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1張

楊絳先生離開我們已有一些日子。讀者的嘆惋和追思仍在繼續,媒體的驚爆和喧嘩漸趨平靜,而我也從悲痛和忙亂中緩過神來。自先生病重住院到彌留之際再到起靈往八寶山浴火重生,我見證了幾乎每一個細節。這是我幼年送別祖母以來第一次全程參與,甚至可以說是受命主持的一樁後事。可它是怎樣的一樁後事啊!它是我國現代文壇最後一位女先生的後事。它意味着一個時代的結束,一代大師的遠去。

老實說,我度過了最為艱難的一週。遵先生之囑,我當先料理後事再發訃告,但媒體的嗅覺太過靈敏,以至於我們不得不改變初衷。在經歷了一系列糾結和協商之後,並徵得吳學昭老師的首肯,我通過中新社發布了先生逝世的消息,繼後是領導和少數親屬的簡單、肅穆、哀痛的告別禮和起靈式。雖說楊先生已是高壽,但生命的消逝永遠令人悲愴,何況是這樣一位厚德者的仙逝。不少領導和親友潸然淚下,泣不成聲。沒有閃光燈,更無媒體見證,唯有人們自然流露的感情。

如今,有關先生的報道已經很多,我似乎再也說不出什麼“新鮮”的話來。但近二十年因工作關系與先生接觸的點點滴滴卻不斷浮出腦海,揮之不去。從這個意義上說,她並沒有離開我們。

我們知道,先生是在痛失愛女和丈夫之後的近二十年間再度為社會所廣泛關注的。在此期間,她排除所能排除的一切幹擾,信守諾言。那是她作為一位賢妻對丈夫的最後承諾:“你放心,有我呢!”須知錢鍾書先生是在愛女錢瑗去世後一年多撒手人寰的。他罹患重病期間一直惦念着久未露面的女兒,無如之下楊先生只好以各種藉口搪塞、隱瞞、安慰,並用那簡單而有力的諾言讓錢先生安心離去。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2張

然後,作為一位成名遠早於丈夫的才女,她還有自己的使命。她在無比悲傷和寂寥的一個個漫漫長夜和一個個茫茫日子裡,翻譯了柏拉圖關於靈魂的《斐多》,創作了《從丙午到“流亡”》《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和《洗澡之後》,主持編輯了《楊絳全集》,主持整理了《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3卷)、《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凡20卷)、《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凡48卷附1冊)。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3張

這些先後由北京三聯書店、北京商務印書館和人民文學出版社付梓出版。其中據不完全統計,《我們仨》在海內外累計印行40餘次,發行數百萬冊(還不包括大量盜版),成為當代傳記文學不可多得的範例。先生以一貫的平和、翔實、婉約和純真,再造了女兒,喚回了丈夫,展示了三口之家鮮為人知的尋常的一面、快樂的一面、親切的一面、素心的一面。小錢瑗畫父親帶書如廁,可謂童趣橫生。它讓我想起了楊先生對坊間關於其丈夫“過目不忘”的回應。她說:“鍾書哪裡是過目不忘?他只不過筆頭較常人勤快、博覽強記罷了。”皇皇68卷中外文筆記印證了楊先生的說法。這些筆記見證了錢先生是怎樣大量閱讀、反覆閱讀各種經典的。許多中外名著出現在他的讀書筆記中,可謂經史子集無所不包;但稍加留意,我們就會發現一些奧妙或規律,即錢先生的閱讀習慣:一是讀名著,盡量不把有限的時間浪費在閑雜無聊的消遣書上;二是他每每從原典讀起,並且反覆閱讀,而後再拿註疏、評述和傳略來看。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4張

