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关于世界著名大师文豪作品中的「糟粕」都是在特定年代(比如1966-1976年间)出版物的序言中出版者违心写的话,很多时候是为了保证出版物过关,所谓这本书的观点有问题,值得批评之类,免得译者、出版社被江青等人迫害。这些书再版的时候,出版社偷懒也就懒得换了。

托尔斯泰的书中哪有什么糟粕?曹雪芹的书里哪有什么糟粕?而且,这些「糟粕」连中学生都能一说一大串,说明曹雪芹不如中学生?

托尔斯泰的《复活》我看了几个版本,也没有谈到什么「糟粕」,估计就不是译者、编辑写的,而是提问的人自己发现的吧。

这就是我们目前教育中常常出现的问题了,这叫做「负典教育」。何谓「负典」?当然是针对西方传统教育中的「正典」而言了。当然「正典」不是没问题,不是百分之百适合今天,但「正典」教育的立足点是给学生打基础,补充元气。

「负典」不是,这种教育专门告诉学生,这个名著有问题,那个宗教在麻痹群众,这些问题有的存在,或许不存在。最大的问题是,学生被装了一脑袋关于名著的「负面信息」,书却没有读懂,反而自己觉得自己比曹雪芹高明,比托尔斯泰更全面。总之,自己理性、中立、客观(以下简称理中客)。托尔斯泰和中国中学生比就差远了。

回过头来看,《复活》里面有什么「偏激」言论呢?我想了想,一个觉得自己无比理中客的人,会觉得下面的话不够理中客吧:

「人吃人并不是从森林里开始的,而是从各部、各委员会、各政府衙门里开始的。」

「陪审员们(包括当时的聂赫留朵夫在内)也是一伙没有头脑、没有责任心的老爷。就是这样一批混蛋造成了玛丝洛娃的冤案,也使许多无辜百姓坐牢甚至送命。」

还有一些场面描写,如审理玛丝洛娃的场面就是一出十足的讽刺剧。庭长因为他急于同情妇幽会,心不在焉,只想在六点钟前草草收庭。而法官呢?因为一早跟老婆吵架,老婆威胁不给他饭吃,开庭后他始终为此事忧心忡忡……

所谓的「糟粕」呢,可能无非是《复活》结尾引用了大量《圣经》章节吧。有的前言说托尔斯泰「在精神生活上极端苦闷,找不到一条出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从他长期矛盾的宗教观中寻求慰藉。」

如何评价?咱们应该先读懂《复活》,先领略了《复活》的思想与审美,再来评价吧!不过,读懂《复活》对很多人来说就需要一辈子。评价的事情,下辈子再谈吧。


迷津-托尔斯泰的「糟粕」

说到托尔斯泰等西方文哲大腕儿,就像说到李白,范仲淹,曹雪芹等中国文人大圣一样,他们虽东西各据一隅,老死不相往来,但却有著相同的精神困境,即基督徒和儒生分别是他们各自的心性本质,虽千百年来在各种知行尝试里痛苦挣扎,或疯癫或抑郁,但最终都不能出脱各自的思维局限,在心性上都没能善终好死。但强己之所难,就只能是这样精神横死的结局,就好象人不能自己揪著头发把自身提离地面一样。

儒生谨遵仲尼不语怪力乱神,入世行仁求大道,基督徒效仿耶稣代人受过,语人大爱欲全善。虽然两者的形而上,一隐一显,一暗一明,但都具有所谓「人世苦恶」的世界观和随之而生的「入世济民」的价值观,更兼「大同世界」和「全善天国」的所谓终极理想与末日报偿。可这两者,不过一下一上,一实一虚的区别,细思实际是一回事。

那具体到托尔斯泰的思维困境,其东正教信仰就是他精神存在的整体全部,不自觉地虔诚到「油盐不进」的程度,这是其无解痛苦的根源。「命定」虔诚的托尔斯泰毕竟经历了启蒙时代硕果累累的巅峰时刻,拿破仑战争里,后者的万丈光芒其时也曾照得他睁不开双眼,而为了对抗「敌人」的启蒙哲学对自己思维的动摇,他变得更加虔诚,更焦急地低下头去在现实中找到自己信仰的理智印证,以期彻底击溃启蒙哲学对上帝的「亵渎」,但他似乎没有成功,而在上帝方面,已是身心俱疲的托尔斯泰,更没有得到任何具体的回应与支持,哪怕是一丁点幻觉的显圣也没有,一切在思维的老套悖论里越陷越深,由此托尔斯泰并未突破自我创造奇迹,而是遗憾的如「凡夫俗子」一般,焦急慌乱地在信仰臆造的「自我」里更加顽固起来。然而,人最可贵也最难得的就是能够知悟并否定「自我」,尤其是当「自我」作为「真性」迷失后的假象时,「否定」就更无从谈起了,但如果谁能做到这看似不可能的,于基督徒,就是真「弥赛亚」了,普世可不救而自治,于儒生,就是「道行吾身」,天下则可无为而自平了,所谓大同全善矣。

