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9

『奶奶今天10月19日早上7点19分在中国附医的急诊处过世』母亲的line只简短留了这一行,没有句点,没有多余的字词,下面还有两通隔天的未接来电。

 

就如同时差一般,不常用line的茹比两天后才读到。

 

她看著讯息几秒钟,甚至几分钟,时间好像白驹过隙、又像霎那永恒,她拿捏不住,只是不停地来回穿梭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上,过世、急诊处、奶奶过世、在中国附医过世、10月19日、奶奶、7点19分过世,她什么都看进眼里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茹比没有情绪、没有想法,也没有掉泪,只是盯著萤幕,头也没回地跟身旁的托尼干干地说,「奶奶过世了。」

 

托尼反应倒是比茹比大,他从沙发蹬起,轻抚著妻子的背,柔声说他很遗憾。

 

我也是,茹比的语气没有起伏。

 

晚一点的时候母亲让茹比打电话回台湾,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事发经过,从送医前的那天早上、到发现异常叫救护车送医、在急诊处治疗等待、在加护病房外继续等待、半夜被医院call回去、医生要孩子们尽快回来、到0719 deceded,母亲花了两个多小时把这四天的一分一秒巨细靡遗地描绘出来。

 

母亲说话时茹比很少插话,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她的意见或回答的时候,她静静听著,时而「嗯」一声应和,让母亲接著说下去。

 

透过母亲的话语她好像也跟著回到台湾了,仿佛就亲眼看见瘦骨如柴的奶奶发烧,全身软绵绵不想动;看见家人在加护病房外踱步打电话、而身体虚弱的父亲不耐久候只能走到外头的走廊找位子坐;看见半夜三点多父母毫无睡意但满眼通红地穿衣服要赶去医院;看见凌晨四点的台中路上完全没有人车,只有灰暗的夜空和橘黄的路灯;她好似也在妈妈的身边看见奶奶在刚过世后的几秒钟嘴巴又砸了一下,心脏又跳了几下,然后再度沉寂,最后看著姑妈肿著双眼在二十多分钟后抵达医院。

 

茹比眼前浮现的奶奶,是自从爷爷癌症过世后便快速苍老的脸,她不再打扮、不再出门、不再笑、甚至不再吃饭只喝安素,奶奶瘦得很快,感觉一下就又老三十岁了,她常说自己是丑八怪、又老又丑、全身病痛、牙痛、嘴巴苦、大不出来或是一解手就是腹泻拉肚子,她老觉得自己也生了重病,尽管所有的检查和报告都说没有问题,但奶奶始终认为医生都不够厉害也不够用心所以才没检查出来。

 

奶奶有时四处求医,想让别的医生检查出自己的病,以证明其他说她没生病的医生都错了。母亲曾经问她,那如果真的检查出病了,妳要治疗吗?

 

不要,奶奶摇头,不要治疗。

 

如果不治疗,又为什么千方百计想要知道自己到底生什么病呢?

 

奶奶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有病,也知道自己老了不要治疗,但她就是要知道自己得什么病。

 

父母亲后来寻思如果去看病能让奶奶出门呼吸一下,那就让她去吧。

 

奶奶的过世的确令人哀伤,但她老了,身体也差了,这并不是个震惊且无法令人接受的消息。每个人都有该离开的时刻,茹比挂上电话后心里想著,

 

托尼问她有没有想做什么、有没有想要他做什么,茹比说不然你打个电话跟你妈妈说吧,这种事情总不能自己腋著。

 

「晚点吧,不然到时候我妈妈又像记者一样丢一大堆问题问妳,搞得妳承受不住。」

 

「资讯总是要确实传达的。」

 

「资讯传达?妳又不是在上班,是有需要赶什么急件吗?」

 

而茹比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抱著电脑躺回床上又看了几集绝命毒师,看起相当平静。她知道自己是很爱奶奶的,只是此时此刻,奶奶过世的消息好像是远方传来的一缕回音,只在她心里点出一小圈的涟漪。

 

一整天茹比都有些无精打采,提不起劲做什么事、也没什么兴致聊天,只是窝在床上一集又一集毫不间断地把绝命毒师第二季看完。

 

晚上吃完晚饭后就早早洗漱关灯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晚安。

 

一整天茹比没有和托尼谈论任何一句关于奶奶过世的事情。

 

 

 

