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5月15日，“對於全美女性來說，是一個黑暗的日子。”

這天，美國阿拉巴馬州馬州州長Kay Ivey，簽署同意了一項頗具爭議的反墮胎法案。

據《紐約時報》報道：這項法案禁止任何懷孕女性墮胎，其中包括性侵、亂倫等非自願情況，任何幫助墮胎的醫生，將可能被指控犯有重罪，並面臨長達99年的監禁。

消息一出，立刻引發全球媒體嘩然。

美聯社將這項最快將於6個月後正式生效的法案稱為：“美國史上最嚴格的反墮胎法案。”

而就在上週，共和黨的喬治亞州也通過了“心跳法案”——孕婦懷孕6周後即能感知胎兒心跳，因此“無論何種情況，懷孕六週以上墮胎就是違法”。這是今年第四個通過該法案的自治州，而喬治亞州已是第六個禁止懷孕6周後墮胎的州。

在越來越多曾經嚴控墮胎的國家——如愛爾蘭、韓國等——都在朝着減輕墮胎限製作出變化時，這些“逆流而上”收緊墮胎的法案更令人匪夷所思。美國各界都發出了激烈反對的聲音，並觸發了大範圍的“性罷工”運動。人們很難相信這些事情發生在2019年的美國。而抗議活動到底是否能促使法令再次修改，目前還是未知數，這讓人深感不安。

抗議者打扮成使女在阿拉巴馬州議會大樓外反對墮胎禁令圖源：NYT

更讓人不安的不僅是這些現實版《使女的故事》，還有那些曾一度被人們忽略的細節：原來在不知不覺之中，反墮胎勢力正在變得越來越強勢，強勢到讓法律修改，強勢到能將女權運動興起以來人們獲得的生育自主權一點點搶奪回去。

事情究竟是怎麼演變到如今的局面的呢？

回顧過去幾年反墮胎運動的發展，或許會發現一切都早有信號。比如，在2014年時，美國就有多家媒體針對 “假墮胎診所”進行過大量的報道，但並沒有引起相應的重視。

如今再來回顧這些假墮胎診所的發展擴大，或許能找到“事情何以發展至此”的答案……

01

假墮胎診所：精準幹預每個想要墮胎的女性

雖然人們對生育的控制能力，從技術層面上來說已經很完善了，但在現實角度，總會有一些女性意外懷孕，深思熟慮之後確定自己無法承擔生育子女的責任，最終選擇終止妊娠。

但這樣一個表面看起來很私人的問題，一直都是社會爭論的焦點。

反對女性墮胎的人認為，流產約等於謀殺，生命是美好且值得珍惜的，女性沒有剝奪胎兒生命的權利。所以如果法律不嚴格限制墮胎的適用範圍，就會有無數無辜的小生命被一時糊塗或者不負責任的母親流產掉。

支持女性墮胎權益的人認為，完整的人權包括對自己身體的自主權，對女性而言，就包括對生育的控制權。雖然在界定胎兒何時成為法律意義上的“人”的時間節點上，不同國家地區有所不同，但在這個“節點”之前，女性本身的人權應該優先於未出生的胎兒。另外，對於在強奸、亂倫、以及威脅母體生命的情況下發生的妊娠，女性個體應該擁有終止妊娠的權利。

圖源：BBC

前一種觀點在美國主要受到反對墮胎的宗教人士支持，後一種觀點的支持者則多為女權主義者。兩個羣體在輿論上的鬥爭從未停止。

而墮胎診所，則是兩派人士在現實中交鋒的一個主要場所。

例如，美國大大小小的眾多城市中，總有一羣人在能執行終止妊娠的診所附近抗議：

其中很多是反對墮胎的人士，他們希望能在女性邁入墮胎診所前勸說她們放棄墮胎。

這些人的存在讓很多原本下決心終止妊娠的女性倍感壓力和恥辱，於是，診所附近也會多一些支持她們墮胎的人，保護她們不受打擾地走進醫院。

這種在診所門口的勸說，歸根結底是持有不同觀點的人的宣傳，只要沒有過激行為、不違法，雙方都有表達自己意見的權利。

但是前幾年很多媒體觀察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在網上搜索墮胎服務，總會跳出來一些診所廣告，看起來能提供非常全面的懷孕、墮胎手術相關的服務。但當個人真的走進這些墮胎診所後，會發現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這些披着“墮胎診所”名頭的場所，其實都是由反墮胎人士資助修建的。

