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皮子雄只有一个人来,王旭长和东尼并没有跟在他的身边。
       「老皮,这里。」邹政东又一次地对他挥手叫道。
       皮子雄大步走了过来。
       我立刻回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整个人紧张万分,深怕被老皮眼尖瞄到。
       「学长,你怎么了呀?」周剑瑛一头雾水地看著我。
       我没空回答她,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手机,开始录音。然后伸出食指,对周剑瑛比了一个「嘘,安静」的手势。
       周剑瑛一整个丈二金刚,摸不著脑。
       我听到皮子雄直接拉开椅子坐下的声音。
       邹政东率先开口问道:「欸,你刚才在文林所是忙什么案子啊?听你的口气很不爽的样子?」
       「乔伊啦。」皮子雄道:「他揍了人,要被人家告伤害罪。」
       「他是怎样啊?」邹政东问。
       「他载著师尊出门,结果有人对师尊不礼貌,他一怒之下就过去把人家打趴在地上。」皮子雄道:「可是你也知道,乔伊现在是缓刑期间,不能再有任何刑案的,这样缓刑会被撤销。」
       师尊?听到皮子雄这样称呼黎开山,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我记得,无论是在顾米晴故居把遗体解下,还是黎开山在「白波坛」里打电话给皮子雄,或是刚才在「食食客客」二楼替我解释特稿一事的时候,之前皮子雄全都是直呼黎开山为「梨子」,为什么现在他却是使用如此恭敬的称谓呢?
       「结果嘞?」邹政东问。
       「结果对方当然是要告伊智坤啊。」皮子雄道:「我打电话要文林所的所长处理,干他妈的,那个死『空进』,有够会闪事情的,死都不处理,还一直跟我推说什么提告是当事人的权益,警察不能阻止。我听了整个人超火大的,所以就决定过去文林所一趟,直接跟对方谈看看。」
       「所以最后怎样?」邹政东问。
       皮子雄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叹了口气,道:「无论我好说歹说,对方就是不肯同意撤告。而且一见到是我,那家伙就马上跳起来,在派出所里大声叫嚷著『侦查队的警察要吃案啦!』干!这样我是要怎么说下去!」
       「噗!」邹政东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三小啦!」皮子雄怒道:「那个人你也认识啦!你朋友耶!」
       「我朋友?」这下换邹政东愕然了,「谁啊?」
       「就顾雄财啊。」皮子雄啐道:「那个顾米晴的老爸。」
       「现在是什么情形?」邹政东不解道:「伊智坤揍的人是他?」
       「对。」皮子雄道。
       「现在是在演哪出?」
       「我简单讲啦。」皮子雄道:「就是因为顾米晴在租屋处里上吊,所以那间屋子变凶宅,她的房东,就那个姓姜的老太婆,还有她儿子秦台生不甘愿损失,于是他们就向顾雄财夫妻求偿五百万元,顾雄财当然不肯,两个人因此在大东路上互相呛声,差点要打起来。刚好乔伊载著师尊,把车借停在秦台生开的那间义大利店前面,所以师尊看到后,想过去当和事佬,却被顾雄财用力的推到旁边,乔伊看到他对师尊起手动脚,就不爽了,直接过去把顾雄财按在地上痛打了一顿。」
       「哇咧。」邹政东道:「不过,可以理解啦,是顾雄财先对师尊动手的耶……」
       「是这么讲没错啦。」皮子雄道:「只是乔伊下手太重了,他把顾雄财的门牙都打掉了,整个脸都是鼻血,所以现在顾雄财就咬死他伤害罪这点。」
       「擦!」
       我听到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一股烟味随即飘来,我猜是皮子雄点了烟,他有抽烟的习惯。
       邹政东开口问道:「那最后怎么办?」
       「凉拌啊!怎么办。」皮子雄无奈地说:「我只好跟师尊和乔伊讲,就先笔录做一做算了,等移送到我们侦查队再说了啦。」