隔天茹比照常一早上班去,虽然前一晚睡得早,但是今天状态仍有点不好,好几次讲话吃螺丝连简单的字都无法好好发音、英文法文切换不过来,甚至都到口的话就这样硬生生忘了自己原本是要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今天无法保持住专业的一面,那张她在法国职场待好几年才锻炼出来的面具。

 

所有出社会的人都一样,每天踏出家门的那一步,就会戴上一张属于职场、属于社会、属于专门对抗险恶世界的面具,那张面具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七情六欲(也许有,但也是面具过滤出来的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那张面具上只有几个表情:专业、博学、干练、强悍,以及各种社会期待职场人应有的五花八门框架。

 

也许今天这人出门前才和爱人大吵一架,感情正濒临破碎边缘,也许那人昨晚在几杯黄汤下肚后一个人孤独地在酒吧痛哭不受主管赏识和同事尊重,也许真实的他们都很脆弱,都想逃离这一切,但隔天太阳升起,他们照样黏上面具出门,开始扮演一整天这个社会赋予和期待他们的角色。

 

在社会上,他们是『经理』、『客服人员』、『业务员』,不是一个『他』或是『她』,人的本质和自我在职场上不重要,也不该存在,没人在乎你的家务事或是怀才不遇的孤芳自赏,你有没有完成今日该做的事情和进度才是重点,哭回家哭,但该做的事情得先做完才能回家哭。

 

有的时候一整天好漫长,以致于下班回家后都忘记要把面具摘下来,像是对亲友说话使用敬语,或是在传照片给朋友时还会写"请查收附件",好像不连著一层脸皮是撕不下面具的。

 

但今天,茹比的面具好像怎么样也黏不上去。

 

送走客人后,茹比面色灰败地跌回座位,她压了压鼻梁骨,头痛欲裂,揉了一会儿太阳穴,打起精神继续刚才手边的工作,平常时候要她在接待客人之余进行其他电脑文书工作并不是难事,但是今天她得更努力专注才行。

 

在工作没多久身旁的同事班就问她,等一下中午休息时间他是否可以早点走?反正现在公司里没什么人,与其两个人留守在公司大眼瞪小眼没事做,不如他就先早点去吃饭。茹比耸耸肩,表示不知道,毕竟排班表的是小主管,要早退早离提早休息通常都要和小主管沟通,她才不要擅自答应班的要求,要不然到时候有什么问题还会被拖下水。

 

茹比不是很喜欢班,他不是个糟糕的人,但是上班总是不带脑、也不用心,早上就想著中午休息、下午接著想等会儿下班,没得想的时候得空就挂在推特和脸书上溜达,要做的事情总要拖到最后一刻万不得已时才开始动手,这下倒好,还没到放饭时间就想自己先走并丢茹比一个人顾店顾到其他人回来接替他们,想都先想自己,果然表里如一自私鬼。

 

班说他饿了,而且等一下休息时间他还有自己的私人事务要处理,茹比对著自己的电脑翻了个白眼,她也不想跟他争论,只让他把预订该交给自己的资料交出来,要不要先去吃饭让班自己拿捏决定。

 

这会儿班的动作倒挺快,刷刷刷一会儿就把文件交给茹比,然后开始收拾桌面要离开去吃饭。茹比看了一眼文件,一把火都烧起了,「先生,我拜托你,可不可以就这么一次认真一点?你要先去吃饭我也没反对,那好歹也别给我错误的文件,你这样我要怎么做接下来的事情?」

 

「嘿,好嘛好嘛,不过就是不小心给错文件,有必要这样吗?反正妳又不是只能现在做,妳也可以吃饭回来下午再开始啊!」班倒是老神在在,还表现得活像是茹比吃错药发神经,「那份文件就在...就在...应该是在这边......」

 

果不其然,他根本找不到正确的文件,茹比冷眼看他,没有要给他台阶下的意思,班突然窘困起来,本来想急著交差了事早点去吃饭,结果现在如果东西没找到就丢著不管去吃饭,不仅显得自己自私,而且还愚蠢,连自己文件放哪里都不知道。

 

有时候茹比会疑惑像班这种职场同事,究竟是完全不带面具毫无防备就来上班,还是这就是他的护身面具?只要他显得无能一点、笨拙一点、懒散一点,久而久之当众人都习惯后,大小事就不再会落到他身上,他只要做最基本、做简单的事情就好,就算做错做不好,大家也不会斥责他,只能翻个白眼心里暗骂「妈的,这蠢蛋真的很无能,早知道就不该把事情交给他」,下次事情就交付给别人,让他愈发过著安生日子。

