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翔哥提起海。

「你横越了属于自己的海,那海与太平洋相仿。」

 

我听了很讶异,因为我也精准地使用过同样的比喻——海——来形容自己那时候的处境。差不多高二的时候,我面临了人生第一片海洋,是什么样的海洋不重要,总之我是在深邃得看不到岸、下头没有颜色没有尽头的海中游过一遍,总有办法继续被水压得更低,白天悬浮,夜晚便坠落。差一点点就要溺死。那时真心相信自己再也不能开心起来。直到肺部终于能够正常呼吸时,我虽然还在海里,但心脏已经慢慢重新跳动,那时候好几个月已经过去了。我第一次明白那是什么;我称之为「海」。

翔哥给了这片海洋的存在意义一个解答:游过之后会变得更坚强。

就跟多崎作一样,他说。我们讨论过一些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是带给我感触最深的,可能因为那是我看的第一本村上春树,而主角多崎作经历过的也跟我的多少相仿。

万一没游过去怎么办?会不会就这样溺毙在海中?我问。

会啊。

 

 

离开海洋最深最深的地带后的夏天,我跟屌杰大半夜骑著UBike在台北市晃荡。到了中正纪念堂附近,我们想骑进去却被赶出来,只好继续骑著骑著,两人有时并肩而行、有时一前一后边聊天。要知道夜晚的台北最自由了。

当时在谈一些各自私藏许久的感受和想法,在他的逼供下我很勉强地提起那些事。结果越讲越放心,说了满多的,一口气往屌杰身上吐了一堆黑暗物质;屌杰也是第一个吞下我吐的黑暗物质的人。只是尽管不再被海洋引力扯得喘不过气,有些事我还是没说出来,一来我的能力还无法把它们转换成文字,一来屌杰没办法懂吧。

欸,我们真的没有人知道妳发生什么事耶,妳从来不讲的。屌杰用一种恳求我把整颗心脏剖成片、摊开来展示的语气。

我在夜风中猛踩几下,加速到屌杰前面。他还没有遇过他的海洋,也没有在美国读过书。

不需要知道啊,我说。刚才那些都已经是我想很久后的结论了,怎么得出来的并不重要。

 

 

「我觉得妳变了。」

不只死党邱博对我说过,屌杰说过,连她也说了同样的话。想起朋友大涵曾说对我的印象是「一手抱球一手拿书的家伙」,当时听了哭笑不得却也觉贴切;我依然是个抱著球拿著书的人,但那个很开朗的家伙到底怎么了?

过去的自己感觉很遥远,就像在意识到自己身处海里前的那段记忆,是一片空白;好像别人竟然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一样,很可怕令人徬徨,灵魂的节奏已经脱序、音符被甩离了五线谱,有时候人们的声音只剩下唇语。

妳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捎来短讯。

我感到不耐烦。那我以前是怎样的?

妳是最热血最有干劲最单纯的人,她写道。

偏偏她的答复,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距离在海里挣扎的时期已经过了很久,我们也都花时间整理好思绪,她不只一次提出过挽回,我也都义正词严地回绝;很努力地让这个曾认真想要守住的人,以及其他好多人与事,变成第一次想失去的东西。

一个人如何改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改变了什么,所以丧心病狂的角色才会最迷人,我告诉她。那时我刚看完《蝙蝠侠:致命玩笑》,想到了小丑。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集。

 

 

翔哥解释小丑所说的「缝隙」,类似一种意识上的深渊。一旦跨越了、变成什么样的人,却因人而异;小丑疯了热衷于毁灭,蝙蝠侠却想要变强来保护世界。

就像是多崎作跨越的那片海,渡边君爬出的那口井的存在,翔哥说。

我不确定自己在游过属于我的第一片海后,是否真的变坚强。有时情绪像浪潮,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会席卷过防波提的那种,幸好课业压力跟一些摇滚和爵士乐分散许多注意力。有些人很幸运,跨过缝隙后仍然完整,核心无坚不摧、阳刚正气;有些人的跨越却没那么励志了,有种在捡拾自己尸块、想好好缝起来的感觉。可是,可是变得坚强是很重要的,就算跌入那潭没有边界的矿蓝中要挣扎、时常感到窒息,颤抖著爬上岸后脸也还是咸的。所以我尽量不让自己太好过。

翔哥也了解得再清楚不过。

 

 

「祝你经历些许悲惨的大学生活。」

快上大学前,翔哥传来这句话。

 

 

这是我收过最有意义的祝福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