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語重心長的話——給現代中國青年

朱光潛

我在大學裡教書,前後恰已十年,年年看見大批的學生進來,大批的學生出去。這大批學生中平庸的固居多數,英俊有為者亦復不少。我們辛辛苦苦地把一批又一批的訓練出來,到畢業之後,他們變成什樣的人,做出什樣的事呢?他們大半被一個共同的命運註定。有官做官,無官教書。就了職業就困於職業,正當的工作消磨了二三分光陰,人事的應付消磨了七八分光陰。他們所學的原來就不很堅實,能力不夠,自然做不出什麼真正的事業來。時間和環境又不容許他們繼續研究,不久他們原有的那一點淺薄學問也就逐漸荒疏,終身只在忙「餬口」。這樣一來,他們的個人生就平平凡凡地溜過去,國家的文化學術和一切事業也就無從發展。還有一部分人因為生活的壓迫和惡勢力的引誘,由很可有為的青年腐化為土紳劣豪或貪官污吏,把原來讀書人的一副面孔完全換過,為非作歹,恬不知恥,使社會上頹風惡習一天深似一天,教育的功用究竟在哪裡呢?

想到這點,我感覺到很煩悶。就個人設想,像我這樣教書的人把生命斷送在粉筆屑中,眼巴巴地希望造就幾個人才出來,得一點精神上的安慰,而年復一年地見到出學校門的學生們都朝一條平凡而暗淡的路徑走,毫無補於文化的進展和社會的改善。這種生活有何意義?豈不是自誤誤人?其次,就國家民族的設想,在這嚴重的關頭,性格已固定的一輩子人似已無大希望,可希望的只有少年英俊,國家耗費了許多人力和財力來培養成千成萬的青年,也正是希望他們將來能擔負國家民族的重任,而結果他們仍隨著前一輩子人的覆轍走,前途豈不很暗淡?

青年們常歡喜把社會一切毛病歸咎於站在臺上的人們,其實在臺上的人們也還是受過同樣的教育,經過同樣的青年階段,他們也曾同樣地埋怨過前一輩子人。由此類推,到我們這一輩子青年們上臺時,很可能地仍為下一輩子青年們不滿。今日有理想的青年到明日往往變成屈服於事實而拋棄理想的墮落者。章宗祥領導過留日青年,打過媚敵辱國的蔡鈞,而這位章宗祥後來做了外交部長,簽訂了二十一條賣國條約。汪精衛

投過炸彈,坐過牢,做過幾十年的革命工作,而這位汪精衛現在做了敵人的傀儡,漢奸的領袖。許多青年們雖然沒有走到這個極端,但投身社會之後,投降於惡勢力的實比比皆是。這是一個很可傷心的現象。社會變來變去,而組成社會的人變相沒有變質,社會就不會徹底地變好。這五六十年來我們天天在講教育,教育對於人的質料似乎沒有發生很好的影響。這一輩子人睜著眼睛蹈前一輩子人的覆轍,下一輩子人仍然睜著眼睛蹈這一輩子人的覆轍,如此循環展轉,一報還一報,「長夜漫漫何時旦」呢?

社會所屬望最殷的青年們,這事實和問題是值得鄭重考慮的!時光向前疾駛,毫不留情去等待人,一轉眼青年便變成中年老年,一不留意便陷到許多中年人和老年人的厄運。這厄運是一部悲慘的三部曲。第一部是懸一個很高的理想,要改造社會;第二部是發見理想與事實的衝突,意志與社會惡勢力相持不下;第三部便是理想消滅,意志向事實投降,沒有改革社會,反被社會腐化。給它們一個簡題,這是「追求」、「彷徨」和「墮落」。

青年們,這是一條死路。在你們的天真爛漫的頭腦裏,它的危險性也許還沒有得到深切的瞭解,你們或許以為自己決不會走上這條路。但是我相信:如果你們沒有徹底的覺悟,不拿出強毅的意志力,不下艱苦卓絕的工夫,不作腳踏實地的準備,你們是不成問題地仍走上這條路。數十年之後,你們的生命和理想都毀滅了,社會腐敗依然如故,又換了一批像你們一樣的青年來,仍是改革不了社會。朋友們,我是過來人,這條路的可怕我並沒有誇張,那是絕對不能再走的啊!

耶穌宣傳他的福音,說只要普天眾生轉一個念頭,把心地洗乾淨,一以仁愛為懷,人世就可立成天國。這理想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可是也深刻到不能再深刻。極簡單的往往是正途大道,因為易為人所忽略,也往往最不易實現。本來是很容易的事而變成最難實現的,這全由於人的愚蠢、怯懦和懶惰。世間事之難就難在人們不知道或是不能夠轉一個念頭,或是轉了念頭而沒有力量堅持到底。幸福的世界裡決沒有愚蠢者、怯懦者和懶惰者的地位。你要合理地生存,你就要有覺悟、有決心、有奮鬥的精神和能力。

「知難行易」,這覺悟一個起點是我們青年所最缺乏的。大家都似在鼓裡過日子,閉著眼睛醉生夢死,放棄人類最珍貴的清醒的理性,降落到豬豚一般隨人飼養,隨人宰割。世間寧有這樣痛心的事!青年們,目前只有一樁大事——覺悟——徹底地覺悟!你們正在做夢,需要一個晴天霹靂把你們震醒,把「覺悟」兩字震到你們的耳裏去。