       虽然隔著方柱,但我依稀可以想像的到,皮子雄感到没面子的神情——先前在「食食客客」二楼,他在黎开山面前,把话说得那么满,还拍胸脯,豪气地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结果现在听起来,这位侦查队长亲自出马,反倒让情况反而更糟了,不只吃案失败,还让顾雄财在派出所里大叫「侦查队的警察要吃案啦」,万一闹大,连皮子雄自己都会有事——可想而知,刚才在文林派出所里,他最后肯定是缩了,十之八九自觉颜面尽失。
       果然,柱子后方马上又传来皮子雄干谯的声音:「干!那个死『空进』,改天就不要被我逮到机会,我一定踹到让他不能翻身!」
       他竟然把一切责任,怪罪到文林派出所所长展进劳的身上。
       「好啦,别生气啊。」邹政东道:「来来来,喝咖啡,吃蛋糕。」
       我听到皮子雄长长吐出一口烟的声音。
       「那师尊有没有讲什么?」邹政东又问。
       「是没讲什么啦,只是有点失望跟担心而已。」皮子雄道:「我们离开文林所后,我就叫乔伊先送师尊回去。我没有跟他们讲说你找我。」
       「唉……」换邹政东叹了口气。
       这两人一阵沉默,彼此似乎都心事重重。
       但在柱子的另一头,我的心脏却「扑通」「扑通」的狂跳著。
       这些人——这些人真的是一伙的!黎开山、皮子雄、伊智坤、邹政东,这些人根本就熟到一个不行——
       而且他们都尊称黎开山为「师尊」——?
       我想起先前东尼的酸言酸语:
       「冯大记者啊,有没有这么害怕啊?竟然还请出了黎开山这样的大人物来当调人,要调解与我们士林侦查队的尴尬。莫非你也是『感念师尊,颂扬师尊』的黄衣教信徒?
       黄衣教……?

       咖啡桌的对面,周剑瑛无法理解地看著我。
       自从我对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后,她就没有再继续看书,显然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录音之举,勾起了这位中国籍陆生的好奇心,于是也跟著竖起耳朵偷听皮子雄和邹政东的对话,只是她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见她似要开口向我问话,我赶紧伸手,拿起她桌上的笔,翻过号码牌,火速在纸张背面上写下几个字,递到她面前:
       「工作,千万勿言!求你,拜托!
       周剑瑛会意地忍住了。
       但她的圆脸上已写满了惊讶。
       此际,柱子后方,再度传来皮子雄的声音。
       「欸,小邹啊,你有没有办法,去叫那个顾雄财撤告?他不能算是你朋友吗?」
       「干,谁是他的朋友?我的格调才没那么低。」
       「他不是你找上来台北的吗?」皮子雄道:「再怎么说,也应该累积了一些交情吧?」
       我闻言一震,顾雄财是邹政东找上来台北的?
       「靠,说到这个我就不爽。」只听邹政东道:「你知不知道,为了找顾雄财上来,我花了多少钱?妈的嘞,交通费、伙食费跟住宿费,这几个月下来,算一算都快破五万了,那个混球死要钱的程度,比你想像的还来的严重,要是我再去找他谈撤告的事,我保证他一定狮子大开口。」
       「什么啊,那些钱我是没出吗?明明就是一起分摊的。」皮子雄不悦的说:「而且他现在告伊智坤,摆明也是为了民事求偿啊。」
       「是啦。可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去找顾雄财,突然跟他说撤告这件事,他一定会猜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只听邹政东道:「他不晓得你和我的关系,所以百分之百不会猜是你要我去找他;他一定会认为来找我的人,不是伊智坤,就是师尊,要是到时候他去师尊那边乱,不就更糟了?师尊不知道我们这桩生意的事情耶,你也不想这件事让他知道吧!」
       「唉,妈的。」似乎他讲得有理,皮子雄谓然叹道:「真棘手啊……」
       可是柱子的后方,我却愕然了。所以黎开山不知情?黎开山不知道皮子雄和邹政东私下找顾雄财上来台北的事?
