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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维若妮卡在梦中又再次回到家乡阿那巴附近的海边。

 

她还记得浅浪打在岸边岩石的声音,就像从贝壳里传出的低语,夕阳把海水染成一片金色的盘子,海风微咸地吹拂她的脸颊,她把头靠在安佐肩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岸边看夕阳,十指紧扣。

 

维若妮卡从梦中醒来,眼角有些湿濡,她突然不太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她最近老常忘东忘西,但有些事情、有些情景、有些面孔就算已经过了六十几年她也没有一刻忘记过。



 

安佐和维若妮卡孩提时代就认识了,那时候的阿尔及利亚除了首都阿尔及尔之外,大半地区都是纯朴的村落,更别说是靠近突尼西亚的沿海小村,那里的居民多半靠海生活,维若妮卡和安佐家是那座偏远小村庄里唯二两家欧裔后代,她父母原籍法国,而安佐的父母则是从西西里来的,都是为了躲避战乱而举家迁到阿尔及利亚。他们出生于二战的年代,为最黑暗的时刻带来一丝温暖的微光,虽然阿尔及利亚并不是二战的主要战场,但那时他们还是法国的一省,许多资源、人力都被调度进入战争之中,为自由法国和戴高乐政权奋斗,村里也有不少男丁自愿或是被征召入伍,被国家送到欧洲战场前线出生入死。

 

维若妮卡和安佐的童年过得并不容易,但至少他们的村落没有被轰炸、家人也都安在,村里人互相团结帮助,一起度过难关。那时候所有人都一样穷得叮当响,只有最盛大的节庆和宴会才有机会吃得上一口鸡肉。维若妮卡的爸妈总是说等战争结束了,日子好起来后,找一天全家一起进城,想吃什么佳肴、想吃什么肉都没有问题。

 

当二战结束时,所有人歌舞升平地欢庆著,母亲特别宰只鸡做烤鸡,维若妮卡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的收音机到底都在说些什么,她只记得那鸡腿真是好吃,父母亲饭没吃几口就抱在一起跳舞,村里还听得到此起彼落的欢呼和笑语。安佐一家人上门,双方父母一见面就是开心拥抱,安佐的妈妈好像还哭了,一群大人们坐到饭桌边聊天,安佐爸爸还特别开了一瓶珍藏许多年舍不得喝的义大利红酒,而两个孩子则跑到一旁玩耍。

 

那是几个记忆鲜明的童年片段。



 

战后城乡间开始重新建设,几年后离家不远的小城终于有了间混龄的中学校,两家父母一起拜托赶市集的邻居让两个孩子可以每天早上坐在他们的货车后边跟著进城去上学。学校很小,全部就只有一间教室,所有不同年纪的学生都待在一起上课,开始上学之后,两人才开始发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并不是那么正常和无所谓,有些年纪较大的同学会喊他们「外来者」或是「白鬼」,他们总是一起坐一排课桌椅,因为有时候有些男孩或是女孩并不愿意跟他们坐一起,这些同学不像村里的其他孩子那么友善。

 

班上的老师是法国人,有次在他听到「白鬼」之后,很认真地给班上讲了一堂法国视角的历史课。成为法国行省之后,阿尔及利亚成了一个海纳百川的多元文化之地,许多法国和欧洲人相继移民过来,并在这里成长生根好几代,大家都是法国人,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

 

过几天那位法国老师就再没有到班上来了,维若妮卡不知道为什么,但听同学说似乎是被人攻击了。他们的日子并没有随著二战结束而得到和平或舒缓,阿尔及利亚内部的分裂和对立愈来愈严重,要求独立的声浪也愈来愈强,许多不同民族之间的嫌隙也日渐加深。

 

因为冲突的升温,学校被迫关闭,维若妮卡和安佐回到村里开始工作,她帮著母亲做针线活,而安佐跟著邻居做农活。她时常在收音机听到各地的武装独立分子的行动以及法国政府的反制,而冲突就像几点星火掉落在满遍汽油的土地上,眨眼之间就一发不可收拾,当年庆祝二战结束的欢腾和团结已不复见,她才开始明白,他们的肤色外貌、他们不一样的饮食习惯、他们家挂的十字架在其他人眼里并不属于这土地,仿佛她并不属于这里,这一片她出生成长、学会说话的地方。

