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房难”

几乎是上世纪90年代

上海人的集体记忆

1985年,建设部把住房困难户的标准统一定为

人均居住面积4平方米

按此标准,1985年

上海的住房困难户、无房户达46.94万户

占总户数的四分之一

弄堂当中,搭出一个小房子,也就一个多平方

天气好的时候,大家赶紧在弄堂里晾晒衣被,有时还要争抢“地盘”

当时一户人家,左侧板壁里是卫生间,女主人正坐在浴缸上吃饭

四块地砖并排铺设,这就是弄堂的宽度。

一座水泥楼梯占去了一半空间,台阶上还开了两个洞口。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拿着一瓷盆白米饭…

原来,楼梯下这1平方米空间竟是一家人的厨房。

一处弄堂里的住户家中都没有洗浴空间。

大家便约定,天黑之前,男人们可以在弄堂里洗澡;夜里10点以后,女人们躲到弄堂最深处摸黑洗澡。

有一间狭窄的阁楼,一张单人床几乎挤满全部空间,床边铺着地铺。一对新婚夫妻与男方的母亲合住于此。

“以后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就现在这个情况,怎么要孩子?”

到了夏天,住在火车站南广场棚户区的人们就在马路上架好躺椅,搬出桌子。

三三两两地聊天,或是搓麻将、打牌。

有些人干脆铺好凉席,沉沉睡去。

这些照片的拍摄者叫做周明

从小在北方长大

1975年,15岁的他,随父母定居上海

刚到上海的他还操着一口

带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话

如今的他说起上海话

无异于土生土长的上海人

他自我定位为“老资格的‘新上海人’”

“我比一般人更了解上海

同时,我也能以与上海人不同的

视点来观察、记录上海”

周明向记者展示《上海蜗居》的部分照片 胡幸阳 摄

周明的拍摄始于1992年

其后5年间,他骑着“永久”牌自行车

逛遍当时的上海中心城区

走访超过1000户人家,拍摄了上千张照片

这些照片被他束之高阁20年

直到最近才重新面世

如今身为上海师范大学摄影专业教研室主任的周明,将这组影集命名为“上海蜗居”,而它也诚实展现了上世纪90年代上海人的居住情况。

随着改革开放深入,上海城市建设开始腾飞,这些老照片成为这座改革开放前沿城市巨大变迁的珍贵缩影。直到2019年,它们仍在社交网络上被不断传播,热度不减。

棚户低矮且拥挤,孩子不用伸直手臂就能摸到两侧屋檐。

“别光拍他们家,来拍拍我们家”

从1992年到1996年,周明在一个个陌生的弄堂间奔波,换了一台相机,骑坏了两辆自行车,穿烂了四双鞋。

每次拍摄前,他都会先与拍摄对象聊上半天,把他们家里情况摸清后,再有选择、有目的地拍摄。周明告诉记者,如果直接偷拍、抓拍,一来,有侵犯隐私权之嫌;二来,可能引发被摄者的抵触情绪,影响交流。

聊开了以后,居民们不仅同意让他拍摄,更有人主动拉他回家,请他拍照。周明说,即使他告诉居民自己并非记者,对他们的现状无能为力,居民们仍然愿意告知家中情况。“有的人会说,‘别光拍他们家,我们家条件更差,来拍拍我们家’。有的人甚至一边蹲马桶,一边和我聊天,让我拍照。

老南市的一个弄堂,看到有人来拍照,几户人家都聚拢过来

正因此,他可以按需求挑选拍摄对象。周明给自己定了规矩:只拍人均住房面积4平方米以下的家庭;只拍上海人。

为了求证,他会要来住户的户口簿与房票簿;而住户为了证明自己居住环境不佳,也往往愿意提供。

有些家庭,周明觉得特别有代表性,却没法拍。有户人家,家中连扇窗户都没有,三口人挤在一个两三平方米的单间内。房间太暗,又只有一盏3瓦的小灯。“我手里的器材根本没法拍,拍出来一团漆黑。”还有的房间实在太小,周明的镜头不够广,他退到墙边也无法拍下室内全部场景。

占用公共空间“在当年太常见了”

对着电脑里一张27年前的照片,周明只能回想起大概的拍摄位置。“照片是在潘家湾附近拍的”。

潘家湾是什么地方?上海地名志中有解:普陀区东部,苏州河与彭越浦之间,为沪西著名的“两湾一宅”棚户区之一。记者找去,却只见密集的高层住宅楼群和大片绿地。那里的棚户区已被改建成上海有名的大型商品房小区——中远两湾城。

住房困难的居民,善于在室外拓展空间,邻里间既互相竞争又彼此协调

老南市的一个弄堂里,两家人为了开拓空间,各搭了一个阳台

住在中远两湾城的黄海在上世纪90年代恰巧也是该地居民。他看了记者向他展示的照片后说,这种把公共空间占为己用的情况“在当年太常见了”,“大家家里都挤,只能往外扩张,每个人都这样,邻居之间也不会说什么”。

黄海当年很瘦,弄堂再狭窄,他也有信心挤过去。真正让他担心的是消防安全问题。每年过年时,他都惴惴不安,生怕哪家走水。“那时候大年三十、年初四晚上,大家都要放鞭炮。万一着火了,消防车怎么开进来?