錢、楊二位先生藏書不多,他們的取法是借書讀。用楊先生的話說,個人藏書再多也不過滄海一粟。因此,他們是圖書館的常客,無論國內國外,所到之處概莫能外。過去,我所在的中國社科院外文所就曾留下了錢、楊二位先生的大量手跡。當時,每一冊圖書的封底,或內或外皆有一隻小紙袋,裡面插着一張借書卡。每次借閱,須在卡片上籤個姓名、寫上日期。書借走,卡片留下。我初到外文所時,許多圖書的卡片上都有二位先生的簽名。而且,從年長一些的前輩、同行口中得知,錢先生一直是圖書館的義務訂購員(後來得知,錢先生曾任文學研究所圖書資料委員會主任)。他為外文所和文學所圖書館訂購的圖書不計其數,蔭庇數代學人並將繼續惠及後人。在錢、楊二位先生看來,所謂學問,無非是荒江野老屋中三兩素心之人商討培養之事。而圖書館便是這個荒江野老之屋,前人通過自己的耙梳、閱讀和著述傳承經典、滋養後學、培植德行。說到這裏,我又不由得想起,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錢、楊二先生就注意到了博爾赫斯,後者在圖書館終其一生,而且留下了這樣的詩句:“我總是暗暗思量,天堂該是圖書館模樣。”錢、楊二位先生和他當是心有靈犀的。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5張

楊先生還時常提到錢先生和她自己的翻譯心得。她關於翻譯的“一僕二主”說膾炙人口,謂“一個洋主子是原文作品,原文的一句句、一字字都要求依順,不容違拗,不得敷衍了事。另一個主子就是譯本的讀者。他們既要求看到原作的本來面貌,卻又得依順他們的語文習慣。我作為譯者,對洋主子盡責,只是為了對本國讀者盡忠”。錢先生稱這種“一僕二主”是化境,即既要忠實原著的異化,又要忠於讀者的歸化。這自然是很不容易的,有時甚至是矛與盾的關系,但楊先生在其《堂吉訶德》《小癩子》《吉爾·布拉斯》等譯作中努力做到了。要說楊先生年屆五旬開始自學西班牙語,那是何等毅力、何等勇氣。適值“文革”如火如荼,先生卻躲開睽睽眾目,利用有限的間隙偷偷譯完了《堂吉訶德》。一如錢先生所譯德國大詩人海涅的感喟,楊先生認為《堂吉訶德》實在是一部悲劇。是啊,在強大的世風面前,堂吉訶德那瘦削的身軀是多麼羸弱,生鏽的長矛是何等無力。還有那一往無前的理想主義,簡直是不合時宜!但楊先生就是那個不合時宜的高古之人。

此外,她翻譯的《小癩子》雖是另一種文學形態,卻一樣傳遞了先生的問學之道。下筆前先竭澤而漁,瞭解相關信息。且說《小癩子》原名《託爾美斯河上的小拉撒路生平及其禍福》,實在冗長得很。楊先生之所以翻譯成《小癩子》,是因為《路加福音》中有個叫拉撒路的癩皮化子,而且“因為癩子是傳說中的人物”……在此,我們不妨稍事逗留,將楊先生的考證摘錄於斯,以饗讀者:“早在歐洲13世紀的趣劇裏就有個瞎眼化子的領路孩子;14世紀的歐洲文獻裏,那個領路孩子有了名字,叫小拉撒路……我們這本小說裏,小癩子偷喫了主人的香腸,英國傳說裏他偷喫了主人的鵝,德國傳說裏他偷喫了主人的雞,另一個西班牙故事裡他偷喫了一塊醃肉。倫敦不列顛博物館藏有一部14世紀早期的手抄稿Descretalesde Gregorio IX,上有7幅速寫,畫的是瞎子和小癩子的故事。我最近有機緣到那裡去閱覽,看到了那部羊皮紙上用紅紫藍黃赭等顏色染寫的大本子,字句的第一個字母還塗金。書頁下部邊緣有速寫的彩色畫,每頁一幅,約一寸多高,九寸來寬。全本書下緣一組組的畫裏好像都是當時流行的故事,抄寫者畫來作為裝飾的。從那7幅速寫裏,可以知道故事的梗概。第一幅瞎子坐在石凳上,旁邊有樹,瞎子一手拿杖,一手端碗。小癩子拿一根長麥稈兒伸入碗裏,大約是要吸碗裏的酒,眼睛偷看着主人。畫面不大,卻很傳神。第二幅在教堂前,瞎子一手拄杖,一手揪住孩子的後領,孩子好像在轉念頭,衣袋裡裝的不知是大香腸還是麵包,看不清。第三幅也在教堂前,一個女人拿着個圓麵包,大概打算施捨給瞎子。孩子站在中間,伸一手去接麵包,另一手做出道謝的姿勢。第四幅裏瞎子坐在教堂前,旁邊倚杖,杖旁邊有個酒壺,壺旁有一盤東西,好像是雞。瞎子正把東西往嘴裡送,孩子在旁一手拿着不知什麼東西,像剪子,一手伸向那盤雞,兩眼機靈,表情刁滑。第五幅是瞎子揪住孩子毒打,孩子苦着臉好像在忍痛,有兩人在旁看熱鬧,一個在拍手,一個攤開兩手好像在議論。第六幅大概是第五幅的繼續。孩子一手捉住瞎子的手,一手做出解釋的姿態。左邊一個女人雙手叉腰旁觀,右邊兩個男人都伸出手好像向瞎子求情或勸解。第七幅也在教堂前,瞎子拄杖,孩子在前領路,背後有人伸手做出召喚的樣兒,大約是找瞎子幹甚事。”同時,漢語裏的癩子也並不僅指皮膚上生有癩瘡的人,而是泛指一切混混。殘唐五代時的口語就有“癩子”這個名稱,指無賴;還有古典小說像《儒林外史》和《紅樓夢》裏的潑皮無賴,也常叫作“喇子”或“辣子”,跟“癩子”是一音之轉,和拉撒路這個名字也意義相同,所以楊絳便巧妙地將書名譯作了《小癩子》。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6張

