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olet  
嫁接的花会有不再是自己的认知吗?
从嫁接的树梢结的果肯定是不相同了吧。

紫罗兰海沿岸的屋子里来了一位雪白的熊先生。

当偷喝蜜喝得醉醺醺的熊先生醒来已经是傍晚。精灵往杯盏里注入花蜜,自斟自饮。

夜色正染上紫罗兰,紫罗兰正转为更深的紫罗兰色。

熊先生是跟著精灵进屋的,由于精灵闯进了森林,将牠从深深的冬眠里吵醒。

但精灵也不是屋子的主人呀,他住在那宽广的紫罗兰海上,只为酿造花蜜而被人类创造出来。

那么这里——原本是谁的家呀?
***
接风宴上喝得够多了,怎么他是酒精中毒吗,竟然又钻进了酒吧这种地方。发丝稀疏的中年人想著,酒已经醒了大半,倒是头顶的皮肤仍泛著一点红。

因为那个自己看都没看过一次的实验场发生意外,早就不得上司心的他被左迁到位在边境的分部来收烂摊子。心里有怨气,又被灌酒,一不注意就烂醉如泥。

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拒绝了为他安排的司机,硬要徒步走回今天才刚落脚的住处。

睁开眼睛的时候,酒客不多,零零星星坐在吧台边。中年人是这间店从左边数来的第五个。

一抬头眼前就看到庞然巨兽正以厚敦敦的前掌,人类般娴熟地握著玻璃酒器擦拭。

银白的毛皮泛著蓝光,和身躯对照下极为窄小的头颅上,有著同样小巧的圆耳,看似湿润的黝黑鼻头。随著偶尔耸动鼻尖的动作,胸腔也随之起伏。

为什么会有白熊?他瞠目结舌。

看到周遭客人悠哉的样子,中年人才醒悟——怎么可能是真的熊,必须是机器人嘛!

挠了挠后颈,他觉得自己真是醉狠了。既然醒了大可直接回家倒头大睡的,但其他客人的视线总让他过意不去。

萤蓝冷光里,贴著标签的酒瓶罗列在镶原木的吧台后,装潢走了复古风,音乐也是他不知道的一两世纪前的西洋老歌。

中年人头脑迷茫,用同样迷茫的双眼去观察所谓的酒吧。期间走了几位客人,就剩他和另一位了。

没有人催促他点单,就如同几小时前放任擅闯的醉汉趴在吧台呼呼大睡一样。这倒不奇怪,服务型机器人只有在受到攻击或被输入指令时才会对人类做出干涉的举动。

问题是,白熊这种童话气息浓厚的动物机型不该被用在儿童照护和主题咖啡厅上吗?

『您清醒了吗?』温和的男性低音向他搭话。

中年人张望半天,没有看见店主人。转头一看,白熊脸庞上黑亮的小眼睛正凝视著他。

竟然在这种地方用上这么高档的机器人,看来店主不是开店资本颇为雄厚,就是个怪人。心里嘀咕著,他摇了摇头,又连忙点头,支吾道:「哦…该点单了是吧。」

『客人您想要怎样的酒?』那头白熊问道。

「熊也懂得调酒吗?」由于是机器人,他毫不客气地揶揄道。

白熊用合成得十分拟真的男性嗓音回答:『我的内建资料库里存有各种经典酒谱。』


还真是专门为酒吧设计的机器人啊。中年人想了想,又笑了。看来这种附庸风雅的职业快轮不到人来做了,世界对人类而言越来越无趣喽。也许新世代的年轻人,宁可对机器诉说秘密,喝按照规格调的酒吧。


「我想要一杯可以慢慢品尝的酒。」不懂调酒的中年人用模棱两可的要求把问题抛了回去,并不介意会喝到什么。二十多年来只在应酬上被人怂恿著把酒一杯杯闷干,品酒这种奢侈的乐趣,他从来没有体会过。