 

父母在谈话时有时会庆幸自己待在偏远的村落里,他们相信只要不要闹出什么事情,低调安静过日子,战火烧不到藏身穷乡僻壤的他们;但安佐的父母并不这么想,他们开始提心吊胆,开始觉得村里邻居对他们怀有敌意,甚至思忖著是否要离开这里。

 

她不太记得这些事了,到了这年纪,在学校和村子里发生过什么摩擦和龃龉基本上也都忘了,但她还清晰记得她过十七岁生日的那个夏天,安佐带她去海边看夕阳,并跟她求婚。他献出母亲的祖传婚戒套在她手指上,两人紧紧相拥轻盈地跳著不成步调的舞。

 

那时阿尔及利亚的独立战争已经进行了快三年。



 

战争的情况愈演愈烈,也愈来愈难以掌控收拾,各地出现愈来愈多绑架和伤害法国侨民或是欧裔居民的事件,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安佐的父母和许多欧裔和法裔居民一样,收拾行囊搭疏散船离开避难,但安佐和维若妮卡不愿意离开,阿尔及利亚才是他们出生长大的家乡,他们不想离开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

 

然后维若妮卡怀孕了。

 

但她这胎怀得并不顺利,总是有许多状况,为了方便照顾胎儿和就近求医的需求,两人搬到离村子最近而且有妇产科医生的小城里,为了维持家计,安佐跟著镇上师傅做木工,而维若妮卡在家做针线活贴补家用。

 

安佐常叮嘱她没事别出门,现在各地都不平静,法国政府军时常传出虐待和刑求犯人和异议者的暴行,而独立武装份子对于白皮肤的法裔和欧裔人种也常有无差别攻击,他们不会理会你是否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或是反对戴高乐的无理镇压,只要你是白皮肤,先开枪再说。

 

现在世道上没有哪一边是安全的,自己要躲好。

 

敌人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身边人,自己的同胞、自己的祖国。

 

几个礼拜后的一天,安佐如往常出门上班,但却再也没有回家,从此音讯全无,从人间蒸发。



 

等不到安佐回家让维若妮卡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隔天她去找安佐的木工师傅,老师傅也说昨天下午让他去收款后就一直不见他回来。

 

她随后直奔当地的警局,但却发觉希望渺茫,承办立案的警官很坦白地告诉她最近欧裔和法国侨民的失踪案件大幅攀升,但是内战已经进入了第四年,人是生是死是逃难是失踪没有人知道,此时寻找失踪人口并不是他们的优先事项,他能做的只有帮忙立案,要维若妮卡别把找老公希望都放在警方身上。

 

往后的几个月,她都在失神的浑浑噩噩中度过,她已经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甚至邻近可能的城镇都找过一遍,但依旧没有任何斩获。她的父母爸妈也特别进城来陪伴她,但是她没有办法联络上安佐的父母,她不知道他们目前身在何处,就跟她不知道安佐身在何处一样。

 

她开始悲观地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安佐可能被绑架、被监禁,或是更可怕的,他可能已经或是即将被杀害,一想到这儿她就悲痛欲绝,她没有办法在一个他被杀害的世界里独自苟活,如果他已经死了,那她也想死。

 

她不是没想过放弃,相反地,她想过好多次,一了百了总是比较容易。但当她有这想法时就会摸摸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想著他们肚子里的孩子,然后想起安佐每天都会亲吻她的肚子,并跟肚皮下的孩子说话。维若妮卡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放弃,因为安佐绝对不会弃她和宝宝于不顾,她了解安佐,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他就会想尽办法回到她们母子身边,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冷静下来,照顾好自己和胎儿并撑到安佐回来,一家三口团员继续往后幸福快乐的生活。

 

维若妮卡拒绝了父母要她搬回村里的提议,她不希望安佐回来时发现人去楼空,误以为她和孩子遭遇了不测,她必须待在这里。少了安佐的工作,维若妮卡必须做更多的针线活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她一直深信她的坚持可以等到转机,她可以等到安佐平安归来,一直到她上逃难船的前一刻,她都这么深信著。



 

那一天的细节所剩不多了,依稀只记得那天整个城市都相当浮躁,偶尔听得到几声枪响,然后就是那急促响亮的沉重敲门声,是村里专门赶市集的邻居夫妇,两人异常狼狈凌乱,太太的眼里还满是泪水。

