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人说姜文是内地最好的导演。

对于那时候仅仅看过《寻枪》和《让子弹飞》的姜文尾巴来说，关于姜文的才华理解得一点都不详尽，只觉得他的电影有意思。

的确，后来才明白，姜文的作品，确实高出了一个境界。

似乎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之后，姜文愈发的被人们认可成了中国少数非常有追求同时又有艺术水准的导演之一。

这源于他导演的几部作品都质量都极其高，无论是《鬼子来了》里的幽默讽刺，还是《太阳照常升起》中的耐人寻味，姜文都做到了某种极致。很多人都看到姜文电影中有不少自己的影子。

在我看来，正是生活中所经历的千般滋味，才能够使得姜文的电影有如此的思想之厚度，也许在技巧上，他的电影并不是顶尖行列的。

但《阳光灿烂的日子》确实好到没话说。

《阳光灿烂的日子》改编自王朔的小说《动物凶猛》，它是姜文导演的处女作，被《时代周刊》称为1994年全世界十大最佳电影之首。年仅16岁的主角夏雨凭此获得了影帝的称号。

话说94年真的是电影高质量爆发元年，无论从国外的《辛德勒名单》《低俗小说》《阿甘正传》《燃情岁月》《肖申克的救赎》《这个杀手不太冷》等，还是国内的《重庆森林》《饮食男女》《东邪西毒》《梁祝》《醉拳2》《醉拳2》等皆为上品。

但脱颖而出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电影界“封神”不说，观众口碑也是一致的倒。

那它究竟好在哪？

1、姜文的青春回忆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故事的发生年代是文革时期，但是那个特殊时代的尾巴时常会在很多人记忆中不自觉地留下些许痕迹，这些痕迹让人对于那个年代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从理智上我很清楚那个年代的疯狂和罪恶，但从感情上我却极其向往那个年代的热情和诚挚。

片中马小军一句台词“我也可以作证，那时候除了一些政治品质可疑的干部，贪官污吏凤毛麟角”足以为我们这些伪文艺青年“一厢情愿”提供最有力的支持，所以我无条件地喜欢《二十四城记》《山楂树之恋》等等带着深深的过去烙印的电影。

而《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那些在记忆中越来越珍贵的飘散着青春汗臭的阳光色则时常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电影虽然讲的文革中的故事，但是整部影片除了开场那“祖国山河一片红”的背景和其他地方隐约可见的标语之外，根本感受不到文革的任何影子，有的只是在空气中肆意飘荡的青春荷尔蒙和无处不在的性隐喻。

时代变了，人们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变了，可有些东西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马小军对于米兰的爱恋属于标准的姐弟恋，在属于青春的那个时间范围内，几乎每一个男生都有一个相对年长的女性作为暗恋的对象，这种爱恋在一定程度上是包含着寻找母性的端倪，马小军对米兰的痴迷就是如此。

这也一定是姜文的个体经历，所以他才能把那种感觉拍得真实而热切。

其实在这些光环的笼罩下，作为一个资深影迷，我很难不对它产生期待。因此产生的后果就是，看完之后我感到有些压抑。我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快感，或者共鸣，或者感动。

而至今还留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是它始终昏黄的色调，是它弥漫期间的荷尔蒙的气味，是马小军或忧愁或躁动的复杂心情。

姜文在影片的开头，用画外音道出了自己的感慨：

“北京，变化这么快！20年的功夫，它已经成为了一个现代化的城市，我几乎从中找不到任何记忆里的东西。事实上，这种变化已经破坏了我的记忆，使我分不清幻觉和真实。我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炎热的气候使人们裸露的更多，也更难以掩饰心中的欲望。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伴随着我，阳光充足，太亮了，使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是31岁的姜文对于青春记忆的呐喊，时隔多年，再看时也依然感受到那种炙热。

《阳光灿烂的日子》最大的成就在于还原了一个少年们的热血时代，那时恣意妄为，因为兄弟热血在大街小巷中骑车拍砖，连不良斗殴都被冠以了《国际歌》的英雄主义，当然那也是他们的自以为是。

