从而在表达我所关注的议题或对象之前,夹带了一个丰富又充满歧义的理念——「文明」。它可以帮助我间接却有效地联系其他人和社会。

我从创作早期起就很喜欢使用「文明」这个词汇,这个抽象名词暗含「不作特殊指涉」的意涵,可以说是源自我某种思想洁癖。对我而言,「文明」范畴可能仅指涉周围几个很接近的人,或象征性的小文明:小至两个人之间的爱恋关系、甚至一个人内心独白,大至整个人类社会的演化。文明,代表包括我在内,或超过一人以上的人所拥有的价值、态度、情感、经验、知识、制度或游戏规则。

年轻时我最喜欢阅读的书籍就是各式各样的文明史。透过大量关于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的人文地理的阅读,我拥有了许多精神原乡。属于我或逐步收藏起来的精神原乡,有些来自居住经验,像大稻埕的童年地景是我最早的精神原乡;小学时透过教育、阅读,整个中华文化就是我精神原乡;长大后透过旅行和阅读,埃及、希腊、罗马古文明、中古时代的经院氛围、文艺复兴时期甚至印象主义、超现实主义,都成为我的精神原乡。后来还加上文学、音乐、电影等等。因为长期优游于各种文明的想像中,我得以拥有非常充实广大的意象库,还有世故的看待世界的知识与观点。早年对文明史的热情和好奇,丰富了我对文学表达的基础,这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拥有比较与众不同的想像力的原因。

4

刘晓颐:「早先真正的书籍都藏有书中的密道∕直抵文字背后的世界  那些沉迷的读者忘情在彼阅读  造访∕成年后却没有回来把童年的自己带走」——〈失落〉

关于书籍、书店、书房、阅读,老师眷恋其中,缔造出心灵的迷宫,包含三千行诗剧《迷宫书店》和《梦中书房》系列性诗作。请老师分享,关于书房、阅读舆图,您是否怀有更大的梦想将会落实?

罗智成:书房,更像是一种象征。性格使然,属于我的现实环境与美好生活想像,总会强烈连结著身处的空间。我对空间的讯息和氛围特别敏感,一直想像著各种最舒适、自在又精彩的个人空间,渐渐地,我仿佛拥有了许多现实世界中的书房,包括真正专属于自己的空间,也包括实际上属于他人但能让我安适的地方。我在很小时就拥有自己的书房,命名为「霁楼」,是位于阁楼上的一处狭小空间,窄到甚至没地方摆书柜,但却具有百分之百的自我纯度。随著年龄的增长,我也拥有越来越理想、完善的书房。但是书房已经渐渐成为我最亲密的个人象征,我想规划的不再是只有现实意义与功能的书房,它必须就是我的微型文明,我的心灵陈列所,我想要的,是心智迷宫的如实呈现,慑人心魄的心灵景观。

除了实体书房,更多时候我随身携带著自己内心的书房——那是远比任何实体书房更宽敞、弹性而接近理想的心灵空间,我可以随时把它安置在任何地方一张舒服的座椅上。很有趣地,心灵书房和实体书房会相互作用:现实中的书房随心灵书房而逐渐完善,更接近理想,而随著现实视野的开阔,又促使理想中的书房一再提升规模与内涵。

《梦中书房》这首诗相当程度是在想像一座理想书房和理想的阅读时光。我为「理想书房」所下的定义,首先是心灵庇护所——要能呈现内心原貌,要有安全感、私密性、满满的阳光、满满的收藏。渐渐地,我想扩建的不只是「心灵庇护所」,还有「心灵展示所」,收集、摆设各式各样代表自己怪诞行径、丰盛体验与特殊性格的物件、作品,还有不同阶段的记忆或遗迹。我的书房是依照童年时为自己设计出的另一种人格来发展的——从童年时,我就希望能把自己变成更理想的自己,照此理想长大、自我改良,虽不可能完全吻合或接近,但方向一直如此。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我当时想像的理想人格是「透过阅读所向往、认同的人格、能力和精彩生活态度」的组合,混杂著旅行家、梦想家、科学家、天文学家、巫师、炼金术士、艺术家等角色。如果我的梦中书房能真正实现或形象化,应该会比许多博物馆或私人图书馆更为琳瑯满目、丰盛精彩。我喜欢把概念或想法形象化,也陆续为理想书房画过很多张草图。还想用迷宫概念来设计书库,像《迷宫书店》般,让人可以轻易进入却不容易走出。一度我认为自己将会在海边盖一间真正书房,从公路的这头,能够透过这边的窗户和那边的窗户看到另一边的海……

5

刘晓颐:「我渴望∕背负著自己小小的文明∕在异国的街道和世界打交道∕那时我孤独而完整∕∕但我更常∕背负著自己小小的异国∕在闹市的各个角落∕和熟悉的事物擦肩而过」——〈梦中旅者〉