 

战火烧到了他们的村落,所有人都惊惶逃命,他们和维若妮卡的父母原本要一起进城来找她,但是却在在混乱中失散,于是他们要先带维若妮卡离开,她的父母会跟大家在港口会合一起搭船离开,维若妮卡原本不愿意,但突然耳边几声枪响炸裂,她顾不得任何一丝犹豫,抓了证件和钱包就跟著邻居往外跑。

 

她清楚安佐如果知道,也会要她一定要先顾好自己和宝宝。

 

从街上一直到撤离港口,所有人兵荒马乱地逃窜,互相推挤、冲撞,哭喊和尖叫伴随著远近不一的枪声不绝于耳,每一次枪声响起,大家的恐惧就被推向新高点。疏散港口乱成一团,她只能无力地抱著肚子,在邻居的保护和搀扶之下才挤得进人群队伍。

 

疏散船出发了,她不知道爸妈上了哪班船,甚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抵达港口,好几年后她才从邻居的嘴里得到证实,其实她爸妈根本没有跟他们一起逃难并失散,他们和许多村里人那天都死在两军交火里,只有邻居他们刚赶集回来逃过一劫,他们没敢当下告诉她就是怕她也不想活了。

 

但她很感谢当初他们骗她,半拖半拉把她带来法国,让她在这儿又多活了六十几年。

 

船愈开愈远,家乡愈来愈小,她没有哭,也不敢多想,只是怔怔地望著地平线愈来愈低、愈来愈模糊,然后消失在海平线上,那片她深爱的土地、那片安佐不知去向的土地。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也许,她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心爱的人了。



 

一个孕妇、即将临盆、丈夫生死未卜不知去向、手里只有证件和没多少钱的钱包,维若妮卡就这样没带任何家当、盘缠就来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国度。

 

就在法国政府安置难民的临时收容所里,维若妮卡把宝宝带到了这世界。

 

她在生产时止不住哭泣,但却不是因为剧痛难耐,而是想到她居然没有任何一张安佐的照片,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生,而她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丈夫,但她居然连一张可以给孩子看父亲模样的照片都没有。

 

几小时后,她精疲力尽地躺在收容所一角的床垫上,怀里抱著刚出生的儿子,头发汗湿地贴在脖子和额头上,脸颊上还残有干干硬硬的泪痕。那会儿刚出来时哭得可大声了,嚎啕响彻云霄,收容所里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有个孕妇生孩子了,但现在他睡得香甜,好像什么大风大浪都吵不醒他。

 

维若妮卡轻吻著婴儿小小的额头,看著她和安佐的爱的结晶,她感觉到自己和爱人还连结著,这是他们两人曾经许诺要一起走的幸福未来,他小小的脸蛋给了她身为母亲的勇气,她要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她要给他一个幸福美好的生活。



 

维若妮卡的运气不错,不久便在马赛旧社区里的一间老式裁缝店找到份针黹活的工作,老板夫妇人也挺和善,帮著母子两人安顿下来,虽然日子并不好过,但至少她有片屋簷遮风挡雨,且不会让孩子饿肚子。

 

在法国生活并不容易,有时后维若妮卡会有种回到阿尔及利亚的错觉,那种不被接纳、认可的排除感,在家乡她被叫其他阿裔叫「白鬼」,在这里却被法国本土人称为「黑脚」,专指出生于阿尔及利亚或是北非三国的法裔或是欧裔的白人侨民,多半时候带有贬义,她一开始一直不明白「黑脚」的意义和来源,是因为她生于非洲、脚踩过非洲的土地所以变成黑脚?对一些保守和偏激的法国人来说,黑脚根本不能算是法国人、甚至是白人。

 

孩子逐渐长大,但她还是遍寻不著丈夫的下落,维若妮卡心里也慢慢接受安佐已死的事实,她不再到处奔波找寻,开始认份地低下头过著眼前的生活。

 

几年之后,战争终于结束,阿尔及利亚独立为一个国家,维若妮卡那一天看著裁缝店里的黑白电视,她已经不知道独立对她来说的意义是什么了,她只知道她和安佐一样爱著那一片土地,那一片并不爱他们的土地,那一片让安佐消失于人间的土地,那一片儿子不曾认识的土地。

