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André Nusselder


「那麼,這種裝置(dispositif)難道不是——通過這一框架,人們得以一窺大他者之場景——從史前的拉斯科巖畫到計算機生成的虛擬現實的幻想空間的基本裝置嗎?難道計算機交互界面不正是這一框架的最終的實體化?恰當地規定了「人的維度」的是熒幕,我們通過這一框架與不存在的「超感官」世界交流。」

——齊澤克,《自由的深淵》,1997

在我有機會參與一個有關賽博空間的前提與影響的哲學-人類學研究項目時(現在這本書便是我的成果),是斯拉沃熱·齊澤克的上述段落幫助我在精神分析領域與信息通信技術(ICT)領域建立起聯繫。

從拉康的角度分析賽博空間的一個顯而易見的角度是想像性認同與符號性認同,以及它們在「虛擬身份」的建構中起的作用。但拉康提出的第三個至關重要的類型:實在界呢?在這裡,齊澤克指出要對幻想的概念進行更為仔細的觀察,其結果綜合了幻想的三個領域:想像的,符號的和實在的。最重要的是,我發現幻想是精神分析的一個極為核心的概念(至少在弗洛伊德-拉康這一派系中如此)。那麼,比起將幻想視作「通過數字技術思考」的線索,對信息時代的身份的研究有沒有更好的進路?齊澤克的上述提示開了個好頭,但接下來怎麼辦?我們應該如何理解「窗口」這一人類現實的關鍵概念?這種現實不可避免地與虛擬領域聯繫在一起。其次,虛擬性是如何和無意識的「大他者之場景」聯繫在一起的?虛擬世界在其技術化身出現前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的話,技術虛擬性又如何和其它類型的虛擬區分開?掌握精神分析理論本身也需要一些艱苦的工作(為此我在巴黎度過了一年),因為在拉康的理論中幻想如何運作並不明顯。由於這一工作沒有廣泛而系統地開展過,我不得不首先將拉康的全部作品中有關幻想的分散的碎片拼接起來。通過這些初步工作,我接觸到了許多基本的問題:幻想的本體論地位如何?其與想像界的區別是什麼?幻想與享樂的關係——及我們是否真的能將這種快感僅僅視為神經症患者慾望的壓抑的替代品。隨後是弗洛伊德-拉康主義歸為實在界的問題。所以,很顯然,緊隨齊澤克留下的簡單提示之後的是一整套困難而又關鍵的問題。

無論在齊澤克的著作中尋找解答這些問題的指導這一想法多誘人,我認為更精確的方法應當是轉向拉康本人的著作——這也是齊澤克的理論的支柱——來直接建立拉康主義的賽博空間分析。這避免了陷入「齊澤克式」的對拉康的理解,並且使人能更系統地考察幻想與交互的問題——這並非齊澤克著作中最為嚴謹的部分(因此,這一工作沒有先例,因為其涵蓋了拉康理論中與賽博空間分析相關的所有內容)。而拉康不也說過嗎?不理解他的著作更好,因為這給了讀者解釋他們的機會(S.20,35)。闡釋「交互界面」這一主題讓我得以匯聚並解釋拉康對「幻想」的零碎的評論,並從中發展出一套關於賽博空間的觀點。鑒於齊澤克也以他的方式「解釋」拉康,我希望採取同樣的方法以避免僅僅在重複拉康的危險。以一種拉康主義的角度看來,像一條狗一樣追隨「主人」來教會你一句話或一套理論的意義,是人能犯的最大錯誤。因此,「回到」那個「原始的」理論,重新闡釋其意義,是唯一合理的可能性(回到拉康(retour à Lacan)?)。

我研究的對象是賽博空間。鑒於目前的工作同樣試圖通過當代的事例或案例(再)闡釋信息時代的拉康主義,本書的主題也是對拉康的主體性理論的一次「更新」。正因如此,我的研究方法是一柄雙刃劍:在利用拉康的理論對「屏幕中的生活」的分析的同時試圖詮釋拉康的一些困難或抽象的概念。我研究的根本問題是屏幕或窗口的(本體論的)狀態究竟為何,因此本書的副標題是「拉康主義賽博格本體論」。其核心論點是計算機屏幕在(作為一種心理空間的)賽博空間中作為幻想的屏幕起作用。我的方法是對拉康理論的(再)思考,並將其應用於信息通信技術,同時代入有關該主題的一些最為相關的研究。

