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三更半夜的时候,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带的,聊到了跟书法有关的事情。

其实这阵子我都有想要练习钢笔字或是练习毛笔字的,也有想过要参加什么什么班,但看了课程简介跟一些网路上的学习课程,都觉得感觉差了一点,不太心动,都搞不清楚该如何下手好。

 

所以我就开口问了:

「叔叔,你书法好不好?」

「噢,不好。」

「因为我有点想要练习写书法啦。」

「那我教妳啊。」

「你都说你写不好了,还要教我喔?」我斜眼看他。

叔叔颇认真的说:「不是教妳『写书法』,是教妳『庄子心法』。」

 

叔叔接著说:「妳也知道,我非常能够了解一件事:要怎么样去架构『进步』这个东西。这件事情,我是『比较』行家的。」

然后叔叔立马跑去书房把跟书法相关的资料都抱出来给我看。

 

虽然我还是抱著怀疑的态度,但想想:脑子有洞的我,伤寒论也是他教会的;所以就姑妄听之,看看他接下来要卖什么药好了。

 

叔叔接著说:「如果要我说书法要怎么练的话,我会建议,虽然基本盘还是要学一下的,但是一定要记得:练书法这件事情,一开始临摹的字帖,不要练楷书,因为楷书是练起来进步最慢的字体,你练了几个月都没有一点成就感的话,很容易就会因为自我挫败感而和书法翻脸了。比较容易让基本功,以一种很舒服方式学会的,是隶书。所以曹全碑、乙瑛碑,照喜好选一个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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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叔叔借给我的字帖是乙瑛碑的字帖,目前大部分我都是在临摹这个,挑喜欢的字来写。

 

「然后,要知道一件事情,就是『中国字有笔顺』这件事,是在楷书以后发生的事,所以练隶书的时候,就是在练习POP海报字;也就是说,不要觉得自己在『写字』,而要觉得是在『画东西』。只要去看妳的『格局』有没有对,因为隶书是很讲究每一条线之间的间距或粗细之间的配比的,什么事情都是『末端施力』(※注:比如说伸手拿个东西的时候,人只需要意识手指碰到那个东西的部分,并不需要管中间的肩、臂如何在动肌肉),妳先只注意格局放好,中间那一笔一画,它自己慢慢就会进入状况。尤其是练书法的人最在意的『中锋』,拳拳到肉的那种运笔的劲道,那等你手先不抖了,再过了一两年再去想都还来得及。」

 

「而且现在先不要纠结于一笔一划的正确性。不要第一天就在那边练什么『这一点要怎么点』、『那一笔要怎么画』,你笔没握熟以前,这些都不必练。还有,书法界的第一大谬误,就是写楷书的一开头,那个叫妳要『转一下』的东西。那个开头要『转一下』,结尾还要『转一下』什么的,没这回事!楷书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是因为隶书写太慢了,是要制造一个快速的速记法,才出现楷书的。转一下转一下,写得比隶书还慢的话,就像有了子弹列车,为什么还要发明牛车?楷书的那个笔锋,是那个人写熟了之后,一下笔就自然有那个形状;可不是在那边刻意转那么一下。所以写不熟,就没有那个形状,是自然现象,不用跟这种事过不去逼死自己;庄子说『遁天倍情』,你和自然现象过不去,负面情绪就会变得很多,然后就不能享受它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吓坏了,因为这跟我小时候学的完‧全‧不‧一‧样

因为像是我认识到的关于「书法练习」这件事,就是好好地扎好根基,稳稳地把基本功练好,以一个名家为楷模一路练上去,而且小时候如果擅自练习其他的字型或是别的字帖,都会被老师训斥,说这样会被定型、无法成大器(事实上教这个的小学老师本人也从来没成过大器)。

 

叔叔听到我这样说,回答:「一般来讲,这样勤勤恳恳,很认真的练习方式,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我也不是说这样子不能长功力,我有一点想计较的,是『效率』的问题。」

 

这时,叔叔完全挑起我的胃口跟兴趣,因为他已经踢翻我当初要考美术班时老师说的话,或是小学在临摹字帖时老师的教法,原来事情可以换个方向这样想。

 

「所以我说练习书法『以隶书』、『当海报字』而且『不要管笔划』,这是第一课,这个占大部分时间。那少部分时间呢,就可以开始学《庄子》里,抓知了的老先生(佝偻丈人承蜩),以达不到的标准作为目标。全世界看起来最不怎么样、但是最难临摹的,挑两家来写。比如说我觉得可以练的,是吴昌硕的篆字。他是近代篆字刻印的大师,虽然字看起来肥肥笨笨的不怎么样,但一整个格局排下来,妳就会知道,那不是人类做得到的,那可以说是调合度非常高的篆字,因为,感觉字型极之朴拙,但分配极之精巧,这个精巧与朴拙可以调合而为一,难度非常之高。所以,吴昌硕的篆字要练。」

 

