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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画书界奥斯卡”

  张岱的前半生,

  都是在为梦境铺垫素材,

  用以后半生的编织。

  去年九月底,在杭州,我有三次接近梦境。

  一次是清晨,天蒙蒙亮,出门来到曲院风荷,健硕的荷叶连成片,在湖面袅袅婷婷。逆光走在晨曦中的女子像在荷叶上漂,脚底生风。远处的楼阁似昆曲舞台的幕布,白得冰凉凄美。远远近近的景色在清寂中,迷蒙得不成样子。

  又一次是夜晚,大雨过后,我独自穿越苏堤。雨水冲散了行人,地面湿漉漉向上蒸腾着雾气,近处是黑和无边的静,一路茂密的树。左岸右岸,霓虹灯勾勒出幽幽的山的轮廓。伫立岸边,感到深深寂寞。西湖中的船,不知哪一个画舫,传来一声响亮的带有弧线的“哎——”,那是一个壮年男人的呼唤。呼喊的方向,或许是向着对岸的我,又或许是向着漆黑的天幕。恍惚情境,怀疑是幻觉。

  再有,清早乘车到灵隐寺,却莫名在门口拐入另一条巷道。巷道口有散卖的龙井茶,卖茶人沿着身后给我指路。我走上去,漫长蜿蜒的山路,次第出现三座寺院——三天竺、中天竺和上天竺。在中天竺法净寺,生长着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树,高高的挺拔,结着类似板栗状坚硬的果子。一路鲜有行人。失去了参照,突然不记得自己是谁。

  三个场景清晰又模糊,真实而又接近虚幻。

  回北京后,我长时间沉浸在恍惚的游历中。西湖的种种,是画,也是诗。接连的几天,睡梦中也朦胧着,忽而是乘船,忽而在岸边踱步,忽而又在茶楼静坐,气氛总是温柔得有些慵懒。某日,我在张岱的《西湖梦寻》序中读到:

  “

  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于西湖,我虽逊色于张岱的深情,却也有着淡淡的不能消散的共鸣。

  听说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农历年就已经有春的气息。再读张岱——

  “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

  “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扑烈。”

  “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

  “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

  这样清新鲜亮的句子,排列着挤进眼帘,挤进心里,总让人觉得痒痒的,想做梦。

  周末,闲下来的光阴,计划着翻翻杂书,却又忍不住联想到张岱笔下读书的场景:“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思绪又被远远地拉着跑了。

  真的是春天要来。做梦的季节,开始牵挂着张岱笔下馨香软暖的江南。

  《陶庵梦忆》收录了张岱的一百多个“梦境”。说是梦境,其实不过是回忆。明朝灭亡时,张岱47岁。“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这样吐露彼时幽暗的心境。王朝更迭,繁华不再。那种忧凄,现在读来,很难说不是宿命的安排——张岱的前半生,都是在为梦境铺垫素材,用以后半生的编织。

  张岱的梦境各有色彩,或绚丽、或婉约、或静谧、或凄美,飘渺却不虚无,大多意味深长。暗喻着繁华与生机,也沉淀着无奈与忧伤。对于我这样喜欢静坐冥想的人而言,余下的,是品味不尽的美感。

  春读《陶庵梦忆》,跟随张岱,走进一重又一重的梦境。

  《陶庵梦忆》里记载的大多是奇异的景、奇异的人和事。《天台牡丹》《兰雪茶》《世美堂灯》《樊江陈氏桔》……像天外来物,《柳敬亭说书》《张氏声伎》《祁止祥癖》……新鲜有趣,都源于张岱的所见所闻。想来张岱不仅聪睿且心性很高,几近有洁癖。他不议论大是大非,而司空见惯的俗物,又不屑入梦。这些奇人逸事,陈述起来都是日常,娓娓道来,像是并不经意。读来却如品尝嫩绿的山笋,新鲜自然,余韵不绝。

  他写嘉兴的烟雨楼:

  “

  门外苍松傲睨,载书画茶酒,与客期于烟雨楼。客至,则载之去,舣舟于烟波缥缈……

  他写岣嵝山房:

  “

  逼山、逼溪、逼弢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

  再比如写扬州的清明:

  “

  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这些场景,都是日常,却是俗人难以名状,而文人士夫又不屑费笔着墨的。张岱以简单精准的白描,使之如在目前。

  读张岱,若能调动丰富的想象,便更容易感知到,那是梦境。

  场景奇,人亦奇。张岱的好友秦一生,嗜好斗鸡,拿古董、书画、文锦赌博斗鸡,又千方百计求教于“斗鸡雄天下”的樊哙子孙,始终不得志。又一次,颇为精通古砚的秦一生,错看了“五星拱月”的天砚,使之落入燕客之手。当目睹天砚“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的绝妙,秦一生只能是目瞪口呆。在宁波的阿育王寺,有舍利子,有白衣观音小像,在别人看来,眉目分明。而秦一生反复观察,却什么也看不到。这是不吉祥的征兆,秦一生当年八月身亡。

  陈章侯即画家陈老莲。陈老莲是出了名的酒鬼。八月十三那天,乘船在断桥,醉酒。偶遇一婉约女子搭船,便邀其同饮。女子多饮而不醉。问其姓名,笑而不答,终究消逝在茫茫夜色中。乘船追,竟不知去向了。

