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中國先賢多讚美貧窮。例如孔子說:“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又說,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孔子以後,思想家、文學家、詩人,更多有讚美貧窮者,中國一般人都受了這些人的影響,都以貧窮爲可樂。因爲一般人既都以貧窮爲可樂,所以也就少有人去努力生產事業,開發富源了。中國的生產事業不發達,至少一部分是吃了這些先賢的虧。

中國的生產事業不發達,究竟原因何在,我們於此不論。不過我們可以斷定地說,中國的生產事業不發達,其原因並不在上文所說底方面,並且,中國先賢並不讚美貧窮。

中國先賢非但並不讚美貧窮,而且亦讚美富貴。舊日商店門口底對聯,往往是:“洪範五福先言富,大學十章半理財。”《洪範》所說五福,是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易·繫辭》說:“崇高莫大乎富貴。”孔子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孟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富的本身,是可欲底,這是沒有人能否認底。

富雖是可欲底,但求富並不是一件道德底事。用正當底方法求富,固然亦不是不道德底事。不是不道德底事,不一定就是道德底事。是道德底,與是不道德底,中間還有一箇中立底地帶。求富雖不是道德底事,但爲大衆求富,卻是最大底道德底事。例如仁是最大底道德,仁者愛人,愛人者絕不希望人窮。他只希望人富。古人所謂聖君賢相,發政施仁,絕不是想叫天下人都“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而是想叫天下人都能“衣帛食肉”“養生送死無憾”。現在所有政治上、社會上底各種主義,其所以號召者,在於此,其所以有道德底根據者,亦在於此。

富的本身是可欲底,雖是可欲底,但與道德是無干底。雖與道德是無干底,而有些道德的行爲,卻非藉此不能表現。譬如糖果酒肉,其本身是可欲底,但亦與道德無干。雖與道德無干,但父母以糖果與子女,其行爲卻是慈;子女以酒食奉父母,其行爲卻是孝。在有些情形下,孝慈非借這些東西不能表現。我們不能因爲這些東西的本身沒有道德底價值,遂以與這些東西有關底行爲亦皆沒有道德底價值。我們亦不能,因爲與這些東西有關底行爲,有些有道德底價值,遂以這些東西的本身,亦有道德底價值。我們不能,因爲有些人常說這些東西,而遂以爲他們必不注重道德底價值。我們亦不能,因爲有些人常講道德底價值,而遂以爲他們必不注重這些東西。

然則孔子對於顏回的陋巷等,又何以談得津津有味;而其自己亦要“浮雲富貴”呢?於此我們說,陋巷等的本身是不可欲底。孔子所以稱讚顏回者,並不是,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而是,顏回雖在如此底環境中,而仍“不改其樂”。其樂並不是樂陋巷等,而是別有所樂。宋儒常教人“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其所樂何事,我們於此不論。不過我們可以斷定地說,其所樂並不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

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孟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這些話所注重者是“不義”,及“不以其道得之”。求富貴雖不是不道德底事,但用不道德底方法,以求富貴,卻不折不扣是不道德底事。這些事當然是不能做底。若專以求富貴爲目的,而不計其求之方法是否道德底,則必至“大則弒父與君,小則吮癰舐痔”。

於此我們可知,我們先賢,並不以貧窮本身爲可欲而讚美之。富本身是可欲底,而且還是爲有些道德底行爲的實現所必需。不過富的本身是與道德無干底。而我們先賢又常注重道德底價值。所以有些人以爲,先賢必不注重富。不過這以爲是起於人的思想的混亂,如上文所說。

另有一問題亦起於此類底思想的混亂。在民初新文化運動的時候,有些人以爲宋儒提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是不講人道。他們看見我們先賢,常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以爲先賢大概都是些草菅人命底劊子手,一定是視人命如兒戲底。這些人的這些以爲,又是錯誤底。生是可欲底,其本身固亦與道德無干,但救人之生,卻是最大底道德。《論語》說:孔子下朝回來,見他的馬棚爲火燒了。他只問“傷人乎”,“不問馬”。因爲人命至重也。孟子因爲齊宣王不忍殺一牛,而斷其能行仁政。因爲孟子所謂仁政,是從不忍人之心,發出來底。所以說“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就是仁之端。孟子教人把此端擴而充之,以成爲仁人。宋儒對於孟子此點,特別發揮。他們萬不料後世會有人說他們不講人道。

但何以又要“殺身成仁呢”?這並不是因爲殺身的事的本身有什麼好處,而是因爲不能“求生害仁”。所以孔子說:“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孟子亦說:“生吾所欲也,義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這話着重在“二者不可得兼”。我們不能因爲先賢常說殺身捨生,而即以爲他們不以爲身與生的本身是可欲底。亦不能因此,即以爲他們以爲,殺身與捨生的本身即是可欲底。

又有些人讀《孟子》,見因爲齊宣王問了一句“何以利吾國”,被孟子大加駁斥,而孟子卻又發表了許多經濟計劃,叫人能“衣帛食肉”“養生送死無憾”,他們即說:孟子所說底不是利嗎?何以孟子只准百姓點燈,不許州官放火呢?他們不知梁惠王所謂利吾國者,是爲自己求利,而孟子所講經濟計劃,是爲大衆求利。利的本身是可欲底。爲自己求利,可以不是不道德底事。但爲大衆求利,則一定是道德底事,道德底事是義不是利。所以大學雖講“理財”,而仍說:“君子不以利爲利,而以義爲利。”以義爲利,並不是不講利,而是不爲自己講利,而爲大衆講利。

圖片源自網絡 侵刪

新 書 推 薦

《新人生論》

作者:馮友蘭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