老师自比为孤独旅者,声声呼唤永不消逝的「理想读者」;您也爱好旅行,出版过旅游摄影集《远在咫尺》。请老师以诗的思考方式,分享您对旅行的更深广定义。

罗智成:旅行是人类从事「心灵的新陈代谢」最终极的形式——怀抱对于美好生活的想像,需要找寻特定的时空来实现。也许由于太过活跃的大脑和想像力,我的心灵旅行早早先于实际旅游经验。凡我所做过最壮阔的旅行都来自阅读,从童年起,一本童画书就可以让我进行想像的旅行,之后,各式各样的书,尤其人文历史地理书籍,总能让我流连忘返。高中时期,幼狮文艺出版的威尔杜兰特《人类文明的故事》二十余册,更令我著迷。我每读完一卷,就觉得自己前世应该是那个地方的人,想像力、心情完全投射在文字描写的那个异时空中。回想起来,真是很过瘾的时空之旅。

阅读,被文字触动,又因被触动而激发出的想像、和想像所依据的更多知识……这组合太迷人了,让我认定阅读是最快乐的旅行,还可避免旅行可能的艰辛。当然,实际的旅行也有更好玩的地方,我在美国念书时就花了很多时间在旅行,开车横贯美国就来回了两次,直线距离一趟就六千公里。去美国之前,我也常骑机车旅行,尤爱迷路的感觉,借此不断发现新的地方。北台湾很多产业道路都被我翻遍,有时还会无意间骑到人家后院或坟墓前,或被狗追;台湾多山,骑到特别的高度或角度时,会看到意想不到的壮阔风景。后来我创办了当时最大的旅游杂志,旅行便成为更有意识进行的活动,但始终未刻意积极规划,因那和我的性格不合。从旅行这件事,最可看出我性格中任性的部分。

本质上,旅行是一种对话:对于想去的地点有心理或知识上的准备,再借由实践去印证,才会有深刻、丰盛的感受,激发出内心的对话,反之,则可能错过最关键的意义。我对于去掌握各种一瞬即逝的、难得的美感经验具有相当的训练与自信,常在别人没预期的情境获致珍贵的经验。

6

刘晓颐:「时间并不理会我们的美好」——《宝宝之书》

「宝宝,一支蜡烛在自己的光焰里睡著了。∕时间的摇篮轻轻地摆∕死亡轻轻地呼吸∕我们偷偷绕过它」—〈一支蜡烛在自己的光焰里睡著了〉

作家波赫士曾说,若一概把「时间」说成「时空」,是对「时间」二字的不敬,而老师审慎用字,以「时空」二字定义自己的关注范畴,含时间与自然史双重内涵;书写,是您对时空特质的感性考察与体验。请老师结合空间诗意,谈谈您对时间的解码。

罗智成:时间往往被视为绝对的座标,如果略过爱因斯坦对时间本质的抽象推算,时间对很多人的主观而言,是很绝对的存在。相较于万事万物的成住坏空,时间像非常冷酷而持久的旁观者,角色像是死神,没有人能回避死亡或结束,而时间会让你记住这种快要走完的感觉。时间体验,对于敏感的文学艺术创作者而言尤其特别,甚至是挑战,其无限性对人类的有限性形成巨大焦虑与挑战——人类面对时间,焦虑于自己的有限性,便用尽各种想像力、知识或成就来删改有限性的宿命,说穿了就是想至少在意识上延续人类存在的状态。一面创作,一面又心知肚明终将失败。

文学作者或艺术家并非透过宗教或超自然体验来抵抗有限性,而是透过直视自己正在进行的消失过程来抵抗,强化自我意识,强化存在,延缓存在消失的速度。对抗自己(在时间上的)有限性,于是成为很重要且必定失败的任务。凡是具敏感时间意识的创作者,多少都在试图透过创作,把自己值得记录的生命片段定格下来,例如普鲁斯特,透过官能记忆与意识的书写,用文学盖起一座可以超越时间的大教堂,——敏锐的观察者太容易穿过事物的表象,看到实质的荒凉。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我的下本书,主题就是关于荒凉。荒凉和时间有命定联系,荒凉真正的指挥家就是时间。我不知道有没有直接跟时间打交道的方法,但深谙真正与自己打交道的方式就是透过反省、创作,让自己的有限性更加鲜明。透过书写,即使局部的存在,都能被延长。留下文字或影像纪录,是目前最常被用于抵抗时间的工具,我不敢说有没有效,但在每个读者的心理上都将成为某种救赎。每个瞬间,都变成慢动作,固体化、结晶化。

7

刘晓颐:「在世界末日的次日清晨∕依旧下著小雨∕一座镶有松林雨景的窗∕不知该挂在记忆中的哪里」—〈这最孤寂的一万年里〉

心灵乡愁,可以说是诗人、艺术家永远怀抱的情怀,漫天星斗都是可能的道路,每条路都是回家的可能。请老师分享属于您的诗创作乡愁。

罗智成:怀乡,基于对某特定时空的眷恋而衍生,我的兴趣却是倒过来的:先想像乡愁到底是甚么感觉?会产生这种心灵诉求,基本上出于某种疲惫,身心凋敝或疲乏状态,想找寻安适、熟习、有安全感的地方。先有心理诉求,才衍生对各种熟悉事物的憧憬与眷顾。乡愁因人而异,因文明而异,在创作上,来自心灵上的倦怠,通常是对于复杂现状的倦怠感所产生,为了逃避、疗愈,而寻找各种想像中更熟悉安适之处,通常也是更单纯之处。唯一例外的是对勇敢想像所产生的情怀,例如宇宙乡愁——这更像是某种未来式的美感经验。这种意识上的太空之旅,摆脱人类社会各种繁琐、复杂、不完美,回到更单纯也更巨大、存在意义更强的状态。宇宙乡愁有时也暗示对人类社会的疏离厌弃,本身就是想像力的旅行。