 

茹比和班同期进公司,现在她已经明显被主管和前辈交付更多事项,美其名是获得同侪和上级信任和器重,但领著同样薪水做同样职位的两人,班总是闲得发慌,而茹比总是忙地脚不沾地。如果班真的是故意的,那也许只要野心小一点、脸皮厚一点、尊严丢多一点,这种处世哲学不啻为一种厉害的职场防身武器。

 

班弄了老半天才找到正确的文件,看著茹比藏不住对他的怒气和下一波进门的客人,最终班没能提前离开去吃饭,还是照原本表定时间等接班同事来了以后才和茹比放饭去。

 

 

 

在休息室吃饭时,茹比遇到刚吃完饭一会儿要回去上工的贩卖部同事安娜依丝,她问茹比还好吗?茹比老实回答有点累、有点头痛,今天早上精神状态不好,讲话老是吃螺丝和忘词。

 

「昨晚喝多了喔!我上周末去夜店喝一整晚隔天也像妳一样头痛到不行,讲话都言不达义。年纪到了真的不能再这样喝了。」安娜依丝打趣地说。

 

如果是平常的茹比,她会先和安娜依丝澄清她昨晚没喝酒,然后两人开始聊起喝酒、调酒、夜店,以及之后哪里会举办彩色派对等一些延伸话题,让两人一直聊到午休结束,但今天她好累,实在提不起劲,只回答了「是啊」就没再接下去,安娜依丝当她真的是宿醉头痛,拍拍她的肩要她多喝水好好休息,就转身去屋顶抽烟。

 

在法国生活的这些年,茹比已经学会了一套和法国人相处的人际关系学,她知道怎么融入一群法国人之中而不显得孤独被隔绝,知道如何和法国人交际往来,知道如何投其所好和避免踩地雷,知道怎样说话才不会成为句点王,也知道和朋友或同事聊天要如何拿捏不同的距离。

 

她没有硬是去学,但这就是多年异地生活所累积的经验,入境总是要随俗,没有台湾的亲友在身边,如果还不能在法国交到新朋友,那注定孤单寂寞一辈子。茹比承认,这些和法国人往来交流的模式对她来说不是与生俱来的,毕竟这不是她的文化、不是她的母语、不是她的社会、不是养育她到成年的土地,这一切都是后天习得的。

 

和职场戴面具不一样,茹比更相信外国人若是长期浸淫在另一种语言和文化里,便会发展出符合当地期待和规范的另一种异人格,她听过不少这种例子:像是原本有话直说的外国人到了日本后就变得有礼、内敛,甚至连骂人都得笑里藏刀、明褒暗贬;或是习惯了义大利文和其文化后,原本严肃拘谨的个性也变得更加热情、情感外放,富有义大利活泼奔放、抑扬顿挫的鲜明色彩。

 

茹比也是,她觉得自己也有一个属于法国的人格,在这里,她讲话讲求逻辑、条理分明,知道怎么开话题和接话题,甚至有话直说,不害怕拒绝别人或是和人发生冲突......这是法国社会教会她、塑成她的新人格,她称其为"异地的人格"。

 

异地赋予她的新人格不单保护她免于这个社会的各种伤害,让她拥有更多符合这社会习惯的特质可以自在和在地人交流交友,更重要的,茹比相信这个人格隔绝了她身为外国人的脆弱,离乡千里的软弱、和旧生活断裂的寂寞、不再亲友环绕的孤独,那个多愁善感的台湾女孩就在新人格养成后愈来愈常深深沉睡在脑海偏远的一角,再加上她的职场面具,真可谓武装到牙齿。

 

当法国同事和朋友在和茹比聊天时,他们时常自以为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感到脆弱和可怜,常常语带同情地问她,「妳应该很想妳爸妈家人吧?亲友都不在妳身边应该很难受吧?妳应该常常想家想台湾想到都疯了吧?」

 

并没有。那个他们以为的台湾女孩不在这里,现在说话的是习惯在法国生活和工作的茹比。

 

一开始茹比对于自己没有那么疯狂思乡和想念家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会有些愧疚,好像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整个台湾似的,但当她明白了异地的人格后,也慢慢接受了,如果让那个台湾女孩出来感受一切的话,也许她现在早就想家想到发疯了。

 