       还有,生意?他们到底在搞什么生意?而且这桩生意是有什么事,是不想让黎开山知道的?

       只听皮子雄又叹道:「唉,老实讲,有点后悔让你去找这个顾雄财上来了,我实在没想到他这么麻烦。」
       「可是很有效啊。」邹政东不认同的说。
       「有效过头了!」皮子雄道:「都逼到顾米晴上吊自杀了。」
       「怎么?你舍不得那个女人?」
       「舍不得个屁!」皮子雄啐道:「我的意思是,那个女人的命案可是算在我的辖区耶!妈的,要是真的见光死了,别说这个侦查队长的位子,我连条子都不用干了。」
       「老皮,你该换一个角度想才对。」邹政东哂道:「你应该庆幸顾米晴刚好就死在你的辖区,要是死在别的分局管辖的地方,这件事就不好压了。」
       「话是这么讲没错。」皮子雄埋怨道:「可是我当初赞成你找顾雄财上来时,可没料到这个混蛋会把他女儿的精神逼到这种地步啊——我不是同情顾米晴,而是搞出了人命就是麻烦哪——不就好在顾米晴是自杀,如果是顾雄财杀了她,或是她杀了顾雄财,或是他们之间谁拿刀捅了谁,整件事百分之百就曝光定了!」
       「唉。」这回换邹政东叹了一口气,「这一点我没法反驳你,可是你也知道,这几个月来,除了请顾雄财去骚扰之外,我自己也直接上门找过顾米晴好几次,甚至还开出『只要同意帮我们出来指证郑英书和李维茵做假帐,我们就让她也进来当股东,并改由她去当『郑老师文理补习班』负责人』的条件。可是不管我怎么说破了嘴,她就是不愿意同意倒戈过来帮我们。我原本的算盘是认为,只要找顾雄财来骚扰顾米晴,那顾米晴一定会不堪其扰,最后肯定会屈服,可是我实在料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直接选择以自杀来做反击。」
       「何止自杀啊?」皮子雄道:「她根本就恨透你了!那时候我一到命案现场,看到她是穿红衣自杀的,而且整间主卧室的墙壁上,都用猫血写满了诅咒的话,什么『恨哪!我恨哪!』、『别再戴假面具了!一起下地狱去吧!』、『你要记得,你是怎么逼死我的!』、『我就算死都不会放过你!』我就知道,这全是针对你的!她一定猜到顾雄财是你找上来的,所以才会愤而写下这些话。……妈的,一想起那个画面,我又起鸡皮疙瘩了。」
       此话一出,柱子后方的我当场大吃一惊。
       原来,顾米晴身穿红衣自杀,并写下咒怨语句的针对对象,竟然是邹政东!不是郑英书!