如今这里成了中远两湾城,邵剑平摄

从潘家湾向东步行不到两公里,记者找到了周明另一处拍摄地。他向记者介绍过照片拍摄的背景,“房子小,没地方放电风扇,夏天又闷又热,很多人晚上就睡在马路上”。上世纪90年代的夏夜,天目西路上没几辆车。住在南广场棚户区的人们就在马路上架好躺椅,搬出桌子,三三两两地聊天,或是搓麻将、打牌;有些人干脆铺好凉席,沉沉睡去。

如今,没人有必要再睡在天目西路上。南广场是上海火车站周边最早开始动迁改造的地方。这里已被改造成不夜城商圈。夜里,车流不息,路边太平洋百货、环龙商场和长城假日酒店灯火通明。

北广场的棚户区已不复存在,画面中最左侧写字楼为新理想大厦。 胡幸阳 摄

一次意外,珍贵的底片封存了许多年

本来,周明每冲洗出一张照片,都会在背面写下拍摄时间、地点、人物与故事。可惜,这些文字记录随照片一起,被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弄丢了。底片还在,照片可以重新冲洗,但珍贵的文字记录就此遗失。他因此心灰意冷,将底片封存了多年。

2015年,他在外滩美术馆举行题为“90年代上海摄影的底蕴”的讲座时,展示了当年的部分照片,反响出人意料地热烈。有人想方设法联系上他,只为告诉周明,他在某张照片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是住在泰兴路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男主人是大学老师。一家六口人,蜗居在小阁楼里。”周明翻出那张照片,向记者介绍,“一开始他们不让我拍,觉得很丢脸,但我没有放弃。我觉得这家人家很有代表性——家庭条件不错,无论是文化水平还是收入都不错,就是住房有困难。”之后,周明又去拜访了两次,终于获得拍摄许可。

人们的热情让周明意识到,即使没有文字,这些照片依然存有价值。他翻找出其余底片,挑选并冲洗了约600张,集合成影集《上海蜗居》。

底楼积水,除了擡高家具,住户也只得把脚搁在椅子上。

相机的取景框

正是观察、记录上海的绝佳窗口

摄影师陆元敏在上世纪90年代拍摄过两部影集——《苏州河》和《上海人》。陆元敏同周明不一样,他的照片“只是他自己的日记”,视角更主观一些。但毫无疑问,他的照片“稀里糊涂起了纪实的作用”,保存了1990年至2000年各式各样上海人的生活常态。

姚建良则喜欢聚焦浦东的变迁。从1994年东方明珠电视塔落成起,他每年都会登塔,在同一位置、同一方向拍摄陆家嘴的全景。第一张照片里,陆家嘴除了东方明珠几乎没有一处高耸的建筑,满眼尽是低矮的房屋和青褐色顶棚;2015年,陆家嘴金融城基本建成,棚户区早已不见踪影。

远眺浦东 姚建良摄

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 姚建良摄

陆家嘴 姚建良摄

陆家嘴隧道口 姚建良摄

周明的拍摄正巧赶在上海“住房难”问题的尾声阶段。当时,旧区改造如火如荼。一些照片中,墙上刷有大大的“拆”字;在另一些照片中,危房、棚户、简屋被还原成砖头、木板与石块、瓦片。工人们挥舞着大锤,远处,是一栋栋新建的高楼。

他敏锐意识到,上海人很快就会摆脱居住困境,“所以,1996年后我暂停拍摄,准备寻找新的主题”。的确,上海城市更新已进入攻坚期。这座城市正在探索,努力走出一条风貌保护、城市更新、旧区改造、大居建设和住房保障有机结合、统筹推进的新路。

周明很快找到新的方向——都市景观摄影。他就此告别街头摄影,希望能用更宏大、更直观的拍摄主题表达上海这个“超级城市”。从2000年起,他在十年间先后拍摄了3部影集,将其命名为“都市三部曲”。周明介绍,首部影集《卸装》聚焦的是上海飞速发展时的“B面”,讲述繁华都市不为人了解的另一面。

“上海的城市变迁太快了,每年面貌都不一样。”周明感慨道,“以前,我拍当下的生活,等时间流逝,10年、20年后,它们自然成了展示过去的老照片,成为过去的时空切片。而现在的城市景观变化快,照片已经不再需要那么久的时间沉淀。”

有时候,他会从家中窗户向外远眺,而窗外的风景总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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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幸阳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周明 摄(部分刊登于3月2日“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微信编辑:皮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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