奇怪的是,楊先生屍骨未寒,一些對她及錢鍾書的詬病便沉渣泛起。我絕對不認為錢、楊二位是無過聖人,但他們在那樣的時代做出那樣的成績實屬不易。我們怎能苛求他們創造什麼驚世理論?尤其是在十年動亂時期,能偷偷讀書已經是一個奇蹟。沒有他們那樣的素心、智慧和定力,譯完《堂吉訶德》和留下卷帙浩繁的讀書筆記(見錢鍾書《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是難以想象的。逝者已矣,我們能做的和該做的,難道不應該是善意的紀念、善意的評騭嗎?

再說近十年楊先生逐漸雙耳失聰,最後必得與人筆談,還須目不轉睛地看着對方的表情和口型。我頗為着急,多次勸先生配一副好一點的助聽器。她原是有一副助聽器的,但質量不好,戴上它嗡嗡地似有發動機在耳邊轟鳴。即使如此,每每提起新助聽器,她就一再搖頭說算了,“不必浪費,我能看書、寫字就可以了”。後來,我偶然得知有位鄰居叫張建一的,是協和醫院的耳科專家,便再次勸先生配助聽器。她依然不肯。我和張大夫都以為她心裡裝着“好讀書獎學金”,捨不得花錢。於是,張大夫經與協和醫院領導商量,準備替楊先生免費配一副最好的助聽器,結果還是被先生婉言謝絕了。我們這才明白,她是不想浪費資源,以便多一個“更年輕、更需要的人”去擁有它。而實際上先生又何嘗不需要呢?近年來,其實總有領導和各方人士前去探望,可她卻寧可自己將就。

說到“將就”,那也是應了先生的性情。她固愛清靜,但更想着不麻煩別人。因此,她最近十來年也着實謝絕過許多熱心讀者、媒體,甚至領導的造訪。這又使我想起了錢先生的逗趣:喜歡喫雞蛋,又何必非要認識下蛋的雞呢。

如今,先生駕鶴西去,“喪事從簡,不設靈堂,不受賻儀,不留骨灰”,但她的作品早已為她鑄就了豐碑,而她的德行便是那不朽的銘文。“不說違心的話,不做違心的事,一生只靠寫作謀生。”這便是先生對自己的寫照,而錢先生對她的贊美卻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作為一位著作等心的知識分子,她的同人、晚輩則將一如既往地尊稱她為先生。

2016年7月4日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

選自《楊絳:永遠的女先生》,人民文學出版社

周國平:她放心地“回家”了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7張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系我社新近編選的“楊絳紀念文集”,全書選收文章46篇,近30萬字。這當中既有社科院前兩任院長李鐵映和陳奎元的文章,也有文化界名人、普通讀者和先生的親朋好友對她的追思和懷念。文章從各個不同角度記述了先生平凡而偉大的一生。書中所附數十幅圖片,大多為首次發表。

楊絳:永遠的女先生 新聞 第8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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