       「干,现在坏人都我当就是了啦!」只听邹政东不悦地说:「当初找顾雄财上来,你明明也同意啊,怎么现在讲得好像都是我一个人一意孤行的样子?」
       「我知道啦,我不是在责怪你。」皮子雄道:「所以我刚才才跟你说,有点后悔找顾雄财上来去对付顾米晴,顾雄财把她逼得太过了。」
       「啧……」邹政东喃喃道:「顾雄财到底是给了顾米晴多大的精神压力啊?不就只是个跟她索讨金钱的毒虫老爸而已吗?」
       「顾雄财性侵过顾米晴啊。」皮子雄沉声道。
       「真假?」邹政东失声惊呼:「欸,你以前怎么没说过这件事?」
       「我也是顾米晴上吊后才知道的啊。」皮子雄道:「她自杀后,我们侦查队在她的租屋处找到了一张保护令,上面的『相对人』就是顾雄财。于是我这几天透过现在调到彰化的同事去查,才知道顾雄财曾经在吸完毒之后,把顾米晴殴打成重伤,然后强暴了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好像是顾米晴国中时候的事。」
       「等等,那太久了吧!」邹政东道:「保护令有效期限不是只有两年吗?」
       「保护令可以延长啦。」皮子雄道:「虽然只有两年的有效期限,可是只要条件符合,由法院酌定,就可以在期满后继续延长,不限次数。」
       邹政东没有说话。
       皮子雄又道:「所以我猜,应该是顾米晴一见到顾雄财,以前那段被殴打与强暴的记忆就又涌了上来,她会越想越害怕,这是很多受过家暴的人会有的症状,然后顾雄财又不知道跟她讲了什么,导致她的精神压力大到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走上自杀一途。」
       邹政东依旧不语,半晌,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唉,真是失算。我本来以为,顾雄财只是个会一直向女儿要钱买毒的毒虫,所以才想说要找他,用钱跟他谈上来台北骚扰他女儿的事。我哪算得到是这种状况?」
       「唉,是啊。」皮子雄亦叹道:「我们真是失算,没想到竟然把她逼死了。」
       柱子的后方陷入短暂的沉默。
       但邹政东没多久又打破了这个沉默。
       「算了啦,老皮,人死都死了,我们是还能怎么样?顶多弄个罐头塔给她啊。」他道:「追根究底,我们才是受害者吧,要不是郑英书和李维茵那对贱人夫妻先合谋作假帐,骗了我们八年,诈领了五百多万元,我们会用这么激烈的手段对付他们吗?」
       不等皮子雄答话,邹政东继续道:「而且讲白一点,顾米晴也不能算无辜吧。我实在不太相信,郑英书这八年来拿她当人头,从我们这边诈财的事,她一点都不知情。」
       「我也是这么觉得。」皮子雄沉声道:「根据我们侦查队事后的调查,顾米晴这八年来都没有工作,劳健保的投保,都是参加台北市的补教工会,『郑老师文理补习班』并没有帮她加保劳健保。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工作的撑过八年,所以我也是觉得顾米晴其实知道自己被拿来当人头,向我们诈财。」
       「所以这一切,就是他们先不仁,我们才不义啊。」邹政东振振有词地说:「虽然我不能说顾米晴是死有余辜,但说到底,她也算是共犯啊。」
       「有道理。」皮子雄吐了一口烟,发出了「呼」的一声,「嘿,亏我们一开始还这么信任他们夫妻俩,想说虽然是合伙,但帐目的部分全权交由他们夫妻处理,我们只要负责出钱,和每个月等著拿分红就好,结果他们竟然敢做假帐来坑我们。」
       「对吧。」邹政东又道:「而且,老皮,你看。顾米晴死后,那个混蛋郑英书对你说了什么?而他被记者访问时,又讲了什么?他竟然一直坚称顾米晴是『几个月前』才从『郑老师文理补习班』离职耶!明明已经离职八年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对著媒体说谎?这就代表他第一时间还想要骗你,也还想要利用媒体的报导,继续向我们制造顾米晴一直还待在他补习班工作的假象嘛!因为我们已经对他们夫妻的帐目起疑了,所以他只好继续说谎,把八年一下子压缩到几个月,摆明是想把假帐被拆穿后的损失降到最低嘛!」
       似乎因为越说越气愤的关系,邹政东突然咳了两声。
       「而且,老皮啊,你不觉得这是天意吗?」
       「天意?」
       「要不是几个月前,我们从师尊那边得到消息,我们会对郑英书夫妻的帐目起疑吗?」
       从师尊那边得知消息?
       一听邹政东说这话,柱子后方的我心头不禁一凛,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黎开山通风报信——?