為了將賽博空間同其它相關的術語區分開,必須在此處提出一些意見。人們普遍承認「新媒體」具有以下三個決定性特徵:數字的,多媒體的和交互性的。但根據定義,新媒體並非信息通信技術(ICT)的同義詞,這一術語我在上面已經使用過。像電報或電話這一類老式非數字的媒體也屬於ICT。今天我們趨向於將所有ICT都視為新媒體,因為它們正日漸數字化:例如行動電話是數字的,互動的,也越來越多媒體化。此外,「新媒體」僅僅是今天基於數字的媒體技術的一個子類。雖然數字化會減少「新媒體」這一術語與信息通信技術間的差異,但這種差異是無論如何不應當忽視的。

我要討論的技術是數字技術,也即作為人類現實的廣泛領域(通信,娛樂,科學……)的媒介的計算機。但作為一個對人類思維感興趣的哲學-人類學家,我主要關注的是這一技術的精神(而非材料)方面。因此我研究的主題應該說是賽博空間:作為計算機編碼對象(數據化客體)的概念化或呈現的心理空間。構成我的分析對象的世界觀基礎的這一場數字革命,正如常說的一樣,將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資料庫:一個只能通過各種界面訪問的計算機編碼化的對象的世界。這一狀況從「哲學」的角度意味著三個基本領域:作為編碼的對象的「本體的」維度的母體,其僅由0和1組成(資料庫);作為編碼對象的概念化或呈現的「現象的」賽博空間;以及作為關鍵媒介的交互界面。交互界面是將人引入賽博空間,將其連接至「母體」的「門」,但同時——由於其特殊的構成——卻仍然將其從一個整體中分離出來。介於作為資料庫(母體)的世界不能在沒有媒體(交互界面)的情況下向我們顯現,我認為這與拉康理論中的幻想具有相似的地位。拉康認為(至少在我的「解釋」中認為)幻想也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媒介,用於「連接」不可接觸的實在界和人類精神生活中想像性描述和符號性表徵的世界。我在此處的理論轉向(或許應該叫扭曲?)當然是從「心理學的」有關中間屏幕的理論轉向今天屏幕的數字形式。但由於賽博空間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心理空間」,我認為這種轉變是值得的,並希望它是有效的。

《黑客帝國》1999

「屏幕上」的新媒體客體與計算機資料庫中的01編碼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係。將對象數字化為計算機代碼的程序演算法決定了對象的編碼方式與它在屏幕上的「重現」方式,不同的程序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將編碼對象呈現於現實中。因此,物體的外觀還取決於技術的可能性與限制。「舊媒體」通常只有一種用於顯示對象的交互界面(銀幕上只能播放一種格式的電影,電腦屏幕則可以為數字電影設置多種格式;傳統文本必須以例如書籍的形式閱讀,超文本則有各種外觀),「新媒體」通常有多個界面。在數字技術時代,身份概念日漸成問題的地位和這一情景是相吻合的。

當代碼對象及其形式(格式)不再具有嚴格意義上的身份,它們之間不再有完全的一一對應或類比時,用戶和屏幕上的記號(sign)間的關係就超越了詮釋與詮釋學。在符號代表抽象的概念這一理想關係中引入客體的技術形式帶來了一個扭曲(且令人不安)的元素。因此,用戶與記號間的關係也是一種「控制論」:客體的形式同樣取決於呈現它的技術媒體。從拉康對記憶中的客體的編纂與其後的回憶的觀點來看,值得注意的是拉康不認為這一過程僅僅是語言或純粹的編碼的過程。正如他在對控制論的討論中表明的那樣,這種假定的0和1的清晰語言總是被人的思維本書的虛構元素所「扭曲」。在拉康建立的「幻想的第一個模型」中,虛構元素調節編碼對象及其呈現,這其中已經表現出和新媒體模型的相似性。因此我認為從弗洛伊德-拉康的精神分析學來看,這種編碼對象的幻想中介正是計算機交互界面的全部內容物。正如拉康認為客體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人的思維的(幻想的)可能性與侷限性,技術界面同樣也決定了對象的呈現形式。因此,技術正扮演著「人類心靈」的角色。正如早期人類在洞穴的石壁上畫出他的另一個自我(the other Self),從而開創了他的世界,現代人在計算機技術的交互界面上(或說,通過計算機技術)「畫出」了他的虛擬的自我。