而最能引起人追忆与怀念的，却是那个被编织的支离破碎又浑然清醒的梦。

一个年少爱情憧憬向往又畏缩不前的梦，那么是为爱勇敢还是青涩懵懂，姜文的答案是一个似是而非，缠绵悱恻的梦，一点一滴，只是将人拉回那无尽的阳光洒满长街小径的金色时光里。

2、黄加蓝的色调表达

熟悉姜文的观众会发现，他电影中很多色彩基调都以黄色作为主体。

《阳光灿烂的日子》也以黄色为基调，黄色是暖色调，它像黄色老照片一样，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切会把我们带入金黄色的回忆之中。那是一种对自己青少年时光的暖洋洋的记忆。

现实生活中我们有时候会有很多痛苦很多忧伤，这种温暖可以一定程度上抚平我们的伤口，没有寒冷没有忧伤没有悲凉。

看《阳光灿烂的日子》更多的是给你增加温柔和美好的记忆。我们可以记住许多个傍晚马小军在北京近代楼群的上空游荡的情形，夕阳西下的黄色海洋把我们所有的忧伤和痛苦都淹没了，只留下对天真烂漫的美好回忆。

黄色又是典型的大地色，它从来没有多大的深度。也无表达深度的能力。

王朔的原作小说《动物凶猛》没有承担揭示深刻意义的义务，姜文改编的电影剧本《阳光灿烂的日子》同样也没有。

所以我们也不要企图在马小军身上挖掘什么深度内涵和反思，姜文的电影琢磨不透的。

用黄色来比拟心境是一种狂躁状态是很明智的选择，一个疯子总是漫无目的的到处袭击人，直到他筋疲力尽为止。这也可以从《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找到根据。

从某种程度上讲，《阳光灿烂的日子》的黄色主调主要是其主人公马小军心境的一种外射。它告诉我们主人公温柔记忆的同时还心存狂躁不安。

马小军上镜头的第一句台词：“我操！”就已经很表露无疑的告诉我们他的桀骜不逊和离经叛道。

当我们看到他及他的伙伴骑着老式笨重的自行车驶向暗黄的街头巷尾时，

那种不顾一切又不屑一顾的眼神告诉我们老北京就是他的王国，他可以为所欲为不负责任而且惟我独尊。影片的渐次展开证明他就是这样挥霍他们那充满阳光的青春的：他可以跟伙伴一起打群架，并且拿起红砖砸向对方而面不改色。

他又可以随意的开人家的锁...

也是在某天用万能钥匙开锁的过程中，他无意的发现一张穿泳衣的女孩照片。

从此开始他全心全意死缠烂打的追求他心怡的女孩米兰。充满青春期的骚动和歇斯底里的渴望，其中不乏粗鲁的强暴，但别担心，它跟道德无关。

马小军的爱是如此的天崩地裂却又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刘忆苦的出现使他的爱情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这种苦闷与狂躁使他在阳光充足的黄色之中迷失了方向。他于是背离他的伙伴孤独的走向自我。他孤立伙伴，伙伴也孤立他。

于是影片中又出现了游泳池那一片浅蓝浅蓝的水域。这是马小军的一次非常精彩的青春忧郁点缀。

蓝色是冷色调，是电影离开观众向自身的中心收缩，我们在蓝色中感到一种对无限的呼唤。对纯净和超脱的渴望，蓝色是典型的天空色，他给人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宁静，蓝色越浅，它也就越淡漠，给人以遥远和淡雅的印象。

很显然，马小军的天空不是蓝色的，那仅仅是生命中某个时刻的停留，并且还是很浅很浅的那种。

当我们看到马小军六神无主的爬向那高大无比的跳水台时，他顿时变得安静无比并且缠绵悱恻起来，爱情原来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情。平时天马行空的口若悬河这时候很遥远很幽深。

不过，还好，此时影片就已经接近尾声。

就喜欢姜文这种收放自如的状态。

3、影片中多次出现“门”的镜头

钱锺书说：

“门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饿了就要吃，渴了就得喝。所以，有人敲门，你总得去开。你愈不知道，怕去开，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开。甚至每天邮差打门的声音，也使你起了带疑惧的希冀，因为你不知道而又愿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