       「其实顾小姐生前,曾经来找过我。」我忆起黎开山曾说过的话。
       「黎姓法师涉嫌向广嫌通风报信。」而包真晨那关于程毓梅命案的新闻稿内容,顿时在我的记忆里,与这段话交错著。
       可是,刚才邹政东明明说过,他们搞的这桩生意里,是有什么事,是不能让黎开山知道的呀!那怎么会是黎开山通风报信呢?
       我不自觉地把头紧紧地靠在方柱上,只求能把皮邹两人的对话听得更清楚。
       「唉!」只听皮子雄谓然叹道:「说真的,小邹,你那个时候约我出来讲这件事时,我一开始还不太信呢,因为帐目一直都没变动过,请款的金额也一直都很稳定,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所以我根本就没想过有假帐的可能。」
       「我也是从没想过啊!」邹政东道:「要不是顾米晴几个月前,跑去找师尊斩桃花,然后我刚好人就在『白波坛』里,我们搞不好到现在,都还在被那对贱人夫妻给蒙在鼓里呢!所以我认为这根本就是天意,郑英书和李维茵这对贱人夫妻是贼星该败!」
       「真的,多亏你的认人功力。」皮子雄道:「不过,只看过郑英书送来的员工个资上的顾米晴大头照,你竟然就能认出那个去找师尊的女人,就是顾米晴本尊,也真有你的。」
       「嘿,那是因为她是个美女啊。」邹政东邪邪地笑道:「说真的,当我探知她是郑英书外遇的对象时,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呢!那对月牙型的眼睛有够迷人,一看过就很难忘记,感觉她笑起来时,真的会勾人哪!连我看了,都心痒痒的,更何况是郑英书呢?难怪他会晕船。」
       「欸欸,这些话别讲了。」皮子雄打断他的话,道:「那个女人再怎么样都是冲著你,去穿著红衣上吊自杀的耶,你都不担心她变成厉鬼,半夜去找你呀?」
       「怕个屁!」邹政东毫不在乎地说:「我随身携带师尊给的护身符,哪怕她变成什么红衣厉鬼?再说了,现在也晚上十点半了,顾米晴就算变成厉鬼,要来也差不多该来了,如果还不来,那我想大概是不会来了。」
       「哈哈,你这家伙!」
       柱子后方的话题,渐渐往轻佻的方向前进。
       可是我却觉得脑袋正在发热,一个所有资讯正急速在重组,高速运转过后的发热。
       虽然只听了皮邹两人短短的几番对话,可是,我终于搞懂了顾米晴自杀的原因。
       原来是「郑老师文理补习班」的财务纠纷。
       皮子雄、邹政东、郑英书、李维茵这四个人,是「郑老师文理补习班」的股东,四人合伙,由郑英书和李维茵夫妻出面经营,皮子雄和邹政东只负责出资,还有领分红。
       然而,八年前,在顾米晴被抓包与郑英书外遇后,顾米晴被迫离职,按理来说,除非再请了新的员工,否则股东们就不用再支付原本属于顾米晴的薪水,以及一些开支,可是郑英书和李维茵夫妻却合谋,把已离职的顾米晴当作人头,借此继续向皮邹两人诈财。
       也就是说,这对夫妻假装顾米晴没有离职,顾米晴成为了「郑老师文理补习班」里「不存在的补教老师」,因此他们给皮邹两人看的帐目,一直都没有可疑的变动,皮邹两人也不疑有他,继续支付顾米晴的薪水,及其他开支,就这样诈了八年。从刚才邹政东的话里可以得知,郑英书和李维茵诈领了五百多万元。
        而皮邹两人之所以起疑,肇因于几个月前,顾米晴去找黎开山斩桃花的时候,正好邹政东也去「白波坛」找黎开山,听起来两人虽互不认识,但因为邹政东看过郑英书给的员工个资上顾米晴的大头照,所以就认出了顾米晴。