用語言排列起技術並不一定意味著將它們僅僅設想為「語言」或在「新語言」中編纂對象的符號現象。我的立場也沒有將它們視為在「實在的現實(real reality)」上鋪設的新圖像替代層。數字技術「最深刻」的方面——它們最接近「我們所知的」現實的地方——是它的符號界(代碼,記號……),想像界(視聽)和實在界的組合(無論這是什麼: 影響,脈衝……?)。化身(avatar)是用來說明這一過程的模型:化身是我們由於獲取自我形象並用來在互聯網上跨越虛擬世界或在基於文本的社區中「書寫」我們的身份時假定的虛擬人物(personae)。廣義上說,它是我們呈現在一切形式的計算機媒介通信中的「面孔」。甚至電子郵件和個人網站也會產生我們的頭像。化身說明瞭拉康用於分析人類現實的三界:想像界,符號界和實在界。化身可以包括自我形象,自我呈現中的符號元素。例如,我們可以在虛擬現實或其它通過PC可以進入的虛擬環境中開一場商業,娛樂或治療目的的「虛擬的」(以計算機為中介)會議。我在這種虛擬空間中的自我呈現包括了想像的和符號的元素:有我面孔或我整個身子的圖像,我用話語和其餘代碼來(準確地)表達我的意思。問題當然是這個虛擬自我是否仍然和真實的自我相關。在此,我們觸及到了實在界的關鍵概念,我在本書中將對其進行廣泛的闡述。我的論文認為化身與實在界息息相關——在此我遵循拉康(至少是我詮釋的拉康)——屏幕或幻想的形成與實在界有關,儘管是以一種模糊而複雜的方式。

《攻殼機動隊》1995

所以,我們可能真的是為了獲取我們自己的一個令人愉悅的形象而創建虛擬人物;此中顯示了由器官主導的虛擬圖像與代碼的秩序。但我們要質疑的是這是否僅僅是對簡單的快感的追求,正如弗洛伊德-拉康主義精神分析質疑幻想與實在界的關係是否只是簡單的對感的替代。我們可能會忘記屏幕具有的防禦功能,並且過於輕易地就將實在界當作一個給定的(簡單)範疇。拉康將實在界與不可能性聯繫在一起,從而將精神分析定位於一個在悲劇範疇中尋找真理的位置。拉康甚至聲稱精神分析在失去了悲劇感的社會中變得不可能——這或許能被鮑德里亞對超(快樂)現實的社會的描述所證實:在其中,無意識「蒸發了」。

將計算機交互界面考慮為呈現客體的幻想窗口也可能牽連出拉康理論中的其它觀點,這些觀點目前仍然將語言視為人類的主要世界。對交互界面的分析可能會將技術作為一種能和語言一樣影響人類世界的力量。拉康理論在任何情況下的發展都顯示出和技術文化的發展有趣的平行,例如將焦點從作為自洽結構的語言向作為基本媒介的幻想的轉移。這種轉變似乎非常適合於掌握新媒體藉助多種不同的界面「展示」客體的煙幕。拉康的理論超越了確定了家長制社會的身份概念(父親的隱喻)。通過關注幻想,拉康不需要成為後現代主義者也能夠對差異擁有更深刻的理解。他沒有放棄一個正式的,「理性的」主體的原則——他不會聲稱主體僅僅是「物質」。由此,拉康以幻想為關鍵概念建立了他的主體理論:主體不能避免在新的形式或新的技術交互界面中「實現」自身。我認為這一主體理論完全可以取代現代主義(其主張「身份」)乃至後現代主義(其譴責「身份」)的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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