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秋夜〉與林語堂〈秋天的況味〉同樣以秋為言,然而在寫作策略上卻大相逕庭。前者全文一如一則政治寓言,寫出渺小微物挑戰政治神話的叛逆精神;而後者抒情以議論、議論以抒情,藉由自己對秋天況味的看法使得者可見一斑,進而揭櫫作者的藝術觀、人生觀。

〈秋夜〉全文一開始便是耳熟能詳的句子:「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乍讀之下這樣的句子略嫌呆板,然而正因為這樣的寫法蘊含一種獨有的陌生感,卻促成了一種散文的詩性,令讀者感到值得玩味。

這句話一方面成為白話精神的具體呈現──我手寫我口,另一方面又在代代讀者的閱讀下經典化,於是每當讀者思及〈秋夜〉一文便會在腦海中浮現文章首段的這兩句話。而文章一開始出以這樣的句子一如電影取鏡,直接切入了院中的兩株棗樹,不但使得讀者的目光聚焦於棗樹,進而為文章前半段的視覺取向奠定基礎,更起了讀者意欲探求棗樹有何值得注意之處的好奇心。讀者在這樣的基礎上,隨著作者的文字進而擴展視野到院中的其他景色,作者導覽種種景致時又間雜其主觀的評論,一則政治寓言於焉展開。

文章先由棗樹寫起,而後鏡頭逐漸拉高,遂望向天空。「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彷彿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作者在讀者視覺聚焦於棗樹之後,更進一步藉由懸疑的筆調開展出全篇文章獨特而懸疑的語言風格,而間雜的主觀評論更能引誘讀者欲探求詳情,一如說書人勾動人心的技巧。

接著文章中段不斷的敘述著關於這兩株棗樹及其周遭的故事,作者藉由擬人的手法將萬物賦予動作與生命力,萬物躁動所反襯出的是秋夜的不安,而這份不安的感覺極其複雜,一方面秋夜當空而象徵手法的蠱惑之眼造成一種恐懼,另一方面又有一種別於恐懼而蠢蠢欲動的生命力勃發而出,判然有別卻又如一體的恐懼與興奮綰合於不安之中,伴隨著讀者「欲窮實情」的好奇心進入高潮。

「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秋夜那飽滿的無聲與萬物蠢蠢欲動的情緒瞬間劃破,所以內斂的躁動俱皆竄出,於是不尋常的夜晚動盪起來。及至作者的心緒歸於寧靜,徐噴以菸,向蒼翠精緻的小蟲致敬,方才告終。

〈秋夜〉承繼了古典文學中對於秋之肅殺的感受進而鋪展,而〈秋天的況味〉則不然,其承杜牧〈山行〉的精神另闢蹊徑,詠嘆秋之可喜、可愛處。

〈秋天的況味〉文章一開始藉由作者手中的煙絲流轉狀擬作者的思緒,以悠哉悠哉的語調敘述自己心情的起落與動作舉止,虛的情緒、實的動作都以舉重若輕的語調輕輕鋪陳,這樣的開篇正是這篇文章最高明處的實證,亦即全文以這般溫婉可親的敘述風格進行敘述與議論,如其言所謂「一樣的輕鬆,一樣的自由」。

作者一駁秋之肅殺的認知,而以一種更具智者的姿態提出己見,他以為秋林古氣的磅礡氣象需有識見才懂得欣賞,而秋的意象無不透露出生命的宏毅堅實。作者將議論藏於抒情與敘事之中,在勾述抽菸、吐菸、煙霧繚繞的同時雜以申說,使讀者能夠藉由作者對於秋的看法瞥見其人生觀的一斑。而一如前述,其最高明處在於文章風格的煉成,然而尤有甚之處在於能夠巧妙的以溫潤如玉的筆調呼應全文所申說的秋之精神,使得文章能夠將外在的語言風格與內容疊合、達到一致,貫串了深長意味、純熟練達的風神。

〈秋天的況味〉中所謂「所以也不講那時的情緒,而只講那時的情緒的況味」最能點出作者在這篇散文上的成就。欲以文字捕捉情緒已不容易,進一步想要捕捉情緒的「況味」則需要運用自如的技巧,不但要收放得宜更要能入於內而出乎外,風格中透出一種讀書人的風神。

若將林語堂〈秋天的況味〉比之當代名家,則林文月的〈遙遠〉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境界高妙難以言喻。又若比於古典文學名家,其溫潤如玉的風格近於晏殊,可惜晏殊雖能站在一定的高度觀物,文筆亦是溫潤可親而仍與讀者保持一定的距離,卻未如〈秋天的況味〉能以秋為可愛。然其〈踏莎行〉言:「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珠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其中「爐香靜逐遊絲轉」與「斜陽卻照深深院」兩句似乎頗有〈秋天的況味〉一文中的況味。

總的而言,〈秋夜〉藉由象徵的手法寫出詭異的一夜,而夜中的種種宛如作者的意識具現,作為一則寓言充分的寫出了微物在黑暗中奮鬥的決心。其所採用的懸疑筆法引起讀者欲窮實情的好奇,進而才可能發掘紙面下的政治意涵,又藉主觀意識的流動左右讀者的感官,可謂與嫌疑筆法相輔相成。而作為一則寓言的特質,似與古典文學中的賦有相當的形似,賦體中大有鋪衍謎面中意欲讀者深入發掘者,而本文對於色彩的敷衍、微物的勾勒又頗具賦的筆法。至若〈秋天的況味〉則同樣具有鮮明的語言風格,內容上雖然難以藉由剖析而進一步讀到更多的訊息,卻會隨著讀者不同的人生閱歷而有不同的感慨。其藉由自己對秋的看法意欲使讀者窺得其人生觀的一斑甚為高明,頗有一葉知秋的意味。

現代散文作為與現代小說、現代詩、現代戲劇並行的單一文類,我認為其最關鍵不同的特色處應在於語言的層面,易言之,唯有鍛鍊出自己的語言風格、議論口吻、敘述筆觸者才能稱之為優秀的散文家。而這兩篇以秋為說的散文不但能夠在古典文學既有的基礎上逕行突破,更能各自鋪展出獨特的語言風格,可謂現代散文的典範。

──陳仕勳201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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