如托尔斯泰这样的「欲罢不能」,在基督徒中间是极普遍的,看看「法蒂玛」和「贝尔纳黛特」的荒诞奇迹在欧洲至今经久不衰的传颂,就可以轻易瞥见人心在所谓信仰这种「复杂」的精神活动中渐趋扁平发展的倾向。其实在这点上,「圣哲」托尔斯泰和一般的俄国牧羊人没有本质区分,他们信的是一样的东西,托尔斯泰不过博闻强识多问了些为什么,但苦于没有找到答案,就也继续半推半就著破罐破摔了。

托尔斯泰就像一只有心的井蛙被肇始于「笛卡尔」的启蒙之光所惊扰,而狐疑地开始向上爬,好容易爬了半截,眼里的天陡然大了几倍,初心惊现的一瞬里,他欣喜万状,可心神稍定,就发现费了半天劲,还是没看见心底深处惦念的上帝,却遭遇了拿破仑带来的漫天火光,就惊吓中灰心丧气半途而废地又滑落回井底,感慨万端著只能痛苦认命,从此永远生活在上帝存不存在的思维拉锯中,像以前一样的阴影里,虽不堪其苦,却也欲罢不能。

而这样「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空晾著自己的「灵魂」,也不是长久之计,有「尊严」的人,面子上是万万过不去的,于是他们做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选择,要么更加虔诚,近乎盲目狂热地回归最纯洁的「信仰」,要么彻底背叛之,狂怒地怀疑一切,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堕落,放浪形骸,作天作地,把「破产」的信仰里已无法兑现的灵魂道德「储蓄」,以所有反道德的所谓兽行挥霍干净,以求得心智的基本平衡,不用想都知道,「欠债还钱」这其实是多么人之常情的一件事啊。

可是无论哪种选择其实都说明了他们不能从根本上放弃这种信仰,因为即便是背叛也是以这信仰作为唯一的精神参照,所以背叛地也是严丝合缝,亦步亦趋,好一似孙猴子逃不出如来的手掌,这也是因为彼时焦急慌乱的头脑实在没有任何其它精神境地可以厕身庇护。这跟赌徒的心理是一样的,要么追加更多,孤注一掷,以期回本大赚,要么彻底放弃,却又不能对已输掉的人生淡然处之,拂袖而去,对这入骨的欺侮嘲弄,必是歇斯底里,咒骂不休,而后就自暴自弃,消沉彻底,不复而生了。

其实,这些行为的本质就是所谓心外之物以「天理或上帝」而称的信仰,其本身的虚妄无凭对纯简人心的蒙蔽与荼毒,久而久之,让人彻底丢失了「明心见性」的「自愈」能力,而对心外的「假象事物」如天理上帝,来世报偿等这些有的没的,终日里患得患失,常年的殚精竭虑使心性萎靡瑟缩,如此更陷痴昧之深而无可救药。

再回到托尔斯泰,他的三部曲,「战争与和平」中对拿破仑的态度,实际表达了其对「启蒙哲学」的复杂心态,即深受其影响无法辩驳而心向往之,却一时又不肯服膺而试图用自己的东正教信仰来糅合甚至矮化这种根本对立又确实技高一筹的理性主义,而故事之所以异常宏大庞杂,那其实是作者自己的内心新旧纵横杂陈,思绪纷乱万端的精细至极的幽微写照,毕竟试图糅合根本对立的事物和矮化明晰理智的真知,如此的努力实是煞费苦心,也终不能成功的「吴刚困境」,这也是托尔斯泰在「复活」里最终承认这种努力失败而彻底偏执地回归无政府的原初基督信仰的根本原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最后如一个牧羊人一样离家流浪而死在一个不知名的车站。曾经作为这种努力的完美化身-「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剧结尾就已经标志著托尔斯泰向信仰更加偏执回归的开端,尽管他曾经像迷恋安娜一样对启蒙哲学的理性主义充满向往,但「然并卵」,启蒙之光里没有上帝的空虚,托尔斯泰无法承受。

我想所谓的「糟粕」恐怕就是这些了,毕竟托尔斯泰曾经开始思考,并一度走出「迷津」,但如同「娜拉」不会知道自己的出走实际上是为了更远更多的人们一样,托尔斯泰最终也被所谓的信仰臆造的「自我」所吞噬,进而又被自己的信仰发出的恐吓所吓倒,担忧自己的末日审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托尔斯泰也是人,也是「耶稣」眼里「迷途的羔羊」,「上帝」最终没能唤醒的痴迷,你我比他真强不了多少呢,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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