他們最真實的目的，是有針對性地深入勸說那些想要墮胎的女性，讓她們對墮胎這一行為感到愧疚、恐懼、害怕，從而放棄墮胎。

在相關紀錄片中，媒體採訪了一位曾經進入過“假墮胎診所”的女性。

她名叫Donna，來自德州的達拉斯，當她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並冷靜考慮後，決定接受墮胎手術。

於是，懷孕的第七週，她就通過網上預約了家附近一家宣稱能提供墮胎手術的診所。

這家診所在網站上投放了廣告，當地一部分想要獲得墮胎手術的女性在網上搜索與墮胎有關的關鍵詞時，會看到這個“診所”的熱線，所以Donna發現它的過程並不費力。

這家“診所”在電話諮詢中宣稱能提供免費的懷孕檢測，但對於手術費用等有關問題全都拒絕回答，表示按照他們的政策，只有Donna到了診所裡面對面地和諮詢師交流，才能獲得手術相關的信息。於是，Donna按照約定來到了診所裏，並像預約電話裏所說的接受懷孕檢查，看看是否滿足墮胎的條件。

然而，讓Donna沒想到的是，進入診所後，接待她的諮詢師並沒有按照約定地帶她去檢查，而是讓她在諮詢室裏看了一部關於“墮胎的危害”的視頻，之後又對她進行了一對一的墮胎危害教育。

一開始Donna以為這就是檢查前的常規交流，但越交流她越覺得不對勁。當她來到檢查室，看着像醫生的人將檢查儀器放在她肚子上，隨後就開始了“生命是多麼美好，生命是上帝的安排”的勸說後，她確定自己是來錯地方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正規的提供墮胎服務的診所，而是以勸說女性放棄墮胎為目的的組織。

於是，她撥開放在自己肚子上的儀器，不管對方怎麼勸說，穿好衣服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但就算她走出了那個地方，那些勸說她放棄流產的人依然沒有停止對她的說教。

幾天後，所謂的諮詢師開始給Donna打電話，表示那天一定有什麼誤解，她們不是故意冒犯Donna的，但她們希望Donna千萬別沖動自己去做墮胎手術，一定要回來再和她們好好商量。

如果不是聯繫上了正在調查假墮胎診所的媒體，Donna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那個“診所”。但為了讓更多人看清楚這些診所真正的內幕，她決定戴上隱形攝像鏡頭和錄音筆，重返診所，去記錄下更多假墮胎診所的細節。

這一次，有了錄像作為回顧的證據，人們才發現這些診所是多麼離譜：

他們用近乎於哄騙和威懾的辦法，來壓迫那些原本下決心要流產的女性，勸說她們生下自己的孩子。

比說，一進入診所中，女性就會被要求看一個關於墮胎風險的紀錄片。但這個紀錄片裏說的很多內容，其實都與權威的醫療研究結論不符合。

例如，這個紀錄片裏警告女性，墮胎會帶來嚴重的精神問題，最終導致死亡。但美國的心理學協會從來沒有任何研究認可和支持這種說法。

如果說紀錄片關於墮胎風險的宣傳只能算一種危言聳聽，不是欺騙，那之後諮詢師對Donna的檢查結論，就是赤裸裸的謊言。

Donna來之前經過正規醫院檢查，確認自己懷孕7周。但在這個診所裏，諮詢師將她懷孕時間平白延長了兩周，也就是9周。同時，還拿出一個圖文並茂的本子，向Donna展示不同懷孕階段的胎兒大概是什麼樣子：

