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中时,学校附近有一家很著名的抻面馆,每日人满为患,不分时段。

沈阳的抻面比较特殊,汤底都是鸡架炖制,配上很重的中药料包,汤面浮着一层厚油。吃完口干,但可充分提供每日必须的能量,一天的辛劳与痛苦必须靠这碗面来抚慰。

在沈阳,喝杯“损酒儿”

抻面、鸡架、老雪,沈阳人的“城市之光”

这种称之为老汤面,需加上熬过的酱油打底。

在铁西区,看起来稍微清爽一些的鸡汤面是后起之秀。这样一碗面,在九十年代末,一般是卖两块钱,还附赠茶叶蛋,榨菜随便吃。

我们经常中午去吃,当时价格是两块五,相关附赠均已取消。但仍能看到落寞的人们,裹着军大衣进来,一人占据半张桌子,剥两瓣蒜,横摆十几瓶啤酒,再配上一个鸡蛋,度过快乐的下午时光。

当时,我们互相提醒,千万不要变成这样啊。不出三年,我们已经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张桌子上,享受着午后的阳光,以及酒精带来的美妙。

生啤一块钱一瓶,扎啤五块钱两升,任君选择。再切半盘粉肠,掰个鸡架,看着来往匆忙的学生们……这种真正的快乐和成长的自由,只需要十几块钱而已。

在沈阳,这种喝法有个专有名字,叫做去喝杯“损酒儿”。

损是自嘲,意味着下酒的菜不硬——薰干豆腐、炸花生米、狗宝咸菜,也能喝一整天。

在沈阳,喝杯“损酒儿”

老雪,学名雪花醇生,俗名夺命12度、闷倒驴、忘情水

也因此,很多场所应运而生,包括远近闻名的“梅河酒吧”,其实就是啤酒贩售点。外面的箱套从一楼摞至二楼,微风吹来,摇摇欲坠。人们在下面以塑料凳为餐桌,乘荫弓背而坐,低着头碰杯,用成卷的手纸擦嘴,谈论打过的架、受的工伤、跟了妈的儿子和劳保政策。

万事荒芜后,日日如此悠闲而漫长。

酒总是有限的,孤独才是长久的。除此之外,也有身心双重的饥饿,人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坠落的,那些时刻很快,好像什么也抓不住,从一场梦里醒来,便已身在异处,只能再喝上一杯,不断地安慰自己,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一碗面无法满足的,一顿烤牛肉或许可以。

过去在沈阳吃烤牛肉,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青年男女共烤一炉,代表着基本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中年男女围炉举杯,代表着基本已经确定婚外恋爱关系。

以前主要是吃这么个干柴烈火的气氛,对肉的品类要求不高,几盘肥瘦牛肉,外加一份墨斗,一盘拌花菜,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牛肉一般选用上脑,以姜片、葱段、糖和料油简单腌制,旺火快烤,调料分干湿两种,湿的用麻将、白糖、醋精、葱花、香菜调制,干料是孜然、辣椒、芝麻、咸盐与少许味精的混合体。

第一口什么也不用蘸,直接从火上取下来,于半空中甩掉星点油滴,直接放在嘴里,体验一番古朴深沉的沈阳文化。

在文学作品里,我认为与快乐自由的沈阳人最为贴近的形象,莫过于冈本加乃子在短篇小说《家灵》之中塑造的那位德永老人——

他拥有一门有些过时且不太精湛的手艺,面孔惹人生厌但不好拒绝,自我陶醉、热衷抱怨却又常怀真情,明知失败也能自圆其说,一往无前。

这位老人每天晚上要去同一家店里吃泥鳅汤,不断地赊账,诉说无法实现的梦,上一任老板娘在临终之前说: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呢,这家店的老板娘,代代都是嫁给放荡不羁的丈夫呢,像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祖母,都是这样呢,实在是颜面尽失。不过只要忍耐,静静地待在柜台里忍耐这种耻辱,总还是有办法继续挂招牌经营下去的。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人用尽生命来安慰你呢。”

而德永老人,在某一时刻,就会是这样用尽生命来进行安慰,在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夜晚,与他所遇见的人,彼此相互救赎

在沈阳,喝杯“损酒儿”

在沈阳,没有什么是一顿烧烤不能解决的

去年冬至,我中午去一家开了很多年的清真饺子馆吃饭。它位于一条路的尽头,牌匾破旧,没有炒菜,只有三五种荤素拌菜,饺子也只有一种馅,在这里没有其余选择,所以也就更轻松一些。

那顿饭我吃了很长时间,旁边的几桌食客也一直没换过,时间仿佛在此停滞。他们不断地抽烟,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那些烟雾被吐出来,然后融入在阳光里,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将此处与外界分隔开来。

我在他们的对话里,听到许多个名字:

一位前任市长的名字,曾经十分风光,而后锒铛入狱,不久死去,他们在谈论其城市规划何等先进;

一位球员的名字,与明星结婚,后染上毒品,绯闻不断,他们在谈论其在边路是何等迅捷;

一位同事的名字,下岗之后,东山再起,却被一场疾病迅速击倒,他们在谈论其命运是何等幸运;

一位爱人的名字,她在春天舞厅里用的是一个,在秋天的旷野里则是另一个。

旷野是以前的厂区,十万人曾聚集于此,如今被夷为开阔的平地,钢筋从地上生长出来,阻碍着后来者与记忆。

人们就是被许多个名字这样连接起来的,从这里开始,从几瓶啤酒和一盘饺子开始,延伸至彼此的深处。

在沈阳,人人能够快乐而自由。在沈阳,也没有人能够快乐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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