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英雄本色》(1986年)


香港電影在很多年裏,可能已成爲一種符號,不可避免被定義,要麼古惑仔與阿sir交鋒,要麼以周星馳爲代表的港式幽默。它太經典,教人很難接受以後那些非典型港產片。


千禧年後港產片失落,但也在失落中緩慢轉型,其實不乏精彩之作,如近年的《一念無明》和《淪落人》,但部分本土製作未能進入內地市場,也難以扭轉整體的唱衰之聲,相信這其中媒體起到不小影響。


去年年底,爲談香港電影,我約了一位香港新浪潮導演和一位電影研究學者見面。在那之前,已有立法會議員、香港電影發展局主席馬逢國受訪,當時可以說是多方討論足以成篇。

 

報道出街後我並不滿意,由於篇幅及內容限制,篩選採寫,其實偏頗又未能深入。香港電影爲什麼有過“黃金時代”,又怎樣逐漸黯然,甚至日後出路,要回答這些問題,都繞不開1997,國族迷惘的身份認同,以及2003年中港簽訂的CEPA。

 

所以一直想重新撰文完整呈現我們的對話。從2018年擱至2019年,總算提筆。



卓伯棠

香港浸會大學電影學院創院/首任總監

香港特區政府“電影發展基金”委員


有人說,卓伯棠很好彩,儘管拍攝作品不算多,但趕上了香港“新浪潮”那一撥,方育平是他在南加大的師兄,劉國昌是他的同班同學。卓伯棠的創作高峯期又正好與香港電影風光無限的八九十年代重合。


見卓伯棠是在樂富一間 Pacific Coffee,他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半個多小時。見到我熱情地跳起來打招呼,一口臺灣腔的流利國語。他剛剛從大學退休,不過看上去比年輕人還有活力,不時開懷大笑。


卓伯棠的電影夢是從臺灣開始的。

 

1971年,卓伯棠在臺灣政治大學讀新聞系,聽了幾節新聞寫作課就要轉系,“根本沒有一點想像創作空間,這算什麼,也太沒勁了”。

 

確定與新聞無緣,於是卓伯棠有了大把時間。

 

他去參與政治運動,去示威遊行,“他們臺灣學生不敢做的事,我們香港學生敢做”,喊整夜的口號,嗓子叫啞,是很痛快的事,尤其是回到學校“同學像歡迎英雄那樣歡迎我們”,他回望這段熱血記憶仍興奮不已。

 

反叛纔是青春,那種感覺現在年輕人不會懂了,卓伯棠嘆息。

 

當然,他也做不反叛的事。他將另外的大把時間用來跟一班同學辦電影社團,邀請臺灣導演來學校開講座,又創辦了《影響》雜誌,那是臺灣第一份嚴肅推介、討論電影和介紹外國電影理論的電影雜誌。

 

名爲“影響”,又有問題。雜誌註冊申請被臺灣政府拒絕,“他們說,你們想影響什麼?影響誰?”這場鬧劇最後由任職立法委員的同學父親幫忙解決。

 

事實上他們的確影響了臺灣一代新電影導演,多年以後,那些《影響》曾用專題介紹的導演和演員,有些已名聲大噪,比如侯孝賢,比如蔡明亮。

 

也是在那時,卓伯棠結識三度奪得金馬獎最佳導演的李行。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就整日賴在片場給李行做“助理的助理的助理”。李行在片場罵人向來是地動山搖的架勢,他就悄悄躲到兩個副導演後面去,他說到這裏略帶狡黠地笑,所以我從來沒被他罵過。

 

但很快卓伯棠就告別臺灣,去了美國南加州大學念電影藝術,直到三年半後他回到出生地香港,簽約TVB,開始拍攝劇情片。那一年他27歲。

 

我問他,那時候有戲拍嗎?他立馬點頭,有,太多了,都是任我們挑選的。

 

27歲的卓伯棠片約不斷,都是由外面製作公司打來電視臺找他,這是他對別人口中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直觀感受。“你知道在二十多歲的年紀,不停有人找你拍戲,確實會覺得自己很行,飄飄然了”。

 

經過三年在TVB拍劇情片的導演實踐,他決定拍電影去了。

 

所以直到他後來加入香港浸會大學,成爲“半個學者”以前,卓伯棠的電影創作軌跡可以說是與“新浪潮”那批導演完全吻合——由海外留洋返港,先入電視臺實踐幾年,之後投身電影業。