       大概当时是听了顾米晴与黎开山的谈话,或是邹政东自己也有加入谈话,总而言之,可以推测出,几个月前在「白波坛」里的那次会面,邹政东因此探知了顾米晴早就在八年前已离职,而郑英书夫妻却继续向他们这两位股东诈财的事。
       难怪邹政东刚才会说:「我们从师尊那边得到消息。
       难怪前天我去「郑老师文理补习班」,想问顾米晴生前的一些事,结果不只郑英书,连李维茵都坚称顾米晴是「几个月前」才离职的。看来诚如邹政东所言,这对夫妻显然为了避免东窗事发,故口径一致,将顾米晴离职的时间点,从八年一下子压缩成几个月,制造出「不对劲的离职时间点」,不只对皮子雄这么说,也对媒体如此坚称,企图把假帐被拆穿后的赔偿金额降到最低。
       而察觉有异的邹政东,将此事告知了皮子雄,两人可能有向郑英书质疑过帐目的问题,但大概没有下文;因此他们希望顾米晴出来当人证,指证郑英书夫妻做假帐,从刚才邹政东说他们开出过「让顾米晴也进来当股东,并改由她去当『郑老师文理补习班』负责人」的条件来看,他们是有利诱过顾米晴,但没有成功,所以两人决议双管齐下,一面花钱去彰化把顾雄财找上来,由他去骚扰顾米晴,对顾米晴施加精神上的压力,一面由邹政东继续去找顾米晴沟通,逼她就范。
       虽然不晓得,皮邹两人是如何得知了顾米晴的父亲顾雄财,是一个有过吸毒前科,并一直向女儿索讨金钱买毒的毒虫,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次在「白波坛」里,顾米晴应该并没有向黎开山吐露,自己曾遭到顾雄财殴打与性侵的事,所以邹政东和皮子雄当时并不知道这件事,是直到顾米晴上吊自杀后,皮子雄以侦查队长的身分,进入顾米晴的租屋处后,找到了那张保护令,经这几天向彰化的警方调查询问后,才晓得了那段往事。
       他们没料到,竟然就这样把顾米晴给逼到上吊自杀了。
       「这只是一件自杀案。
       我想起顾米晴招魂的那一天,我打给皮子雄时,他在电话里,是如此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道,并立刻就挂掉了电话。也想起皮子雄给所有媒体记者的官方说法,也是顺著郑英书那套「顾米晴是『几个月前』才离职」的说词。
       因为他们也不愿意让这起自杀案件被深究。
       因为皮子雄的身分是警察。
       公务员是不可以有本业外的商业插股。如果这件事曝光,皮子雄百分之百得离职,难怪刚才他会说出「要是真的见光死了,别说这个侦查队长的位子,我连条子都不用干了」的话来。
       所以,皮子雄宁可也让台面上的案情简单化,他不愿意自己「郑老师文理补习班」的股东身分,随著顾米晴自杀的命案,被深入追查,进而曝光——毕竟只是自杀,不是他杀,媒体的目光不会过度停留在一件没有争议的自杀案上;只要媒体不去关注,一段时间之后,大众自然会遗忘掉这件事。
       也难怪,邹政东明明就是顾米晴生前最后一个与她见面的人,可是他这个人却没有被公诸于世,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报导过这个人的存在。
       一定是皮子雄用了什么手段,把这件事给压掉了!他们也在操作,将全案彻底定调为「这只是一件自杀案」之后,剩下的事,就在台面下解决。
       我感觉得到,我的血压正在急速地上升,两只手掌已因手汗,而湿得像刚洗完手。
       这趟跟踪,真的没有白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就是顾米晴自杀的原因!
