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应声而碎,我当场大惊。而正站在柜台里的郑英书立时大怒喝道:「喂!你干什么?」
       邹政东不答话,又是手起棒落,「哗啦哗啦——」他又用力敲碎了另一扇玻璃门。
       我急忙将机车缓缓骑近,一样以邹政东的休旅车车身为掩护,下车,不熄火,悄悄走到车尾,掏出手机,迅速点开录影功能,先拍了一下Nissan X-Trail的车牌号码,接著将镜头对准「郑老师文理补习班」的大门。
       只听郑英书又气又急的大叫:「住手!姓邹的,你给我住手!」
       「把钱拿出来。」邹政东火暴地粗声道。
       郑英书愠道:「我明明先前才刚给了你两百万啊!」
       「我说的是剩下的!」邹政东怒喝,接著转身,又是一棒敲碎了另一扇玻璃门。
       「哗啦哗啦——」
       郑英书急得大叫:「这跟我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不一样又怎样?」邹政东抓狂地吼道:「林爸跟你讲,林爸今天心情非常不爽!林爸现在就要你把欠的钱全都吐出来!否则林爸今天就把你这间破补习班整个砸烂!」
       说完,他大棒一挥,将补习班前最后一扇完整的玻璃门给打破,碎玻璃如瀑布般地洒落一地。
       接著,邹政东踹倒一张椅子,火杂杂地提著铝棒,开始对著补习班一楼内的所有摆设一阵狂敲猛砍。
       令我意外的是,郑英书竟然不敢再出声阻止他,反而往后退缩到一角,像条受惊吓的狗,任凭邹政东对他的补习班狂扫猛砸。
       直到邹政东把一切他所能打烂的物品全部砸毁后,郑英书才面如土色地吐出了一句话:
       「再给我一点期限。」
       「什么?」邹政东流氓地啐道。
       「我说再给我一点期限。」郑英书提高了音量,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和我太太商议过了,接下来会开一个国中先修英数班,还有作文班,现在国小六年级的这批学生,大多都会继续补,等我收完了学费,我……我一定马上把钱还你……」
       「干!林爸听你在唬烂!」邹政东厉声道:「你还欠这么多钱,最好你收了几个学生的学费,就能马上把钱还清!」
       郑英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金丝眼镜因汗水而滑落到了鼻头。
       「五天。」邹政东站了个三七步,将铝棒头直指著郑英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给你五天的时间,要是五天后,剩下的那些钱你没还我,我保证,我一定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先警告你,报警也没用啦!你自己也知道,那些钱不是我一个人的。」
       接著,他掏出手机,当著郑英书的面,拨电话。
       「喂,老皮,是我。你在哪?侦查队吗?……文林派出所?干么?工作啊?」
       我震惊地朝邹政东望去。老皮?士林侦查队的队长皮子雄?邹政东是打给他?
       「没事,只是我刚跟马子大吵了一架,闷到爆了,出来陪我聊聊啦。……好,二十分钟后,我们在芝山的『翻点咖啡店』见面,那间店可以坐比较久。」
       语毕,邹政东挂上电话,他转身大步走出补习班,留下一脸呆滞的郑英书,以及满目疮痍的「郑老师文理补习班」。

       眼见邹政东一转身,我立刻停止录影,赶紧坐上机车,故作镇定地轻轻摧油门,不疾不徐地以时速二十往前缓缓骑去,假装是路过的机车骑士。
       透过机车后照镜,我看到邹政东迳自打开车门上车,Nissan X-Trail很快地又开走了。
       我在路边把机车停下,拿出手机,检视刚才录下的影片。
       影片录得很好,这手机的画质真的不错。
       但看著影片的同时,内心却是震动不已。
       方才很明显,邹政东是故意在郑英书的面前,打电话给皮子雄的,为了呼应他刚刚的那一句「报警也没用」。
       难道,邹政东之所以没有在顾米晴的自杀案里曝光,是因为皮子雄的缘故吗?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继续追下去!我心里有个声音叫道。
       于是我手机一收,机车龙头一转,坚定地一摧油门。
       再次经过「郑老师文理补习班」前面时,我瞥了一眼,只见郑英书颓然地坐在那一片狼籍中,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十岁。
    