 

为了那片土地而发起的战争,让所有人都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



 

再几年之后维若妮卡再嫁,对象是从葡萄牙来法国讨生活的建筑泥水师傅卡洛斯,他不特别有钱,但他特别体贴,他比起其他追求她的法国男人更能让她倾心,他告诉维若妮卡他喜欢她特别的阿尔及利亚式的法文口音、他尊敬她单亲妈妈一肩扛起生活重担的责任心、他更喜欢她可以用平凡的食材烧出令人食指大动的家常美食,同样身为外国人,卡洛斯格外了解维若妮卡独自在法国生活的艰辛,也是因为这份理解,让她找到了知心伴侣。

 

卡洛斯知道维若妮卡的所有故事,他也对她的儿子视如己出,但他绝对不插手干预维若妮卡对儿子的教养方法或是相处模式,这是他对孩子、对她、甚至是对她前一个家庭可以保留的尊重。

 

维若妮卡之后又陆续和卡洛斯生了两个孩子,她还记得当儿子抱起刚出生的弟弟轻声安抚时嘴角流出的温柔笑意,她知道她没有做错,她给了母子两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他们一家始终不是有钱人,但是夫妻俩努力把三个孩子拉拔长大,最苦的日子都熬得过去,剩下的只会愈来愈好。



 

时间就这样过了几十年,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就剩两老在家,维若妮卡现在眼睛不是很好,无法再做裁缝针黹活,但她有时间还是会打打毛线、编编篮子打发时间。那天在外地上班的大儿子急匆匆地跑回家,大气还喘不上来就急著从包里拿几张文件给她看,眼里泛著激动的泪光,告诉母亲说这是安佐和她父母的死亡证明书。

 

这场战争在阿尔及利亚宣布独立后的几十年间一直都是法国社会闭口不谈的伤痛和禁忌,但是伤痛不会随著沉默而抚平,而是随著生者的死去而被世界遗忘,那些被社会遗忘的人总在迟迟等著正义来到的那一天,希望在最后一次闭眼之前可以活著看到,也开始有愈来愈多人开始要求政府要对当初的所作所为做出回应。

 

儿子这些年来不停奔走,马不停蹄地跟政府各单位连络、接洽,有时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终于在相关团体的支援和协助之下得到进展,在一系列的抗争、诉求和请托之后终于促使法国政府展开一系列针对阿尔及利亚战争所做的调查和修复式正义。

 

终于,他拿到生父和祖父母的死亡证明书。他告诉维若妮卡,你们经历了这场残酷的战争,而我们的战争,就是为妳发声。

 

她捏著纸,嘴唇颤抖,眼泪一颗颗掉,她眼前突然看到那一天坐著疏散船仓皇离开的画面,看著日渐模糊的家乡,她那时忍著没有哭,在从邻居嘴里得知父母早就死在村里时她也没哭,在这近六十年,她没有机会缅怀、哀悼那些逝去的亲人,她没有墓可以扫、没有地方摆鲜花纪念、没有一张照片可以凝视,那些她心里知道已经死去的人只能像幽魂一样飘飘经过她梦里,然后在她半睡半醒的顷刻可以假装她没有失去这一切。



 

之后家人们为安佐和维若妮卡的父母补办了一场葬礼,虽然没有遗体,但维若妮卡知道他们就在这里,她擦擦眼泪,终于这么多年后,她可以好好安葬她的家人们,让他们可以安息。殡葬弥撒结束后儿子拉著维若妮卡来见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他们是安佐在义大利的亲戚,有些人是安佐的堂兄弟,有些是他的晚辈后生,当初他父母回到义大利之后便和当地的家人团聚,并把在阿尔及利亚生活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们,像是他们赶市集去上学、或是吃烤鸡庆祝二战结束等等。

 

他们拥抱她、亲吻她,仿佛是在告诉她那些过往时光没有消失,都活在大家的心中,留在大家记忆中的都是最美好的片刻。

 

之后儿子告诉她,他希望带维若妮卡去阿尔及利亚一趟,从那年仓皇逃难到法国来之后维若妮卡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不仅是为了母亲,更是为了自己,他想要去看看那个父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那一片夕阳时会被染成金黄色的海岸,那片让他们之所以被称黑脚的土地,那一片安佐死也不愿意离开的土地,他们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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