白熊颔首:『收到。客人您已经有点醉了,我调一杯酒精含量低的给您吧。』

「行啊,我可不想…醉得走不回去。」中年人说著,打了个呵欠。

白熊取过几个酒瓶,以意外灵活的动作将淡紫色奶油、酒和果汁等材料与还在冒白烟的冰块一并注入调酒杯。银色的容器握在没有毛皮覆盖的黑色熊掌中摇动,反光晃眼。不多时,酒杯已被轻巧地推向他面前。

『客人,您的《紫罗兰你正转为紫罗兰色》好了,请慢用。这是近百年前改版自经典酒款《航空》的清淡调酒。名称则出自美国老电影巧克力冒险工厂的台词。』

「说是改版,究竟改了什么地方?」不远处的客人蓦然开口,兴致盎然地问道。


白熊将视线转向对方,张嘴吐出一连串的解说:『这款酒用苦艾酒取代杜松子酒,不加樱桃利口酒而加糖水。还添了一些新鲜柠檬汁与气泡水,降低酒精浓度。』

『虽然失去了原版中黎明天空的蔚蓝,变成极浅的紫色,却更强调了紫罗兰的香气…』

解说充满难解的名词,中年人只随意地掐了几个关键字,其余都任由背景音乐冲刷,流出耳畔。絮絮的低语再度让他陷入一种将睡未睡的恍惚。直到手指接触到玻璃冰凉的触感,精神才稍微抖擞些。

噢,原版要更蓝吗?在蓝色光线下倒看不出来,在他看来这酒就是朦胧的紫蓝色。已经成为经典的改版酒…世界不断地产生变化,时间又逐渐让那些新的事物老朽。

初入口的辛辣转化为花香缠绵的芳醇,微酸的口感与气泡的刺激沁入舌尖,嗅觉和味觉感官一并舒展开来,带来些许惬意。

中年人少有机会感受心灵的余裕,此刻头脑彻底空白下来,心底的困惑也就格外响亮了。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工作,为了什么活著呢?缓缓涌上的微醺里,他想著,眼角渐湿。


半世纪前,还有人因为失业和贫困而饿死,现在,无论如何国家都会保障你有工作,只要愿意努力就会被分配到房子住,吃得好穿得好。没有必要再为了什么去拼命,所有工作都被机器和人类依照适性共同分担,用阶段性任务填满了人生,不应再感觉迷惘啊。

但...「这样的生活我到底有什么不满?因为觉得自己不过是社会的零件,被抹灭了人性吗?」待他察觉醉话溜出了口,白熊已经望向了他。应该无机质的视线里,竟被他看出了一丝诧异。


『您觉得自己的人性被抹灭了吗?』

白熊的提问引爆了他积压已久的愤怒:「难道不是吗?堂堂人类,却活得和机器一样,这像什么话!」

耳边传来嗤笑。

还留在店里的另一位酒客是个从头到脚都浮夸得要命,拿腔拿调的年轻男子。他慢条斯理地对自己眼中代表『陈腐』的中年人嘲讽道:「人性这种东西,多么廉价啊。就算机器没有被赋予人权,在这个学界认为人工智慧也能产生人性的时代,还主张人性独属于人类,太陈腐了。」

一眼扫过去,年轻人被他忿忿的目光瞪得别过了脸。然而待中年人转移视线,年轻人又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像机器就不好?人性真的这么重要吗?』

「机器可以被取代,人作为劳动力也可以。所以若是没有人性这种虚无飘渺的概念来证明自己,这位先生就觉得自己活著没有价值喽。」年轻人抢在他之前回答,偏偏还戳破了他的心事。中年人心里很不痛快。

『你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是人?』白熊换了个问题。

「我出生的时候。」中年人理所当然地答道。

「得了吧,大部分人的自我认知都是从幼年开始,透过外在赋予的评价而建立的。你看,狼童不就是身为人类却以为自己是狼吗?」

又是那自以为了不起的小鬼。中年人从鼻子哼出声。

『那么怎样算是人呢?』白熊再度问道。

「当然是...一出生是人的,就一直是人。不是人的,怎么能说有人性,就像...你看,动物会有人性吗?」中年人含糊地说著,又啜了一口酒。他在职场上最讨厌这种过度探究抽象概念的辩论。