在我作品中的乡愁,有种鲜明意识,就是想重返生物演化史、地质史的早期状态。这层面的想像接近重返时间的婴儿期,甚至有种与真理源头更靠近的错觉。这种时空乡愁是象征式的,暗示著成长的困乏,暗示著旅途的久远,更重要的是,站在人类的观点,发展对于地球生态美学的终极想像。有时,我作品中自然流露出对童年记忆的杜撰与召唤,那是对更天真纯朴、无忧无虑、更脆弱易感童年时代的一种眷恋和疼惜,透过反向的想像来进行心灵疗愈,想回到一种更有安全感、无害的环境,更没负担的心灵状态。

另外,还有一种文明乡愁,是对某些断代的文明现象某种美学认同,例如宫崎骏卡通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好年代的乡愁。又例如飞行器代表对朴素机械主义美学的缅怀,有阵子我特别著迷轻航机,因它较接近大自然生物的装备,宛如人类插了翅膀飞行,风直接吹在脸上,让你直接感受到速度、温度。简陋的飞行年代于是反而引起浪漫想像,让人产生对那年代的乡愁。文明的乡愁是非常多样有趣的,透过大量阅读,我们会对一个个地方或时代充满好奇,因此时间乡愁也是一种旅行式的乡愁。还有价值观的乡愁,称为原初主义,是我所没有的,最普遍的是认为所谓乐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发生在古代,文明的进程就是堕落的过程,这是价值观的乡愁。

8

刘晓颐:「当我想到妳的时候∕雨衣挡不住的寒意∕使我上气不接下气∕像从甲板上掉落了毕生心血之作∕我的心快过我的手∕去追随了瞬间完成的过错」—〈航海日志〉

「孤独是不是一种洁癖呢? 我紧拥著你却仍有孤独厕身的缝隙」——《黑色镶金》

爱情,或许是使老师青春不老的元素,像您与众不同的「孤独」一样。爱情与孤独,之于老师,是不是几乎可等同于一?您心目中,有没有理想的爱情?

罗智成:诗本质上就是情诗。情感本质上都根植于人性。我应该是有想到过理想的爱情吧?在较年轻的时候。但是如果我心中没有一个理想的对象时,我很难知道理想的爱情到底是指什么。理想的爱情应该是根据一个特定、具体的对象来期待与想像的,没有你正在喜欢的人,根本无从想像理想的爱情。

爱情是被文明升华得最为辉煌、迷人却也依旧根深蒂固的人类本能。我们无法在此讨论爱情与文学的个案,只能绕著它来聊天。我其实很少直接去碰触爱情这个主题,因为我对爱情的理念和理解,几乎都不是单独地来自于爱情。爱情不具普遍性,具普遍性的是其中的人性,因此,对我而言,从经验中或从创作经验中发展出来的想法,可能不是对于爱情的理解,而是对人性的观察、了解,包括两性关系的生物学基础、人类本能与「爱情文明」如何互动、逻辑为何在此总是不合逻辑等…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专访罗智成。(朱介英摄)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处境,真正的爱情只能在诗或其它文学艺术作品中表达,它的体验与价值、它的狂热与狂喜、它的执著与自欺...基本上一定要伴随著感性的视角,好像某种动人的伴奏或配乐一样,一旦把这一个部分抽离,或把你心底所预设的、要投射爱情的那个对象抽离,爱情就醒了!就不见了!就只剩下心理学或社会心理学了!

在重复我的一些信念:人与人之间在哲学或本质层面是无法沟通的,现实生活的沟通都是透过类比而来。我们的的交流没有USB,亦无法透过神经传导彼此的经验,所以我们都不能确定是否了解他人内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仅能透过阅读、谈话来想像。罗纪诗学方法学之一:我们是透过对自己的了解来了解他人的,推己及人,是了解别人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罗智成简介:诗人、作家、媒体工作者。台大哲学系毕业,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东亚所硕士、博士班肄业。现为故事云工作室创办人、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兼任副教授。著有诗集《画册》、《光之书》、《泥炭纪》、《倾斜之书》、《宝宝之书》、《掷地无声书》、《黑色镶金》、《梦中书房》、《梦中情人》、《梦中边陲》、《地球之岛》、《透明鸟》、《诸子之书》、《迷宫书店》、《问津》等,散文及评论《亚热带习作》、《文明初启》、《南方朝廷备忘录》、《知识也是一种美感经验》等。

*作者为中华民国新诗学会理事。著有《春天人质》、《来我裙子里点烟》、《刘晓颐截句》等。本文原刊野姜花诗集,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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