 

比如徐克,比如許鞍華,比如譚家明。

 

“香港電影最多元的時候就是新浪潮時期,三四十個導演同時出來拍戲,那種影響是很大的。每個人拍的東西都不一樣。他們有人拍武俠,有人拍寫實,有人拍警匪,可能有人一生都在拍同一樣東西。”

 

也正是這些人將香港電影帶入黃金時代。

 

談到最後,卓伯棠意猶未盡,說我要送你幾本書。於是帶我去九龍塘的家裏取書。

 

我們沿着九龍塘廣播道往上,這裏曾因七十年代聚集三間電視臺和兩間廣播電臺總部,得名“五臺山”。直至今日,僅剩香港電臺和商業電臺。他指路兩邊的建築,“當年這邊是無線電視,那邊是亞洲電視,我們從前找編劇談劇本,要去對面,就是從這幢樓進去”,我試圖從那些全然變樣的居民樓去想像盛極一時的廣播道。

 

對於香港電影業日漸式微,卓伯棠看得很淡,“盛極十多年,已算很久,也是時候走下坡路了”,他並未失望,香港電影製作規範,導演有專業訓練經驗和精神,這是黃金時代留下的東西,也是爲什麼香港電影可以走到今天。

 

幾個月後農曆新年,我向卓伯棠拜年,互相問候後又談香港電影發展,他在WhatsApp寫了很長一段,唏噓之意與上回見面又稍有不同。


重要的是香港電影如今缺乏市場。香港人想的比較far out,拍出來的影片一定大部分通不過內地的電檢,即進不了內地市場,只能侷限在香港,容量小,票房能到1500萬已不容易,所以製作費不會超過2000萬,大多1000多萬或1000萬以下。就不會有明星出演,製作規模也會受限。最後市場沒有,甚至出不了香港。你說怎能賺到錢?怎能有大片?怎麼會有多觀衆呢?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沒大市場——只能拍小製作——沒明星,票房就上不去——最後只能拍小成本的片子了。


卓伯棠說,這是他多年的觀察,也是在政府“電影發展基金委員會”六年的體會。


他這番話我並不完全認同,我從不認爲一部電影優秀與否應以明星和票房作爲評判標準,但或許這一想法過於理想化,我也理解他是由整個電影業發展來談,市場當然佔據重要一席。


那日我也試圖表達我的看法,這兩年港產片傾向反思,內容也是日見飽滿真摯,儘管小衆。而小衆又未必是一件壞事情。每場思潮也是由小衆提出問題,纔有最終大衆的覺醒。只是需要時間而已,偶爾慢慢才見好處。


卓伯棠未置可否,仍嘆:不容樂觀。



陳嘉銘 

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講師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員


陳嘉銘是我讀研究生時的老師,專事電影及流行文化研究。可惜他在中大僅爲BA學生開設 Media and Popular Culture,我選讀的是另一門課。因此電影理論反而是跟着另一位研究臺灣電影的老師學習,在他的指導下寫關於香港電影的 paper。我想說的是,嘉銘是合適的人來談香港電影。訪問當天,我坐下來掏出本子和筆,他也掏出一疊資料,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用以評獎的 2018年電影總覽,可見有備而來。


我們當天談話雖仍圍繞事先列好的提綱,但衍生內容也很多,值得思考和記錄,因此按新浪潮與兩種焦慮、CEPA的時間軸由八十年代梳理至千禧年後。


港產片的黃金時代:新浪潮與兩種焦慮


“很難去完全定義哪一個時間是‘黃金時代’”,跟很多香港人愛談從前如何風光不同,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喜歡這個詞,因爲歷史地位是一個會隨時間變化的概念。

 

只談對“風光”一詞的理解,“風光的意思可能有兩個層面,一是香港電影業賺很多錢,另一個是在類型上開闢出很多可能性,建立多元化的港產片類型,動作片、情慾片、喜劇、古惑仔、警匪臥底……內容很豐富”。

 

尤以警匪臥底題材最受學者歡迎,這類電影情節中警察作爲臥底潛入黑幫,同時服務於官方和黑幫兩個權力機制,因而臥底形象通常被認爲是香港身分象徵,擠壓在中國和英國兩個國家之間,得不到一個肯定的身份。“那時的社會氛圍是常年都在矛盾和曖昧當中”,嘉銘說,港產片就是在這種矛盾與曖昧中發展,自然流露到題材當中。