叔叔递给我吴昌硕字帖翻给我看,字体真的很可爱,真的会想写写看耶。

叔叔看著我雀跃的表情说:「妳看是很有趣,练了就知道有多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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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借我的吴昌硕篆字字帖共二本:结果这是我现在比乙瑛碑还爱写的字,反正叔叔说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所以我就照做了。

 

我看著吴昌硕的字帖时,叔叔又翻著另一本字帖说:「再来,行书也可以练,行草的话,比如说文征明的《杂花诗卷》,那个就是凡人几乎不可能达到的行书。如果行有余力,想练一下草书的话,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人的草书是被大家公认,他的字一般人无法表现,是用『内力』写出来的,那个人叫做傅山,傅青主,就练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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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是学中医时认识的傅青主!(感觉以前的人兴趣好花心、但都好专精,真是让人羡慕!)

每一个时期的字体都好不一样噢。(图片来源:网路)

 

「所以就:大部分时间以隶书为基础,然后吴昌硕、文征明、或是傅山,就少少地练它一两个字。」

 

 「然后,莹莹,还要记得一件事:就是从第一天开始,手腕就不要放在桌上,也就是像弗立兹那个练音乐的事情(注一),第一天练字就悬腕。当然,妳可能会觉得这样子写的字很丑。但是,悬腕的难,就只是不容易操控笔尖,等妳熟悉了,字自然就会漂亮了。而且悬腕的话,妳的手腕怎么转、什么角度都可以下笔。但是如果妳像以前小学生练字一样,把手这样贴在桌上写字,妳手腕跟根本就转不动,一开始就什么都卡住了,『气不通畅』是很痛苦的事。而且一旦把手放在桌上,要再提起来,就很难了:如果你一开始就悬腕,虽然字一定很丑,但大约一年也就会顺手了。可是,如果是手腕靠桌上,即便字在半年内就好像还可以看了,但手一提就会丑很多,很多练字的阿姨妈妈们,就是撑不住那个『一悬腕字就变丑很多,整个要打掉重练』的挫败感,于是就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挣扎了好久都无法悬腕。所以,一开始就悬腕,可能你的字要一年多时间才会变好看;但如果一开始不悬腕,打安全牌,等到要悬腕来达到同样的好看度,反而要花到三年多时间,而且中间过程心情会很恶劣;我觉得以投资报酬率而言,反而划不来。」叔叔边说边挥舞著毛笔大略的示范给我看。

 

(注一)弗立兹(《阻力最小之路》的作者)跟某位老师学习钢琴;这老师一开始先让他弹难度等级一的琴谱,但还没等他弹顺,不到一个礼拜就很快地上升到等级二,然后也是没等弹顺就上升等级。但是当他弹到难度等级十的时候,他回头去弹等级一的琴谱,发现自己有如行云流水般弹得非常顺畅,明明几个礼拜前根本还弹不好的。

 

「然后再来就是笔的拿法,其实这个拿法是王羲之写书法的一个乐趣啊!王羲之这个人特别爱鹅,李白好像有一句诗就是『应写黄庭换白鹅』对不对?这句话也是超讽刺的,因为《黄庭经》是王羲之的师傅魏华存夫人的大作,他抄他师父的经文去换鹅,就是对他来讲,鹅比较重要,师傅比较不重要了?那他在写书法的时候,那个手就在模拟鹅嘴的样子,既然楷书的开宗祖师爷都这样写了,那他『鹅手』妳也就『鹅手』不就好了?而且王羲之啊,是一位没有『练』过楷书的人喔,因为楷书是他『创造』的嘛,还没有的东西,怎么『练』呢?所以我们练楷书,不就是要复制祖师爷的学习过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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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王羲之是这样拿毛笔写字的。(图片来源:网路)

 

「而且呢,书法界一直有一个,很多书法行家都在说的话,说:王羲之的字实在是太可怕了,因为你练书法练了十几二十年才会发现,你觉得靠毛笔不可能转到的角度,王羲之转得过来,怎么写都会断掉的地方,他可以连得过来。」

 

叔叔接著说:「我说这不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但是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成龙有一个老电影《蛇形刁手》,看一个猫咪跟蛇在打架而练成了武功。那,如果王羲之这个人就是喜欢鹅,然后动不动就拿一盆饲料去后院喂鹅,那个『鹅手』,当然也是看鹅吃饭的时候练出来的啦!王羲之的手是鹅嘴的话,那他的动作就应该是鹅头啦!妳看看鹅吃饭是什么德性?头这样子这样子这样子这样子动,就转得过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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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说要模拟鹅的行为,所以我甚至上网搜寻看了跟鹅有关的影片、看鹅是怎么吃东西的。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所以,大家觉得王羲之那个让人永远学不会的『永字八法』,会不会只是大家觉得楷书要规规矩矩地练,而祖师爷只是觉得隶书很慢,而想创造一个快又顺手的写法呢?也就是如果大家觉得在练习慢版抒情歌,结果却不知祖师爷其实在玩重摇滚乐,这妳怎么办呢?就像我说我们中国有很多东西,『真传』是无法被复制的,例如把脉,当年张仲景说要按这里按这里按这里,但现在都不知道要按哪里了。会不会练书法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后人捏造的可能性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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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书的永字:小时后真得要被这个字搞死了,现在听叔叔的推理说法真是让我觉得很合理!

