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铁窗。(图/视觉中国CFP)

▲迎向新生的更生人,得先和自己的内心交战,和过往拉扯,还得处理亲人间的爱恨纠葛,然后想办法适应陌生已久的社会。(图/视觉中国CFP)

 「文蔚,最近有跟黑金城联络吗?」长官见到我劈头就问。

「蛮久没联络了耶,怎了?」我问。

「哦,是这样的,我听过他来接见的监听记录,想提醒你少跟他来往,这人在骗国片辅导金。」长官说。

「我知道他很想搞文创,所以出狱后开的动画公司,好不容易做出了一点成绩,如果他的作品能依规定申请到国片辅导金,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他高兴,这种事怎能说是在骗呢?」

「呃……,你这样讲,也对啦!」长官似乎有些尴尬。

「而且他有很多好故事。」我说:「前阵子还有出版社的朋友希望我帮忙转介。」

「不不不!」长官连忙说:「这种事你千万不要介绍。」

「为什么不呢?」我问:「人家现在做正当生意,而且出版社也是正派经营的企业,如果双方能合作,多一些创作的火花,不也是美事一椿吗?」

「啊,对……,对啦!那个……」长官有些接不下话,连忙咽了咽口水说:「只要他不要再作奸犯科就好了。」

我说:「坦白讲,他都关了一、二十年,出去后好不容易金盆洗手,要是我们老用这种不信任的眼光看他,把他的努力说成是在招摇撞骗,要是真的因为这样,到最后走投无路回去做老本行,我想我也只能祝福他了!」

长官:「对啦!对啦!啊~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来提醒你,像这种背景不单纯、交友复杂的人,还是少来往才是。」

「那,」我说:「如果照您这样说的话,我娶小P回家当老婆不就是自找麻烦?」

「啊?什么意思?」长官一头雾水。

「她小时候的玩伴现在大多在混兄弟。」我说:「是不是当初交往时,我就该先对她做身家调查?」

黑金城正是名闻于1970年代的大盗,之前北艺大的黄建宏老师因为看过他画的漫画《牢骚》,于是透过脸书和他取得联络,因而促成隔年的「【闷】林文蔚×黑金城的监狱文件展」。

建宏老师带著北艺大的学生登门拜访那天,黑哥将他在狱中研读古书所作的笔记找了出来,大大小小的地图、密密麻麻的年表摊在桌上,引起了学生们的一阵惊呼。

「同学们,这才叫研究,作学问是一种态度。」建宏说。

沉潜监狱的日子反而为他累积不少能量,但出狱后,他并非就此顺遂。他提到出狱不久租房子时,虽然签了约也付了订,才回到了家,房东就来电话:「黑先生,不好意思,我是想租房子给你,不过因为我父亲听过你名号,坚持说不能租,真是对不住!」

这几年他跌跌撞撞,浮浮沉沉,现在和朋友合资开了间公司,做起了动画,也把当年钻研的古书改写成剧本,专心做文创,一圆小时候的梦想。

就在我和黑哥的联展开幕前夕,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向会场,他提著啤酒对我腼腆地笑著:「好久不见!」

「阿丁,最近好吗?」

阿丁说著出狱后到地检署报到时,向观护人说希望搬到南部和家人同住,结果观护人二话不说,要他当天就南下完成入籍和报到手续。

「蛤?要是赶不上就得回去关耶!他怎么可以这样搞你?」

「幸好打电话回家时,家人教我坐高铁,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苦笑著说。

他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老板欣赏他两年来认真的态度,优先给他出国受训的机会。他带著受训的资料去找观护人,才开口没两句就被观护人打断:「原则上不准!」

观护人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我还要忙,你可以回去了。」

「有去成吗?」我问。

「当然没有啰!」他再次苦笑:「不过我老板对我蛮好的,还是会给我其他受训的机会。」

「你现在工作稳定,也过得不错。」我说:「有没有考虑要成家?」

他猛然灌了口啤酒,几乎呛到:「别害人家了,我想都不敢想。」

「为什么?」我问。

他沉吟许久,然后凝视著远方,说:「也许,我是还没法原谅自己当年犯的错。」

唉,人都出去了,心还关在里面。

这让我想到了和阿丁背景相仿的阿堂,同样因杀人判处无期徒刑,假释后的心态却迥然不同。我们在新竹火车站偶遇,约是他出监约半年的事。

「都在干嘛?」我问。

「也没干嘛,就找找工作,到处晃。」他说。

「半年还没找到工作?」

「上周有去朋友那里做粗工,搞得我一身伤。做不惯,所以不去了。」他卷起袖子跟裤管给我看,伤是没什么伤,顶多只能算破皮。他继续抱怨:「累得要死,一天也才一千块钱,我一餐就要吃掉三百元,哪里够用。想想以前在混的时候,一天哪只一千,说要多少就有多少!」