每当她回台湾时总会感受特别深,曾有长辈抱怨过她留洋住到国外意见变得特别多、硬是要跟人争到底连一点情面也不留;也有朋友惊讶于她的己见表达,想要不想要、喜欢不喜欢的界限画地非常清楚,和以前那位什么都没有太多意见的婉转女孩相差甚远;更有一些她不太熟识或是不再保持联络的旧识见识了她拒绝人的斩钉截铁,不再照单全收、不好意思拒绝、累死自己把所有不是自己的事情往身上扛,说不就是不。

 

有人会说她变了,但茹比认为这不完全正确,更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回台湾时法国的人格却没随之切换,才会让大家觉得她变了一个人。

 

 

 

当天下班后托尼提议两人晚上去看刚上映的新电影《雷神索尔三:诸神黄昏》,两人大部分的超级英雄电影都有看过,当然包括索尔的前两集,托尼看过预告片,觉得这片应该挺欢乐、挺搞笑的,也许带茹比去看电影换换心情也不错。

 

但可惜的是,对茹比来说,电影里大部分的笑点都不好笑,她还觉得有些沉闷,甚至还有几度在电影院里走神,她撇头瞟向托尼,她知道丈夫的好意,她不想泼他冷水成为难搞的女人。

 

然而电影里有个桥段让茹比动容,当浩克看到萤幕上黑寡妇的画面和声音时,触动了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心弦,被关在体内的班纳博士苏醒、开始奋力挣扎,和浩克扭打成一团,最后他逼走浩克夺回身体。

 

这片段只有十几秒钟,但却让茹比红了眼眶。

 

 

 

隔天晚上茹比收到姑妈的line,姑妈正在准备追思礼拜的细节,希望茹比能提供找几张合照,并希望她能写一些给奶奶的话,这些会印在册子里发给参加礼拜的与会大众。

 

茹比开始从电脑文件夹里一层层一页页翻找,这些陈年旧照片档案就像图书馆的旧书区,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室里束之高阁,还满布著灰尘。

 

她点开按照年代分类的照片资料夹,一张张查看。

 

那些她平常不会想到的片段记忆现在随著一张张照片不停涌现在眼前。她记得小学毕业前每天早上在奶奶家吃的碗粿和海苔酱吻仔鱼稀饭;那间低矮平房的二楼小门打开就可以爬到屋簷上;下午睡午觉时爷爷奶奶的如雷鼾声;一边包饺子彩色电视上一边在演的还珠格格和怀玉公主;一盘盘辣小虾、番茄炒蛋、酸菜鸭子汤、金黄焦脆的锅贴和煎鱼;和弟弟边吃西瓜边玩吐籽,结果茹比用力一吐西瓜籽竟然喷到奶奶额头上;发烧烧到七窍生烟时让奶奶背著一路走到诊所看病;和奶奶常告诫孙子的穿衣名言「冬天穿外套拉链不拉起来ㄋㄟㄋㄟ会被狗吃掉」......

 

茹比的喉咙发紧、鼻酸,然后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

 

奶奶并不是一直都是病恹恹的一把骷髅,她也曾是圆滚滚、满脸福态的活力大妈,她的一手好菜、充沛精力、宏亮嗓门、机关枪连珠炮、震天价响的饱嗝、和邻居抬不完的杠、咯嘞咯嘞的笑声、念到让人耳朵长茧的台湾国语、总是长篇大论让全家人快饿死在餐桌前的饭前祷告、各种阿嬷觉得儿孙饿著冷著病著的关心,这些曾陪伴著茹比童年的一分一秒,在她的时间长河里有著不可磨灭的重要地位,和父母亲一样是形塑她现在人生的重要推手,那才是她印象中最深刻的奶奶。

 

想起奶奶曾经的样子,而不是她等著大日不远矣的枯槁人形,茹比哭得不能自己,声嘶力竭、喘不过气,倒在托尼怀里爬不起来,呼吸一阵后又接著继续哭。

 

现在说话的是班纳博士,她提起最后一点力气回传了照片,然后告诉姑妈她写不出吊唁词,她没有办法。

 

那天晚上茹比哭著入睡,她做了许多奇怪破碎的梦,她没有梦到奶奶,但是梦中她回到爷爷奶奶的老家、她手拿著爷爷以前总为他们放学准备的小点心、老房子外的小花圃和木瓜树,还有许多无以名状的模糊细节,她感觉身后有人在拉她、催促她,好像要赶著去什么地方似的。

 

最后她甩开那人的手,「妳不要一直烦我,给我一点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好不好?」

 

她没回头看,但她知道那人点点头,摸摸鼻子退去,消失在楼梯的转角,把她一个人留在老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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