门里面的世界，天然地能挑逗起人们的好奇心，就像火车总能天然的让人迷恋远方一样。

门的存在，本身就好似是潘多拉魔盒一样，总是期待着有缘人去开启。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少年马小军养成了一个特殊的爱好，他喜欢用自制的万能钥匙，偷偷打开邻居们陌生的房门。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偷窃，他沉浸在破坏欲的刺激和偷窥的欢乐之中，并且欲罢不能。

关于开门时候的心理体验，王朔在原著《动物凶猛》里这样写到：

“我喜欢用一把平平的钥匙经过潜心揣摩，不断测试，终于打开机关复杂的锁。锁舌跳开嗒的一声，那一瞬间带给我无限欢欣。”

像马小军这样的心灵感受，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有经历过，只能依靠想象还原这种特殊的快感。

但这也并非毫无比对。

这种行为和感觉，像极了小时候对书本的渴望，每一本新书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尤其在偶然翻到所谓禁书时，浑身更是充满一种犯罪般的刺激。普希金对此感受或许更为强烈与准确，他说：“每次打开书，就像打开了少女紧闭的双腿。”

“《阳光灿烂的日子》描写的就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在文化的废墟上，如何依靠自己的本能，为自己寻求生命力的发泄渠道的，这个渠道一言以蔽之，就是痞。”

这段话是哲学大师邓晓芒先生的见解。

“痞子”文化，在哲学家的眼中，其本质只是一种伪装的清纯。

痞是一种外在的形式，包裹着内在的纯洁。这种外在行为上的痞，让我们觉得很酷。这种行为所体现的青春期的青涩和单纯，才让我们感受到某种美好。

行为本身和指向上造成的反差，带来观影上的感官冲突和一种扭曲的心灵快感，构成一种混合式的美感。

我们从电影上模仿痞子的行为，却唯独将痞子的清纯关在了门里。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放出了世间的千般苦难，唯独将希望关在了盒子里。

少年马小军打开一扇又一扇陌生的房门，他也在自己的心灵上凿开了一扇又一扇门。

透过门，彼岸的阳光照进心灵。

只有当阳光照进心门的时候，在暗黑无光的天空下，马小军们的日子才会变得如此灿烂。

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体验...

门背后带给马小军的讯息，是人性的复杂和多样。是偶然的美好和残酷，是青春懵懂时候的春情荡漾，是残酷时代无法言喻的片刻感动，所有这些混合着那个夏天空气中弥漫的栀子花香，将伴随马小军的一生。

马小军的行为，无论放在哪个时代、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违反道德与法律的。但是，我们在看电影时候，却很少从法律与道德的角度，对其批评和指责。

伴随着马小军的一系列撬锁开门行为，我们同样满足着自己的窥私欲。当有人指出马小军这样做不对的时候，我们也总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是的，即使是在黑白颠倒的时代，道德也不是空洞的无限热爱，对十六七岁的少年而言，张扬而不是压抑生命中的本能，或许才是最道德的事情。即使在是非全无的社会，法律也不是冰冷的规条，对十六七岁的少年而言，寻找门后面的人性美好，或许才是最人性的法律。

马小军开门只是一个隐喻，寓意着释放人性中的本能。或者这样说，动物本能中最具生命力的部分就是性。一个变态的社会可以将人异化成动物，而动物般的性本能就是那把怂恿马小军们开门的万能钥匙。

在长篇小说《1984》中，作家奥威尔说：“做爱本身就是造反”，一次高潮就是对领袖的一次打脸。主人公温斯顿对他的女友说：“你只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

我们当然也可以这样定义马小军——也仅仅是一个腰部以下的叛逆。

当然，电影也是一扇门。

第一次观看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就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般，也在这扇门后面，睁大渴望的眼睛，探寻着带给我们的消息。

电影里青涩的爱恋，烈日下荷尔蒙的冲动，吊儿郎当的认真，没有根基的信誓旦旦，曾经的海誓山盟都深深打动了我们全身每一个毛孔。时光斗转星移之后，经历过成人社会的种种洗涤，重新观看这部电影，年少时的感觉早已经荡然无存。