       芝山的「翻点咖啡店」位在雨声街与至诚路二段的交叉口。
       我靠著GOOGLE地图导航,从天母往芝山岩骑去,但问题随即涌上思绪。一路上,我开始烦恼,等一下找到该店后,我该如何去偷听皮子雄与邹政东的对话?
       邹政东不认得我,所以就算被他看到样貌,也无所谓;问题在于,皮子雄是认得我的。如果我大剌剌地直接坐在他们附近的位子,他们怎么可能会深聊?十之八九会走人换地点,皮子雄甚至可能会再度对我起疑。
       抵达该店时,我看到邹政东已经到了,那台黑色Nissan X-Trail就停在雨声街上的汽车空格,而他则坐在至诚路二段这边,一根方柱旁边的咖啡桌,低头滑手机,桌上摆著两杯刚做好的咖啡,他还叫了两块蛋糕。
       店里的人不多,没人坐的咖啡桌很多。靠近至诚路二段这边的咖啡桌更是冷清。
       可是我却不由得犯起愁来。因为我望向邹政东所坐位子的后方,也就是那根方柱后面的咖啡桌,它靠著柱子的那个位子,是偷听的最佳座位,因为方柱刚好可以挡住椅子,刚好形成一个死角,除非邹政东或皮子雄起身过来察看,否则是不会发现那个位子有没有坐人的。
       然而,那个咖啡桌却恰好有人坐了。一位年轻的女客人,正坐在那个咖啡桌的另一端,左手托腮,低头看书,桌上还另外叠了几本书。
       「要点个东西,然后过去跟那个女客人要求并桌吗?」我踟蹰起来,盖因店里空位明明还那么多,哪有什么借口能刻意去跟那位女客人要求同坐一桌呢?要是反被误认为有什么企图,岂不尴尬?
       寻思几秒,实在没计,但我晓得不能再拖了,必须赶在皮子雄抵达前,先行入座,否则待会皮子雄一来,我再出现找位子,百分之百会被他看到,他也一定会马上认出我。
       「只好硬著头皮过去坐下了,就算被当成奇怪的人也没关系,反正这些空位本来就是有点餐的客人能坐的。」我咬牙心想。
       于是我把机车停在7-11的远处,脱下全罩式安全帽,但口罩仍带著,毕竟我不晓得皮子雄等一下会从哪个方向出现。先戴著口罩,没被看到全貌,总是安全些。
       我到柜台点了一杯咖啡,拿著号码牌,往至诚路二段这边的方柱后面的咖啡桌走去。经过邹政东身边时,正在滑手机的他连头都没抬,我偷瞥了一下他手机的内容,原来是在滑脸书。
       「不好意思,这里让我坐一下。」我客气地对低头看书的女客人问道。
       女客人头一抬,却旋即眼睛微瞇,狐疑地说:「你是……冯学长吗?」
       「呃,怎么是你啊?」我当场愣住,因为这个女客人,是F大中文系硕士班的中国籍陆生周剑瑛。
       周剑瑛立刻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我坐下。
       「学长,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嗯……路过,路过而已。」我连忙撒谎道:「想说来买一杯咖啡喝。」
       周剑瑛点点头,又问:「学长你感冒吗?不然怎么戴著口罩?」
       「不。」我继续撒谎道:「我骑机车来的,所以戴了口罩。」
       周剑瑛「喔」了一声。为了让这个谎言合理化,我只好摘下口罩,想说等一下再找理由戴上好了。
       但周剑瑛却马上惊呼道:「学长,你的脸怎么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双颊依旧是红肿的,只好无奈地说:「出了点事,就别问了吧。」
       周剑瑛很识相的没再追问了,可能是因为我和她也没那么熟,她没有什么关心的必要。于是她又低头看她的书。
       没想到竟然是认识的人。我暗忖,忽然有点担心周剑瑛是在等人,如果是这样,那等一下我就不得不要移位了。
       于是我问:「学妹,你是在等人吗?」
       「没有,我只是来这家店看书而已。」周剑瑛道:「我就租在这附近。」
       我松了一口气,以试图攀谈的口气问道:「你常来这家店啊?」
       「也没有啦。」周剑瑛朝桌上的书指了指,道:「后天我和林雨宫老师有meeting,可是和我同租的室友太吵了,我在房间里没法静下心看书,所以才来这里啰。」
       林雨宫教授啊……
       我不禁苦笑两声,周剑瑛这话,瞬间把我拉回现实,我都快忘了,林教授已经决定要把我逐出师门这件事。
       看来周剑瑛也是找林雨宫当指导教授啊。我望向叠在咖啡桌边缘的书。
       「这边是你已经看过的啊?」
       「对啊。」周剑瑛懒洋洋托著左腮,道:「这些都是林雨宫老师这礼拜指定给我的书,她说对我的硕士论文会有用。」
       我歪著头看了一下这几本书的书名:

       《民间文学的理论与实际》胡万川 著。
       《民间故事论集》金荣华 著。
       《中国民间文学》鹿忆鹿 编著。

    
       都是知名的民间文学学者的著作,看来周剑瑛的硕士论文题目应该与民间文学有关,我暗忖。毕竟林雨宫教授的专长就是民间文学。
       「所以你全部都看完了啊?」我讶异地看著她的圆脸,要在短短一周内,把这些书全看完可不容易。
       「也没有啦。」周剑瑛懒洋洋托著左腮,道:「雨宫老师只指定了这些书里的几篇章节,她说这些章节的内容彼此都有一些关联,后天会讨论到,不过我看不太出来她所说的关联到底是什么?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全部看完吧?」
       她一边说著,一边把桌上正摊开来看的书一合,让我看书的封面。
       仿佛有道闪电直接击在我的脑门,让我的双眼当场睁得老大,瞳孔一整个震动起来。

       《台湾民间传说的创新与再生》风茂陵 著。

       风茂陵!?
       「这……这本书借我看一下!」我急急地说。
       周剑瑛大方地把书推到我面前。
       我急忙把书往前翻,翻到作者介绍。
       「风爷」净白的国字脸瞬间映入我的眼帘,唇若涂脂,目若朗星,完完全全的文人雅士气派。
       照片下方的作者介绍:

       风茂陵,F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历任F大学中文系系主任、C大学中文系系主任、T大中文系系主任、F大学人文学院院长,现任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所研究员。著有《太平经系统与中国道教的渊源与流变》、《中国宗教与政治变法的内外分际》、《东南亚民间传说与宗教考》等学术著作。

       我大惊失色,下巴几乎要掉到咖啡桌上了。
       我想起来了!风茂陵,他是中央研究院的院士啊!
       他可是当代关于民间文学研究、宗教研究的学术泰斗,是中文系学术圈权威级的大老,只要是念中文系研究所以上的学生,都一定听过他的名字。
       我惊愕半晌,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手肘撑桌,紧抓著自己额上的头发。
       因为我又想起来了!难怪今天下午,在「白波坛」里,我第一次从黎开山口中听到「风爷」的本名时,我就一直觉得对这个名字有印象,而且好像常常听到。只是在当时,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也难怪,当时黎开山会这么说:「嗯,你是个博士,与我师兄见过面,确实是有可能。
       因为风茂陵是中文系圈子的大老,所以他认为身为中文系博士生的我,遇过他师兄,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难怪,在顾米晴招魂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风茂陵,当时就觉得,年过六旬的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有著几分读书人的气质,实在不太像是一个在殡葬业讨生活的道士。
       「原来是这样啊……」我在震惊中喃喃吐出了这句话。
       「学长,你怎么了?」周剑瑛奇怪地看著我,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此时,我的视线看到了风茂陵作者介绍的最后一本书目:

       《东南亚民间传说与宗教考》。

       我想起了一则流传在中文系学术圈的传言。
       风茂陵是国内少见精通台湾、中国、以及东南亚宗教究的权威型教授,也是罕见拥有「道长」资格的学者。
       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风茂陵是道教系统里的哪一个派别。
       而且据说,身为中研院士,又是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员的他,为了进行学术研究,曾经带著他的几个助理,到东南亚不知道是哪一国,直接请了当地的「小鬼」回台湾来养。
       而有一阵子,风茂陵到一般大学兼课时,开硕博士的课,一定都开在晚上,与夜间部的时间差不多,甚至下课时间往往都比夜间部更晚。
       所以久了,就有学生言之凿凿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上风茂陵晚上的课,都觉得教室不用开冷气,就凉得不得了——而且是那种穿了外套,也觉得背脊会发寒的凉——此外,还传出一则传言,说是因为养了「小鬼」,所以不只风茂陵看人的眼神,连他的几个助理,看人的眼神全都怪怪的。
       随著想起这些传言,黎开山今天下午说过的话,渐渐在我耳畔回响起来——
       「据我所知,风茂陵这个人,学习『南洋邪降术』至少已有三十年以上了。
 
       「学长,你到底怎么了啊?」周剑瑛伸手轻推了我一下,她觉得我突然变得很奇怪。
       「啊,没事……没事。」我连忙道,手里不自觉地翻了一下这本《台湾民间传说的创新与再生》的目录,眼珠却又马上定格——

       第一章:〈台湾民间红衣厉鬼之演变〉

       我觉得喉头忽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哽到似的。
       「学妹,你这本书……能不能借我?」
       「这……可是我还没看完耶。」周剑瑛不太情愿地说。
       「就今晚就好。」我急切地央求道:「明天我一定马上还你!你明天几点会去学校?」
       周剑瑛不解地望著我。
       「学长,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看这本书啊?」
       我还没回答,身后的柱子后方,蓦地传来邹政东的呼叫声:
       「欸!老皮,这里啦!」
       我大惊,立刻把口罩戴了起来,接著转头偷偷一望,只见一台银白色Volvo,停在雨农街上,也就是邹政东那台黑色Nissan X-Trail的后方。
       一个男人虎驱抖擞地从驾驶座走了下来。
       士林侦查队的队长皮子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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