    
       「对了,你和你马子是怎样了啊?」 
       柱子后方,皮子雄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这就是我找你出来的原因。」邹政东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非常急切,「欸,老皮,你看这段影片。」
       我心头顿时一跳,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可想而知,邹政东一定正在滑开手机,把LINE里那段「顾米晴生前一个小时,到『食食客客』用餐」的翻拍监视器影像档,点给皮子雄看。
       心里有点后悔把影片传给许薏芊,可是那时候我实在料想不到,许薏芊竟然是邹政东的女朋友。
       果然,皮子雄马上发出惊呼。
       「靠!这不是——」
       「对啊,怎么外流了?」只听邹政东低声埋怨道:「你不是跟我说,你都处理好了,影片绝对不会外流了吗?」
       皮子雄没答话,似在沉思。
       「咦?」我后悔的心情,却倏地变成疑惑。不会外流?奇怪,难道这是一支没有外流的影像档吗?可是,这怎么可能?这应该是各家媒体——无论是电子,还是平面——都已经看过的影像档才对啊!
       半晌,皮子雄「啧」了一声,再度说话了:「小邹啊,你女朋友怎么会有这段影片?」
       「我不知道啊。」邹政东急急地说:「我今晚本来约了她,说下班后一起去吃个晚餐,结果她突然跟我说要加班,要我先去帮她接猫,并且在动物医院那边等她。我等了好久一段时间后,她突然用LINE传了这段影片过来,要我看,然后一来,她就对我发大火,一直要我解释清楚影片的内容。」
       「可是这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影片啊。」皮子雄道:「而且这也不是原本的影像档,这是翻拍监视器画面的影像档。」
       「她是个女警啊。」邹政东道:「所以我一直在想,莫非是她去查这个案子,因此调到了这段监视器画面吗?可是你不是跟我说,因为顾米晴的自杀也是命案,所以后面全部的一切,都是由你们侦查队接手了吗?相关资料都在你们侦查队那里,跟派出所无关了吗?」
       「女警?」皮子雄却疑道:「咦?什么时候换了啊?你上次带出来的那个不是护士吗?」
       「新交的,才没几个月哪。」邹政东道。
       「女警……」皮子雄道:「叫什么名字啊?欸,你把LINE点回去,我看一下名字。……薏芊?等等,小邹,你新交的女朋友,该不会是文林派出所的那个高铁妹许薏芊吧?」
       「嗯?你知道她?」
       「糟糕!」皮子雄猛地拍了一下咖啡桌,叫道:「小邹,那我知道这影片怎么来的了!这一定是刚才录的!我们失算了!」
       「刚才?」
       「妈的,因为我刚才才见过你马子!」
       「什么?」
       皮子雄急躁地叫了起来:「在我去文林所处理乔伊的事情之前,我和几个侦查队的同事,在『食食客客』二楼和力哥在打麻将,大概是八点半过后,你马子跟一个记者来找力哥,说要调监视器。你LINE里的这段画面,一定是那时候录的!」
       「记者?」邹政东大惊道:「等等,老皮,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女友和那个记者,正在调查顾米晴的命案?」
       「八成是。」
       「靠,那怎么办?」
       紧凑的对话声蓦地戛然而止,皮邹两人明显正无声地互望著。而我的心脏一阵疯狂地加速跳动,几乎要跳出了胸腔,听觉神经全面紧绷到了一个极致。
       半晌,邹政东「啧」了一声。
       「老皮,那个记者是哪一家媒体的?」
       「《东海岸日报》的,叫冯恽霆。」
       「处理他吧。」
       柱子后方,传来邹政东果决的声音:「把那个叫冯恽霆的记者处理处理吧。」
       「好。」皮子雄沉声应道。
       那一刹那,宛若有支利箭离弦,当场射穿了方柱,笔直地刺进我的胸膛。
       我觉得我的呼吸是停止的。
       而咖啡桌对面,周剑瑛一脸惊骇不已地看著我。
       就在此时,「翻点咖啡店」的柜台,猛地传来了悦耳的广播声音:
       「两百三十八号。」
       「两百三十八号。」
       一名女店员,从柜台里探出头,她朝著我们的方向,大声喊道:「两百三十八号。客人,您的咖啡好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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