就像我们站在河岸上，手上拿着水盆，打捞河面上如同月亮一样的青春，青春映在水盆里，我们似乎获得了什么，可手上却空无一物。

马小军与米兰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长得好看的人才有青春，其实不尽然。

《阳光灿烂的日子》告诉我们，青春是像童话般美妙。是“我喜欢着你，你也正好喜欢着我”的默契，是梦想横飞的年岁，虽然有阳光、灿烂、喧闹、欢乐、自由自在、初恋的甜蜜，但也会有不负责任、心虚、精力的夸耀、害怕孤单和被人排挤，多半还是庸俗和平凡的，是生活琐事，是少年念想，是岁月痕迹。

于是，摒弃了浪漫、青涩、唯美、弹钢琴、打篮球、天台、图书馆、校服、俊男美女们等众多养眼搭配的词，蓬勃、跳荡、躁动、鲜活、激情、妒忌、偷窥、暴力、热血澎湃一系列的词构成了他们身上关于青春的主要标签符号。

青春，似乎是无源无尽的亘古话题。

马小军的青春在一群军区大院能疯能闹的孩子中萌芽，他们的年少不可避免的受到当时的政治文化严重入侵，一身热血目标崇高，让成年严肃有序的行为在他们的表达下集体思觉失调。

米兰是高傲的，也许可以说是高贵的，如同一只在上的、优雅的白天鹅——至少在马小军心中如此。米兰的身材不算好，至少不如余北蓓。但马小军心里只有米兰，没有因此嘲笑米兰半句。

从对米兰的痴迷，到最后米兰在马小军心中美好形象的颠覆，颠覆了他对米兰旧有的认知。

从欣喜、焦虑、苦寻、到愤怒、疯狂，马小军的心理经历了复杂的过程。而这些，都没有哪一个是真正说得清道的明的，正如同青春期生理上的生长发育一样，充满复杂与神秘性。

当最后美好形象被一点点颠覆时，马小军的也慢慢的失望，并渐渐转化为愤怒，也许是自己心爱的女孩被朋友抢走了伤到了一个男人的自尊，也许根本就没有具体的理由，就是因为感觉变了，便不再爱了。

马小军最后选择了强暴米兰这样一个极端方式，来告别内心对她的向往，告别米兰那神秘神圣的感觉，告别对于米兰的爱与尊重。一个女孩，如果仅仅被异性作为“性”的对象后，在异性心中所持有的价值，便没有“爱”那样崇高了。

那一声“妖精”后，马小军的青春也彻底结束了。

也许他认为，这是对米兰最好的报复，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对逝去青春的作别。

米兰的出场，是从脚踝开始的，右脚踝上那个细小的挂着钥匙的绳，留给马小军深刻印象，也是导致他后来能够认出米兰、接近米兰的关键。

这根钥匙绳伴随着米兰的美好与神秘而出现，自然也伴随着马猴对米兰的喜爱和尊重而存在。

当马小军在强暴米兰时刻意把它拽掉，代表他真的是下定决心了，下决心要与那段对米兰充满向往的生活作别。白天鹅不再是白天鹅了，他看着米兰和刘忆苦的翩翩起舞，尽管那舞步曼妙的如同天鹅，但在马小军心中，已经那个没有了爱的价值。

所以后来在游泳池时，马小军毫不客气的评论米兰身材“达到出口标准了”，并在米兰屁股上踹了一脚，甚至有了后来的强暴，都源于此。此时他心里已经不再有爱来让他在性的方面尊重米兰。

姜文在为我们叙述这样一个青春期的成长历程时，选择了很好的角度，切入了关键点，针针见血，相得益彰。

影片的结尾与开头遥相呼应，已到中年的兄弟伙们坐在豪华的轿车中饮酒作乐，马路边上是当时的伙伴傻子古伦木，但他们的呼喊换来的是古伦木的一句“傻逼”，这似乎成了对一个年代的唾弃，也是对马小军几个人的唾弃，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所谓傻子不傻，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但马小军他们的以前，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马猴碰到了傻子，傻子不知为何哭得很伤心，马小军说：“别哭啊”

“别哭啊”是对傻子说的么？不！也许他记错了，也许这是他对自己说的。

结局并没有交代什么，没有结局的结局也未尝不是一种结局。

当然，电影要表达的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