 

矛盾和曖昧之中,當然還有焦慮。

 

1986年《英雄本色》有一場戲,周潤發在山頭遙望香港夜景時,突然慨嘆:“真系估唔到香港嘅夜景原來咁靚,咁靚嘅嘢一下就冇曬,真繫有啲唔抵”(想不到香港夜景原來這麼美,這麼美的東西一下全都沒有了,真的有點不甘心)。這場戲被認爲是“九七焦慮”的經典。

 

還有《阿飛正傳》中男主角的兩位母親,一位是說上海話的養母,與講粵語的兒子有點雞同鴨講,另一位是從未正式露面的生母。


事實上,自1984年中英簽訂聯合聲明後,此類隱喻便在港產片中層出不窮。鏡頭背後,是一批焦慮的新浪潮電影人。

 

“他們是一班有使命感的年輕人,在外國學習電影,帶着一些新的概念、新的技術回來,想有一個新角度拍香港的事。因此,八十年代的本土電影跟現在的本土電影其實是很不同的,現代這班年輕導演很多由演藝學院畢業,在本地接受培訓,拿到政府資助計劃,更多期待早點進入電影圈。當然我也不排除這些新導演可能真的有很想爲香港拍點東西的想法。但支持兩代人的背後力量是不同的。”

 

我問,這是兩種焦慮嗎?他想了想,補充道:“可能大家都有焦慮感,許鞍華、徐克那些“新浪潮”導演,是看不到將來,1997年以後究竟怎樣的焦慮。到現在這批年輕導演可能覺得‘香港’在消失,‘香港文化’逐漸被侵蝕,所以趕緊拍一點香港的事”,他頓了下,又重複了一遍,“可能兩者都是有點焦慮感”。


CEPA是一個關鍵:審查來臨,複製自己


2003年,中國內地與香港陸續簽署《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及其系列補充協議(CEPA),催生大量中港合拍片。

 

數據顯示,近幾年香港電影年產量約50至65部。這一數字在八十年代最高峯時爲300部。而這數十部當中有多少是中港合拍片?嘉銘不必翻表格便答:基本都是,大概達到80%以上。

 

但他很快質疑,用數字來計未必是一件好事,不是數字多,就代表拍到好電影。

 

“八九十年代港產片基礎打得好好,但2000年打後,尤其2003年的CEPA是一個關鍵,讓香港電影發展僅向前走了一點點,但更多題材受到限制”。靈異片、古惑仔、黑警察、臥底這些港產片原本經典題材,均被禁止拍攝。


於是港產片開始“食老本”,將八九十年代開闢出的類型重複,沒有創新題材,“成功的可能就會成功,像2002年的《無間道》,就是由過去警匪片轉化而來。不成功的某種意義上就是在‘複製自己’”。

 

“複製自己”一詞很有意思,正是港產片原地徘徊不前的精準寫照。

 

嘉銘說,大家正在找一些新的路。所以爲什麼這兩三年本土題材重要,就是大家覺得好像找到了一些新的路。

 

探討居屋環境及精神病患等問題的《一念無明》(2017年),呼籲關注特殊羣體的《黃金花》(2017年)和《非同凡響》(2018年),性少衆跨性別的《翠絲》(2018年),菲傭及安老問題的《淪落人》(2018年),都沒有再回避香港本身,反而從城市內部挖掘細微和透視邊緣。

 

“其實這個現象不是這兩年開始的,可能是《桃姐》(2011年)開始的。從那時候開始突然發現,中港合拍片原來都可以拍一個本土的香港人的故事,因爲本來以爲中港合拍片儘量不拍香港的的東西,結果都可以拍到。本土的說法從那個時候慢慢出來。”


《桃姐》(2011年) 導演 許鞍華

改編自真人真事,講述一位生長於大家庭的少爺Roger與自幼照顧自己長大的家傭桃姐之間溫暖人心的主僕情故事


我還在消化他上述內容,他又開始轉折。嘉銘的思維很縝密辯證,銜接很快,這點從他過往文章就可看出,他的但是在於“究竟是不是本土故事又值得看清楚”。


以《非同凡響》爲例,近年教育題材亞洲地區的確出現了不少,比如印度的《我的破嗝Miss》和《起跑線》,三者之間均有共性,即是“本土中又有普遍性”,由此可見,“我們針對性地去看每部戲講什麼的時候,會發現有些故事不在香港發生都可以,可以說是本土拍的電影,但不是真的很本土的題材”。