因为……这是有可能的对吧!(图片来源:网路)

 

「反正我们现在就姑且承认自己的『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王羲之那字是怎么写出来的。但是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有什么『端坐手正这样写才是对的』。你有无限可能的下笔角度,去揣摩、复制王羲之的『永』是怎么写出来的。」

 

「……鹅手的部分可能是多说了。但我的意思是说,练这种东西,就是要不断地挑战妳到不了的高度,就是『取法乎上者得乎中』之类的,妳想要考六十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以八十分为目标去用功,然后就可以很快达到六十分。但是呢,这个过程当中,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吗?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只是妳知道,当妳把目标设得更高一点的时候,进步得会比较快。《阻力最小之路》的作者弗立兹称这为『结构张力』,你知道你『要』那个东西的时候,动力会比较出来。」

 

「就像以我们学中医来说,妳知道,学中医一开始就学只操作而不必思考《伤寒论》,是多美好的一件事!一开始就照张仲景的方式对证开药,一年的时间,妳的功力就可以比科班好几年的中医要好了。」

 

「当然,《伤寒论》对于中医的学习效果特别好,那是牵涉到《庄子》里,齐桓公跟雕轮胎的老工匠的故事,就是『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先会操作,再来懂,就容易了。而不要还不会操作,就努力要把它想通,那你永远都不会操作。做到以后,自然就会想通了。」

 

「刚刚要说的,就是我们如何让『进步』变得简单这一点。」

 

「我小时候练书法喔,都在临摹一个叫做柳公权的人写的字,但我现在回头看喔,发现自己其实比较喜欢欧阳询的楷书。我不是在说欧阳询的最好,不是好不好的感觉。而是,为什么要学你没有爱的东西呢?我不是书法的行家,谁的字好谁的字不好我是不知道的。但是,很多大家都说好的东西,比如说《兰亭序》,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没有真迹传下来,有点像是蒙娜丽莎微笑的赝作一样,总之,我就是从来没有『爱上』过它。如果我对它没有爱,就算谁都说它好,我也不会捡它来练。」

 

然后叔叔说:「妳觉得吴昌硕或是文征明的,有没有电到妳?」

 

我看到文征明的《杂花诗卷》里面有一页,写著「栀子」,我跟叔叔说:「叔叔,这二个字好可爱噢;吴昌硕爷爷的隶篆,也都好可爱。」叔叔说:「那妳就练妳觉得好可爱的东西吧!有何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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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征明的字帖(图片来源:网路)

 

 「同样是到达那个目标,就是有比较简单的方法、跟不简单的方法。那我们在学习庄子的过程当中,借由去除不实念波,而去选择不复杂的方法做事情。所以不只是写书法,很多事情也是一样的,庄子的达人心法所画出来的那个圆圈圈,他的圆心,其实是众多达人、也是全人类所需要的,也就是心情上的舒服与快乐。〈养生主〉跟〈达生〉篇里所教的那些外在修练,就是你活在这个人间世,在生活之中,我们总有一些自己在做的事情,或者是烧菜,或者是工作,或者是你自己的专业,能够让这些专业,变成滋养你内心快乐舒服度的养分,这样子人生是比较赚的。」

 

听完叔叔说过的话后,对我来说,真的有很强烈的冲击感,但也同时觉得心情轻松不少,因为,我以前用老师教的方法写书法时,挫败感真的很重,之后也因此放弃写书法了。没想到可以在这样的机缘下,再次从新认识书法。抛开旧有的情绪跟想法,用新的心情,重新练习写字。

 

 

 

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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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跟丁助教第一次临摹的字迹,相当的…….哈哈哈。左下是丁助教的,剩下都是我的。

因为到时候这些纸应该也都会回收掉,所以拍照起来,等过些时日再来跟现在的字迹比对看看。

 

叔叔是说每天不要写到烦,练习几个字就好。所以我就尽量每天都只练习几个字。主要是乙瑛碑或是吴昌硕的字,想写哪个,就写哪个。这样每天写或隔天写,一次大约十到十八个字左右。当然,目前写出来的字还是相当不像样,但我还是以不结仇,也就是不让自己的热情退却为主,不过度练习。这样子练习到现在,还是觉得满好玩的。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不太积极地练著字的某一天,我因为要祝贺朋友的关系,我要画一张小卡片。本来我画图都是需要打草稿的,结果那次因为铅笔盒刚好不在身边,所以我就直接画了。没想到,不经意地,我画好了,非常流畅,完全没有画错。当时我是有一点惊讶,但直觉上就想到,果然每天这样有意无意的练习写字,真的有差别,像这样懒惰的学习方式,真的很适合我也让我觉得没有压力,目前应该还可以持续地「玩」下去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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