『如果有呢?』白熊说。


「你是什么意思?」中年人开始不耐烦了,惆怅也跟著蒸发殆尽。

『人类的大脑如果换成用晶片辅助的电子脑,器官也全数用人工脏器替换,也算是人吗?』

「哦,这我可以回答你。我工作的机构,研发的就是生体科学。」谈到工作,中年人多了几分神采:「市面上大部分人工脏器和电子脑的厂商都和我们有技术合作,我总不好昧著良心说这些潜在客户『不是人』吧?」

然而白熊并不打算就这么打住,它继续追问,似乎对这话题充满兴趣:『和人类交流后能够表现出从未被教导过的情感的AI呢?植入人类生前使用过的电子脑,继承了记忆和类人脑构造的实验动物呢?』


「停停停!」中年人被吓住了,反射性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年轻的酒客悄悄地在吧台桌面留下酒钱,从中年人身后蹑手蹑脚地走了。仓皇的脚步声像颗石子砸中脑袋,使他的额角一阵阵抽痛。

白熊似乎是不肯放过他了,它用那富有磁性稳重的语调问道:『你觉得我算是人吗?』

这个机器人的AI到底是谁设计的?未免太诡异了。他抿著杯缘不说话。

白熊执拗地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算是人吗?』

中年人将残酒一饮而尽,酒杯狠狠地掼在吧台上。「跟你这废铁没什么话好说,结帐!」他吼道。

白熊忽然噤声,酒吧里寂静得只剩下音乐。半晌,它平淡地报了价:『一共八十元。』

「什么鬼玩意儿...」中年人咕哝,把钞票扔下就踉跄著走出了店门。

身后悠悠地传来男性的嗓音,似乎听得出笑意:『本店欢迎您再度光临。』中年人感到一股寒意窜过背脊。是酒劲消退,畏寒了吧,他想。

***
「酒保的魅力在于神秘感。」常客里有谁这么对他说过。

作为这间酒吧的主人,他恐怕当不起神秘一词。这辈子,真正属于自己的秘密的少得可怜,再者,这是个只要有足够的阅览权限,就没什么是秘密的时代。

不说,或许更能呼应酒客们的需求。沉默是金,酒保的确是该倾听多于诉说的。调酒师一直喜欢听客户说自己的故事,像是透过他们,自己的生命获得了延长。

身为父母临老才有的独苗,双亲除了好好看著他长大,再无所求。

从小他就是个幸运的孩子,就算先天有不足,也履历光鲜地考进了国家公设的事务所。虽然业务被国家掌控在手中,不如上个世纪来的自由,会辞职,仅仅是因为有更想做的事。

双亲并未责备他放弃菁英的身份,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投入自己的梦想。这么幸福的家庭是很难得的。调酒师想,他要比别人更努力的去活著。

出生时是个早产儿的他,因为多处机能衰竭,植入人工脏器辅以长期的药物治疗,才活过医师当初预估的寿命上限。

从很小的开始,人工脏器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并不将其当成自己之外的异物。

移植电子脑,也不算什么秘密。在他出生的那个时代,为了防止某些热衷于育成菁英的家长滥用这种尚未成熟仍有危险性的技术,申请前自然必须经过完整体检和评估。

病情登记在资料库,只要有点门道就能查到。

即使为此被同学质疑他靠著电子脑才维持排名靠前的成绩,他并无太多怨怼。家境相对不好的堂哥的嫉妒,于他,也像隔了层什么。

大概电子脑抑制了他过强的情绪反应。

调酒师见过好人,也见过坏人,不认为这世上有所谓『失去人性』的恶党。在他看来,反社会人格仍然是人性的展现。许是因为见怪不怪,他一向是个镇定的人。

然而自睡眠中苏醒的他,此时却难得地因眼前的景象感到错愕。

熊。没理由出现在这里的白熊,坐在他的床边,让床垫深深陷了一角,头颅一顿一顿地打盹。

惊慌只持续了片刻,调酒师便觉出了不对。

并未特别隔音的房间里完全的静谧,床头的灯驱散了些许黑暗,但地面、墙与天花板仿佛隐匿了踪迹,房间的边界向著四野蔓延,让他肯定此处绝非现实。

原因尚且不知,自己的意识大约身在一个架构简陋的虚拟实境里?