我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一餐三百?我和老婆两人吃也吃不到三百,你都吃什么?」

他听了赶紧话锋一转:「别管这些啦!新竹实在无聊,我一个人去了几趟台北晃晃。」

「自己搭火车或巴士还习惯吗?」

「搭火车跟巴士太麻烦了,我都嘛坐计程车!」

「没收入还从新竹到台北坐计程车?」我大惑不解:「你钱怎么够用?」

「我姊给我啊!」我听得瞠目结舌,他说得理所当然:「走!来去我家,我一定要让我姊认识你,要是知道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阿堂的姊姊一听到我是他在监狱认识的朋友,整个人防备了起来,再听到我是监所管理员,更藏不住那鄙夷的脸色。

接下来的时间我如坐针毡,阿姊数落著他不去找工作,天天伸手要钱,还说含辛茹苦拉拔著阿堂的孩子长大:「为了怕人家歧视这个妈妈跑了、爸爸在坐牢的孩子,我都骗老师说我是妈妈,他爸爸死得早!」阿姊说著说著流下了泪:「我不交往、不结婚,也是怕我的男人不想要这个孩子。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你竟是这副德行!」

阿堂时而望著天花板,时而东抓西抠,把阿姊说的话当成了马耳东风。

「阿蔚!你很不够意思耶!找你来我家,你竟然都不帮我讲话!」他一脸不高兴地对我说。

「要讲话也不是帮你,是帮大姊!」我疾言厉色说道:「儿子从小盼你到大,你给了他什么?一个关了二十年竟然还想著以前在混的爸爸?你想撤销假释再回去关,好让孩子继续跟大家说爸爸死很久了吗?」

阿堂被我骂得低下了头,大姊则站起来握著我的手:「先生贵姓?我都以为你们管理员最坏了,今天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真的很高兴你来,谢谢你!」

我们往往忽略了出狱后挑战才真正的开始,即便像阿堂这样的情形,我话虽说得重,但心中其实不忍,重新面对业已脱节二十年的社会,想必心中是惶恐的,要不去向往过去的风光岁月,需要的不只是勇气。

相信看过电影《刺激1995》的人一定对那个七老八十才出狱的老布有印象,他刚出狱连过马路都不会,最后虽然生活有了著落,却选择在落脚的收容所上吊自杀。这样的情节虽不曾在我眼下发生过,但我却曾眼见一位才刚步出监狱的老更生人,因为不知何去何从而哭倒路边。

黑哥也曾提到一位朋友刚出监,因为关了太久,怕与人接触而不敢进商店买水。店外也有自动贩卖机,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操作,只好一直忍渴一直等,等了快一个钟头才有人去投币,他学著做,终于买到水喝。

「好惨!后来他想打电话回家,却找不到公用电话,好不容易找到公用电话,竟然找不到投币孔。」黑哥摇著头继续说:「你们听了或许觉得好笑,但这其实蛮悲哀的!」

不久前,一位甫出监的朋友申办了更生团契提供的创业贷款开了间美发店,本以为人生可以就此重新开始,岂料管区员警得知她有案底,竟天天登门拜访。「干!他天天来,我都不知道是存心找碴,还是想来收规费!」她恨得牙痒痒地说。

值得我们重新思考的是,究竟是怎么样的社会才会让人选择再次、甚至一再回到监狱里?迎向新生的更生人,得先和自己的内心交战,和过往拉扯,还得处理自己与亲人间的爱恨纠葛,然后想办法适应陌生已久的社会,重新立足。要能不从这些败下阵来,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毕竟社会大众歧视,甚至来自部分执法公务员的刁难也不曾少过。但我们却常有一种迷思,认为犯罪者之所以回笼,单纯是因为「不知悔改」或「关不怕」,而有「自己爱进去关,怪谁」的嘲讽,因此监狱的环境要越差、对待收容人的方式越苛刻才越合理,这样犯罪者才会怕,才不敢再犯罪。而这种思维也让当局对狱政改革的消极以对带来很好的借口,因为这叫做「社会期待」,这个理由多么的理直气壮!(原文刊载于2014年10月号《人本教育札记n.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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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蔚,画家,狱政改革倡议者,服务于宜兰监狱,著有《狱卒不画会死》。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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