之後醫生還拿出了一個道具，表示這就是12周的胎兒的大小，而Donna只要願意的話很快也會有這樣一個寶寶。

見Donna情緒毫無波動，諮詢師繼續危言聳聽地說：

“你知道嗎，墮胎會增加乳腺癌風險哦，你每墮胎一次，患上乳腺癌的風險就高一點。”

然而，和之前的紀錄片裏的危言聳聽一樣，目前並沒有任何權威醫學報告顯示女性墮胎和乳腺癌風險之間有任何聯系。

諸如此類的誘導還很多，目的也很清楚，就是要讓Donna對墮胎產生愧疚和害怕，從而放棄墮胎。

但看到Donna堅持要做手術，並開始詢問價格時，諮詢師再次拒絕了：自己不能告訴她價格，讓Donna耐心一點。最後在Donna走之前再次強調，人們應該互幫互助，他們只想想幫Donna和她的寶寶，這就是上帝的旨意。

02

全美4000多家假墮胎診所，是真診所的五倍

在眾多關於假墮胎診所的報道中，還有一個細節不容忽視，那就是它們的數量多到驚人，而且正在以“假診所包圍真診所”的方針繼續發展。

比如上文中提到的Donna遇到的那個診所，就是故意選在達拉斯為數不多的一家有資格進行墮胎手術的診所旁邊修建。他們在通往真正墮胎診所的道路附近，還放了各種混淆方向的指路牌，讓那些原本預約了引產手術的女性，誤打誤撞地來到了他們勸說女性放棄墮胎的地方。

對於這種現象，真正的婦產科醫生也非常無奈，他們有很多預約女性都因為迷路而進入了那些假墮胎診所，從而錯過了預約的手術時間，只能一拖再拖。而作為地區裏為數不多有資格進行墮胎手術的醫生，她們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盡可能安排和配合這些女性的時間。

越深入調查，人們就越意識到這些假墮胎診所羣體的龐大和強勢。他們都不是散兵遊勇，不是單獨成立的，而是有一些大型的反墮胎組織在背後支持。

截止到2017年為止，全美大概有4120家被曝光的假墮胎診所，是真墮胎診所數量的五倍。

更讓人們感到後怕的是，這些假墮胎診所裏，基本上沒有真正有資格的醫務人員。但是他們卻常常穿着醫務人員的服裝，以專業人士的姿態向病人傳播各種誤導性的信息，甚至故意貶低抹黑真正的婦產科醫生，說他們支持墮胎只是為了多賺錢。

一個名叫Expectant Mother Care Frontline的組織，在紐約經營着11家類似的假墮胎診所。他們的網站上聲稱“在紐約拯救了43000名嬰兒”。但是據2013年紐約總檢察長辦公室的調查，這個EMC組織從未有從事醫療實踐活動的資質，也沒有資格開設所謂的“診所”。

當媒體想要進一步深挖，為什麼他們以診所之名進行反墮胎宣傳卻沒有相關部門制止時，調查陷入了困境中，EMC總裁也一直拒絕接受採訪。

2016年，EMC的診所才因為“沒有在網站和其經營場所公佈其提供服務的詳細介紹”而被罰款1500美元。

紐約市政府拿這些鑽法律條規漏洞的診所沒轍，其他地方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比如，加州就有至少200個類似的假墮胎中心。2015年加州通過了一項管理提供生育服務機構的法律，要求所有與生育有關的服務機構，都要在他們的廣告中明確列出是否有關於墮胎和避孕方面的項目，以免誤導大眾。

但這項法律隨後受到了美國最高法院的駁斥，因為一部分法官認為，要求由宗教組織支持開設的生育服務場所發布關於墮胎的公告通知，是有違其宗教價值和權利的，與言論自由法案不符。

所以，這些診所得以繼續用一些模稜兩可的廣告將自己描述為提供墮胎服務的場所，從而引誘更多女性前往。

而每當人們想用法律去限制他們在廣告中模糊概念的行為時，這些診所又會以“宗教價值”的名義尋得法律的保護……

03

墮胎權益支持者的節節敗退

現實中，假墮胎診所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真墮胎診所，盡管有人一再呼籲，但引起的關注度不高，依然有很多人會將這些假墮胎診所當成真的，要找到真正提供墮胎服務的診所越來越難。