回头再去看白熊,那身雪白的绒毛和茫然的神情,让调酒师不禁忘却魁梧的体格,把牠视作巨型的泰迪熊。

他缓缓直起上身,惯性地坐著等待晕眩消退,才侧身翻下床铺。

踏上地面的瞬间,气味和触感泉涌而来,冲击著感觉神经。

充满腐植土腥味的微风,双足落地处微微下陷,黏稠滑溜带著弹性,细小的苔藓搔痒他的脚底。

空气湿润冰凉,意外的逼真,然视界依旧狭窄,惟有床和白熊在他眼里保有形体。

再次闭上眼,其余的感官无不在向他描绘著环境。

森林。这么想著他甚至听到潺潺的水声,大约是溪流——而且相当湍急。

迟疑地摸索床头柜来支撑自己,在触及木纹的那瞬间,他一个踉跄,摔倒在质地粗糙的木质地面。下意识紧闭的眼帘外,世界剧烈地震荡翻腾。

睁眼后调酒师哑然地发现,他的床成为了足以让两个成人并肩躺下的木船,船身被沉默无形的水流重重推动。

艰难地匍匐至船头,正好瞧见白熊从倾斜的甲板上滑落,眼看就要灭顶。

意识所至,刚想著伸手便已经捞过白熊。牠没有预想的重,填充玩偶似轻易被拉上了甲板。

撞得滚作一团,他的脸埋进了温暖厚实的毛皮——接著,便不想动弹了。

已经是大人了,还是成年男性,不应该做抱著泰迪熊打滚这种幼稚的事。想是这么想的,调酒师仍然把脸埋在白熊肚子上,直到白熊开始挣扎。

看样子牠完全清醒了。调酒师松手,心底隐隐觉得有些遗憾。

水势已然静止。

目光所及的黑暗里泛起金色的涟漪,像是虚空里涌出了蜂蜜。

熊从船边垂下头颅,嘴吻凑近涌泉,试著饮水,却只是将脑袋钻进一团雾气之中。

鬼使神差地,调酒师对牠说:「不是那样,看我,然后模仿。」

他并起手指,做出适合盛装的手势,捧在掌心就口,让灿烂的流体顺著滑入喉咙。

白熊驯服牠的爪子,同样掬起了水。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令人讶异的是,并不是蜂蜜。

下个片刻,调酒师发现自己坐在吧台边的座位上,脸上还在笑著。

从未有过的雀跃冲刷过四肢百骸。这是为什么?他现在并不特别欢喜呀。

白熊站在他平时工作的吧台后。调酒师理所当然接受了这样的光景。

「你想要试试吗?」他问熊。

熊磕磕绊绊地挤出破碎的字句:「希望。」


调酒师无需去解析话中的脉络,只是感受。白熊带著忐忑的渴望掠过他的心头。「那么现在跟著我一起做。」他对这辈子第一个弟子说道。

调酒师为酒吧点起灯,让晕黄的灯光静静流淌在空气里。

待他将酒吧打理妥当,看著吧台的熊好奇地伸出前掌要去摩娑,又默默缩了回去。

「我相信你不会弄伤它的。」他说著,领著牠,用掌心轻轻抚著吧台。

熊有些困惑。

「这里是我守护的堡垒,我的庭园。」他眼里映著光,浮现出一个寂寞的微笑,「我把作为人的骄傲交给你了。」

To Be Continue:微惊悚短篇【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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