電影《非同凡響》(2018年) 導演 歐文傑

取材於真人真事,特殊學校與傳統學校合辦音樂劇的經歷


總隱約感覺嘉銘對“本土”一詞也有保留,又未直接講明反感,只說“本土題材,本土電影,太氾濫了用得”。

 

然而訪問的後一天,他在報章專欄撰文《香港爲什麼出不到金草莓獎》直指其二問題在於“大臺太大,本土太土!”,這回毫不留情,我啞然失笑。因文章談及本土議題,契合此篇,摘取兩段。


至於本土太土,是因爲香港文化真的在邊緣弱勢中自覺隱憂,幾年前由民間到媒體多說“本土”重要,然後讓“本土”一詞成了迷思——本土電影一定要支持,本土音樂更要大力推動,最終就是要說“支持本地創作”,比如《逆流大叔》、《某日某月》、《非同凡響》與《逆向誘拐》等等,似乎都在“團結本土”想像裏,被一致說好;然而值得思考,是它們都僅得一面倒稱許嗎?以戲論戲,以技評技,它們又是否真可因“本土”說法,而被漠視缺失?

 

只有褒,沒有貶,就此成了團結本土的水土不服;本土太土,正是此意,以見觀衆可能過分保護了“本土作品”,而反過來令創作評賞滯後。


CEPA之後,中港合拍片的審查問題也是我好奇的另一方面,它是否對港產片的停滯甚至倒退產生影響,答案是肯定的。

 

嘉銘反而提出,審批一方面其實是一件好事,“這原本是好萊塢的制度,爲令電影工作者有一個完整的劇本,計算好投資,想清楚怎樣拍故事,其實是一個紮實的處理”。

 

至於我所指政治審查,他認爲最嚴重的問題並不在於廣電總局的審查,而在於香港電影人現時已有預期,懂得自我審查,清楚明白哪些題材在內地不能觸碰,習慣性爲自己設限。


香港電影爲什麼要重返“八十年代”?


我們的談話由政治審查自然落到創作自由。這也是我問八九十年代留給香港電影業什麼啓示,嘉銘給出的回答——創作自由。

 

爲什麼八九十年代年代能創作出那麼多類型的作品,就是因爲創作空間比較大,或者說自由,讓很多大膽的東西夠膽去嘗試,所以政府和商界應該保留一種創作空間或者氣氛給電影界。現在每逢有任何衝突,電影內容對權力機關有一點暗示,或者講法,都會被批評,比如《十年》”,更大的問題在於,很多電影人也不想去保護自己的創作自由,“當電影人自己都覺得有些電影不可以拍,設了一條界限給自己,讓自己思考什麼叫做‘合法的創意’,認爲創作是有底線的。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是不對的。創意應該多元,政府和業界都應該去保護‘創意的自由’,一個創作者就算在電影中講了一些東西政府不喜歡,或者面對內地大環境不被接受,只要他拍得出這樣的電影,就由他去拍了,他有這樣的自由。

 

這段話我聽得暢快,非常認同。回到千禧年後,他對港產片衰落也看得很淡,和卓伯棠有某種相似,“以前港產片依靠東南亞出口,但現在東南亞自己電影產業都發展得很好,泰國、新加坡和印度,他們都有自己國家的現象和故事值得去拍,其實是一個很合理的現象”。

 

也許當年港產片對一代人的影響過深,有非同尋常的牽絆與寄託,令每有某部新片出爐都聽得到重返黃金時代的呼聲,或者真的有人一直在等。

 

那你覺得香港電影還可以回到八十年代的輝煌嗎?顯然,他很不喜歡我的問題,從他開始皺眉就可看出,可能覺得讀書時的知識都白教我了。

 

他將這一問句稱作迷思,先要糾正,“其實我不會覺得要回到八十年代,因爲電影是不斷前進、轉化的一樣東西,時代在一路變,爲什麼要繼續停留在‘八十年代’?香港電影也不是隻有一個概念,定型爲當初的黑幫英雄片或是功夫喜劇,也並不是隻有‘八十年代’纔是香港電影優秀的指標。只得一個指標、一種定義是不健康的。”

 

之後才談期望,那也是我們談話的最後一段——“電影要能夠迴應人,迴應社會,迴應時代。其實越多可能性越好,只要那些可能性並不否定邊緣化題材,也並不否定創作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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