比如在密蘇裏州，一度只有一個診所能合法提供墮胎服務。但居民們如果上網查詢，會發現至少有114個診所宣稱能提供關於流產和避孕的服務。

所以，114個中有絕大部分都是假的。對於個人來說，要從114個假診所中找到真的，從概率上來說就很困難；從距離上來說，也可能需要驅車幾百公里才能找到真正的診所。

因此，可以想象那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得不懷着忐忑的心情去接受流產手術的女性，在遇到了這樣的假墮胎診所後，內心的恐懼、尷尬和憤怒。

不過，隨着這些假墮胎診所的受害人越來越多，一場“曝光假墮胎診所”的行動也在支持女性墮胎權人羣的主導下開展起來。

他們建立網站，甚至開發程序，讓人們更好地辨別，哪些地方是真正的提供墮胎手術的診所，哪些是假的。

還有越來越多的人通過網絡分享自己在假墮胎診所中遇到的事情，從中也可以看出這些反墮胎人士在引導女性放棄墮胎的時候，不惜以哄騙的方式進行誘導，甚至是不顧女性自身的健康和幸福。

比如，有人在診所中聽到的不僅僅是關於“墮胎會增加乳腺癌和自殺風險”的錯誤警告，還有各種情感上的羞辱。比如對她們說一旦墮胎了，今後男朋友肯定會和她分手，以後就可能無法懷孕了。

在女性表示猶豫的時候，又對她們說，“慢慢來，你有的是時間考慮，一直到胎兒9個月大你都來得及做墮胎的決定。”

然而，這只是一種欺騙和拖延：懷孕9個月後再想要流產，無論是從法律上還是生理上來說，都非常困難。這種說法完全是哄騙女性，讓她們拖到無法墮胎的時候，最終不得不生下孩子。

另一種更常見的勸說女性放棄墮胎的話術是告訴女性們，“別因為擔心沒有經濟能力養育孩子就放棄懷孕，因為只要你生下來，國家會幫你支付所有的孩子教育費用，有各種各樣的福利項目能夠覆蓋你養育孩子的種種開銷，金錢方面完全不用擔心。”

但這種說法，就和“拖到懷孕9月再來”一樣，是一種誤導和哄騙。美國並不是一個真正的高福利國家，養育子女對絕大部分家庭來說都會產生一筆筆巨大的開銷，國家能夠幫助父母分擔的財務壓力也很有限。這些假墮胎診所的說法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也非常自私：只管眼前要保住胎兒從而符合宗教主旨，不顧懷孕女性的實際困難和孩子出生後生活質量是否有保障。

讓人遺憾的是，即便從2014年起就有各種關於假墮胎診所的報道，有上述曝光它們的行動和組織，依然不能阻止這些假墮胎診所一邊勸說個體放棄墮胎，一邊宣傳嚴格反墮胎的種種思想。

在各種保守主義人士的支持下，這些假墮胎診所在現實中悄悄發展壯大，在網絡、現實中投放越來越多廣告，吸引更多女性前往諮詢，用各種誤導性言論促使和脅迫她們改變主意。

直到如今，喬治亞州通過了這樣一項嚴格的“懷孕6周以上墮胎就是違法甚至是謀殺”的法律，其中有多少是這些假墮胎診所以及與之相關的組織努力結果？

喬治亞州在通過這次嚴苛的反墮胎法案之前，也一定是有過各種徵兆的。包括紐約州在內的十多個州，目前也有類似於喬治亞州這樣嚴格的反墮胎法律提案。它們是否又會“突然”哪天就通過了呢？

世界上本沒有絕對的“偶然”，更不用說像是法案通過這樣的事情。

人們手中看似已經稀鬆平常的“墮胎權益”，也有可能在某天就被悄然奪走。

或許，目前美國民眾需要做的不僅僅是支持喬治亞州居民去抗議嚴苛的反墮胎法案，也應該從認識、深究各種假墮胎診所的運作開始，去努力維護女性手中來之不易的種種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