  画家陈继儒骑着一头大角鹿,可以行走两三公里,像仙人下凡一般。由此,陈继儒把他自己“眉公”的名字,也改为“麋公”了。

  范与兰,好弹琴,好养花。客人到他家里,沾上一身的香气,坐卧都挥散不去了。一株黄杨木的盆景,枝干苍古奇妙,深得范与兰喜爱,称之为小妾。张岱借来放在案头三个月,枯萎得只剩下一个枝干。范与兰心疼不已,熬煮参汤来浇灌,日夜守护着。一个月后,枯枝复活。

  在张岱笔下,罗列了种种别具一格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还有一些称得上风雅的人,做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飘渺的情境,像是梦里才有。落墨间,大量的闲笔。他回忆这些梦境的时候,无赘言、不渲染,简单而轻巧。读后,却怎么也不能忘了。像春风拂面般,无力,却惹人醉。

  张岱很少谈论自己。《陶庵梦忆》的序言中,“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这样的开场白,本以为他要洋洋洒洒,给自己的前半生写一个传记,用以治愈疼痛。但他恰恰隐去自己,家庭、志向、个人的喜怒哀乐等,基本避而不谈。仿佛于这俗世,他并未深度参与,仅是一个看客。最熟悉的,他无意中抛出的观点——“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近乎真理。细细品味,却有着冷峻的不屑。他与所写的事物,始终保持距离。有人说,作为纨绔子弟的张岱,一味地沉溺于这多情的世界。我倒觉得这是一种误解。事实上,他的眼神是冰冷的。像是早已经知晓,人生不过一梦耳。

  比如,在《二十四桥风月》中,张岱这样描写几类妓女的生活状态:“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二十四桥风月》和《扬州瘦马》是两个颇为悲切的梦。张岱身居那个年代,虽频繁出入于风月场所,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悲悯和良善。唯有与世风相隔膜的心境,才能有如此的情怀流露。

  《西湖七月半》中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人人看景,张岱却在景中看人。聪慧又敏感的人,必然有着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孤寂。

  《湘湖》中说,“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湘湖如处子,眡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张岱连对他夜夜入梦的西湖,着墨都是冷的。

  名篇《金山夜戏》更像是一个隐喻。二更时分,张岱带着戏班子跑到金山寺大殿去唱戏,大张旗鼓。唱到天亮,乘船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梦里梦外的张岱,于我们,也像是从天而降。他的生活态度是冷静的、戏谑的。他对这世界无心干预,也没什么大的企图,只不过偶尔闯进我们平凡人的梦境,调皮顽劣,给我们平淡的生活一番装点,唱了一出戏而已。喜怒哀乐,止步于角色的需要。

  张岱《湖心亭看雪》 张秀 手书

  张岱爱玩。我曾模仿张岱,以第一人称写过一段小文:

  “

  对于美好的东西,我有着先天的敏感。有人说,玩物丧志;也有人说,玩物养志。在我看来,玩就是玩本身,只求纯粹、尽兴。有些人口口声声说,以玩的心态做事,表面上看起来举重若轻,但其实内心仍然纠结于事情的结果。这就索然无味了。

  ”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对张岱的生活是有几分艳羡的。

  读《陶庵梦忆》,常常为其中游乐的场景所振奋。下雪了,真想模仿着张岱,约上几位好友,拎一壶酒,登上山赏雪。酒过三巡,跟朋友抱得紧紧的,从山顶滚下来。

  1626年12月那场大雪,足有三尺深。张岱和一帮朋友登上绍兴的龙山,在月下赏雪。有些冷,有人送酒来,大杯饮酒御寒。雪中有人唱曲,有人吹箫。马小卿、潘小妃抱着从山顶上滚到山脚,浴雪而立。张岱坐了一个车,拖着冰凌潇洒回家。

  十月,螃蟹最肥美的时候,和朋友立了某一天以螃蟹会友,午后相聚。每人六只螃蟹,由于大小不一,怕火候掌握不均,所以一只一只分别煮。配合着腊鸭、奶酪、醉蚶,外加鸭汁煮白菜。用杭菊花当茶饮,以兰雪茶漱口。

  来年六月,在龙山下有雷殿,殿前有石台,月亮升上来,沐浴之后,拉着秦一生等朋友坐在台上乘凉,吃着菜肴和干果,饮着香雪酒,喝着乌龙井水。下午把西瓜浸在井水里,夜里拿出来吃,沁凉消暑。

  1634年闰中秋,跟友人相邀状元亭。每人带酒、粮食蔬果和红毡。七百余人的聚会,有一百多人合唱《澄湖万顷》,场面蔚为壮观……

  天长地久有时尽。这种整日游玩享乐的生活,美好,却终究是无根的。

  真的是梦。黎明将至,它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当北方的蛮族摇撼着大明王朝的江山,张岱还在无边的风月里享受轻盈的美好。几乎是顷刻间,一个王朝土崩瓦解,张岱国破家亡。梦里荒草凄凄。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说自己“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对于张岱的梦里梦外,美国作家史景迁评价说:“我们不能说张岱是寻常百姓,但他的确像是寻常百姓,而非闻人。”

  史景迁的评价比较客观。张岱不是圣者,也非贤人,他只是为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做梦的人。欣逢太平盛世,繁花绿柳间,漫步着多少流连忘返的人呢。他们也羡慕着模仿着张岱,甘愿做个凡夫俗子,沉醉在无边的风月里。远离功名,放下改造世界的企图,推翻了责任的围墙。一身轻松地,看看花草人间。是幡然醒悟也好,是误入歧途也罢,这就是春天的旨意了。

  最后,也还是为了应和春天,我选择张岱的一则梦境——《庞公池》,作为尾声,长久驻留——

  “

  余设凉簟,卧舟中看月,小傒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睡去……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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