「條條大路通羅馬」。實現人生和改良社會都不必只有一條路徑可走。每個人所走的路應該由他自己審度自然條件和環境需要,逐漸摸索出來,只要肯走,遲早總可以走到目的地。無論你走哪一條路,你都必定立定志向要做人;做現代的中國人,你必須有幾個基本的認識。

一、時代的認識——人類社會進化逃不掉自然律。關於進化的自然律,科學家們有不同的看法。依達爾文派學者,生物常在生存競爭中,最適者生存,不適者即歸淘汰。依克魯泡特金,社會的維持和發展全靠各分子能分工互助,互助也是本於天性。這兩種相反的主張產生了兩種不同的國際政治理想。一種理想是擁護戰爭,生存既是一種競爭,而在競爭中又只有最適者可生存,則造就最適者與維持最適者都必靠戰爭,戰爭是文化進展的最強烈的刺激劑。另一種理想是擁護和平,戰爭只是破壞,在戰爭中人類盡量發揮殘酷的獸性,愈殘酷愈貪摧毀,愈不易團結,愈不易共存共榮;要文化發展,我們需要建設,建設需要互助,需要仁愛,也需要和平。這兩種理想各有片面的真理,相反適以相成,不能偏廢。我們的時代是競爭最激烈的時代,也是最需要互助的時代。競爭是事實而互助是理想。無論你競爭或是互助,你都要拿出本領來。在『競爭中只有最適者才能生存,在互助中最不適者也不見得能坐享他人之成。所謂「最適」就是最有本領,近代的本領是學術思想,是技術,是組織力。無論是個人在國家社會中,或是民族在國際社會中,有了這些本領,才能和人競爭,也才能和人互助,否則你縱想苟且偷生,也必終歸淘汰,自然鐵律是毫不留情的。

二、國家民族現在地位的認識——我國數千年來閉關自守。固有的文化可以自給自足,而且四圍諸國家民族的文化學術水準都比我們的低,不曾感到很嚴重的外來的威脅。從十九世紀以來,海禁大開,中國變成國際集團中的一分子,局面就陡然大變。我們現在遇到兩重極嚴重的難關。第一,我們固有的文化學術不夠應付現時代的環境。我們起初懾於西方科學與物質文明的威力,把固有的文化看得一文不值,主張全盤接受歐化;到現在所接受的還只是皮毛,毫不濟事,情境不同,移植的樹常不能開花結果,而且從兩次大戰與社會不安的狀況看來,物質文明的誤用也很危險,於是又有些人提倡固有文化,以為我們原來固有的全是對的。比較合理的大概是兼收並蓄,就中西兩方成就截長補短,建設一種新的文純學術。但是文化學術須有長期的培養,不是像酵母菌可以一朝一夕製造出來的。我們從事於文化學術的人們能力都還太幼稚薄弱,還不配說建設。總之,我們舊的已去,新的未來,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和其他民族競爭或互助,幾乎沒有一套武器或工具在手裡。這是一個極嚴重的局勢。其次,我們現在以全副精力抗戰建國。這兩重工作中抗戰是急需,是臨時的;建國是根本,是長久的。多謝賢明領袖的指導與英勇將士的努力,多謝國際局面的轉變,我們的抗戰已逼近最後的勝利。這是我們的空前的一個好機會,從此我們可以在國際社會中做一個光榮的分子,從此我們可以在歷史上開一個新局面。但是這「可以」只是「可能」而不是「必然」,由「可能」變為「必然」,還需要比抗戰更艱苦的努力。抗戰後還有成千成萬的問題亟待解決,有許多惡習積弊要洗清,有許多文化事業和生產事業要建設。我們試問,我們的人才準備能否很有效率地擔負這些重大的工作呢?要不然,我們的好機會將一縱即逝,我們的許多光明希望將終成泡影。我們的青年對此須有清晰的認識,須急起直追,抓住好時機不讓放過。

三、個人對於國家民族的關係的認識——世界處在這個劇烈競爭的時代,國家民族處在這個一發乾鈞的關頭,我們青年人所處的地位何如呢?有兩個重要的前提我們必須認識清楚:

第一,國家民族如果沒有出路,個人就決不會有出路;要替個人謀出路,必須先替國家民族謀出路。

第二,個人在社會中如果不能成為有力的分子,則個人無出路,國家民族也無出路。要個人在社會中成為有力的分子,必須有德有學有才,而德行學問才具都須經過艱苦的努力纔可以得到。

以往我們青年的錯誤就在於對這兩個前提毫無認識。大家都只為個人打計算,全不替國家民族著想。我們忙著貪圖個人生活的安定和舒適,不下工夫培養造福社會的能力,不能把自己所應該做的事做好,一味苟且敷衍,甚至用種種不正當的手段去求個人安富尊榮,鑽營、欺詐、貪污,無所不至,這樣一來,把社會弄得日漸腐敗,國家弄得日漸貧弱。這是一條不能再走的死路,我已一再警告過。我們必須痛改前非,把一切自私的動機痛痛快快地斬除乾淨,好好地在國家民族的大前提上做工夫。我們須知道,我們事事不如人,歸根究竟,還是我們的人不如人。現在要抬高國家民族的地位,我們每個人必須培養健全的身體、優良的品格、高深的學術和熟練的技能,把自己造成社會中一個有力的分子。

這是三個最基本的認識。我們必須有這些認識,再加以艱苦卓絕的精神去循序實行,到死不懈,我們個人,我們國家民族,才能踏上光明的大道。最後,我還須著重地說,我們需要徹底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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