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英雄電影普遍有著高度相似的敘事節奏,這一節奏的確立則和情節息息相關。幾乎所有的超級英雄電影——至少其系列的第一部——故事都圍繞著英雄的誕生,近期上映的《驚奇隊長》便是例證之一。

儘管《驚奇隊長》在手法上採用了一定程度的蒙太奇,想要捋清故事情節的時間順序卻並不困難。按照電影所述,『驚奇隊長』這一能力/身份來源於沙灘上的爆炸。當作為飛行員的卡羅爾被迫炸毀博士的心血之作,爆炸產生的光束在一瞬間將她團團圍住並與此同時滲入了她的身體。接著,失去記憶的她被羅格帶去了克里星,並以戰士的身份繼續生活。

可以看到,故事開始於一個神話式的瞬間。在這個瞬間裏,一束光,從外部照耀了卡羅爾並同時滲入她的身體。猶如克萊因瓶或者莫比烏斯環,後來的驚奇隊長毫無疑問是在這一時刻誕生的,而她誕生的標誌則是這道外密性的光。滲透與包裹,截然相反的兩個詞語決定了這也是背反的時刻,異在性被銘刻於驚奇隊長的生命之中,倘若不是精靈的贈禮也必將是某種古老巫術的祕儀。這當然是最初與最後的瞬間,也是自我構型的時刻。所謂自我,其建構有賴於他人形象的出現,儘管在過程中他人更多是作為敷設的空位參與其中,或者說,作為中介。這也解釋了即便處於誕生的時刻,為何卡羅爾的記憶也並非一片空白。她仍然記得,更確切地說,回溯性地記得博士。博士成為了原初的他者,縈繞於驚奇隊長後來的記憶裏,猶如洞穴中幽暗的迴響。

拉康將想像界的對象關係——自我以中介形成的對自我的想像性關係以及通過對像的認同而確立起來的自戀關係——看作是構築『自我』的必經之路。也就是說,當卡羅爾藉助於博士這面鏡子以投射的方式回望自己,她在鏡中看到的除了自己,還有屬於博士的東西。一連串的疑問由此出發:為何博士的形象會貫穿整部電影?『驚奇隊長』的命名是否源於博士名字的變體?從對鏡子的凝望中,那個一度叫做卡羅爾的女人,誤認的究竟是誰的面影?

一連串的問題引誘我們來到了張棗的世界。在那裡,他寫下這樣的句子: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很顯然,在這首詩裏,南山是那面鏡子。在這面鏡子裏,『她』看到的是一個想像中的自己。南山並不以落花的形式表徵它的後悔。但山上的梅花到底是落下了,因為她告訴了南山這件事。如果說,她在鏡中看到除了身後窗外的南山還有自己,那也是因為她在南山中看到了自己。這一刻,鏡中的她眼眉低垂,猶如山上的梅花飄落——並不是山上的梅花在模仿她的心情,相反,是她在模仿著山,是她將自己交給了山上的梅花。那一刻,坐在鏡子外面的她消失了。她將自己拋入鏡中,並因此清空了現實中自己的位置,這也是想像向她索要的代價。這當然是昂貴的代價,但想像是世界上最守信用的商人。它並不欺騙你,或者說,它欺騙你,出於誠實。這也是為何拉康在解釋他的光學模型時會這樣說——由於花束投射到凹面鏡的光線反射回來,在對稱點上匯聚,於是當我們處於O的位置,便會看到花束插在花瓶中的鏡像,儘管其中什麼都沒有,『你也根本看不到真實的花束』。

我們向想像換取的難道不正是這樣一種欺騙嗎?目的,便在於遮蔽真實。這也恰是卡羅爾從博士身上想要看到的自己。當她將自己置於他者的位置把目光投向博士,眼中看到的卻是一個完整的自己——一個繼承了博士的願望與能力的英雄,一個理想自我——驚奇隊長由此誕生。這是驚奇隊長最初的歷險。從中,她第一次得到了非其所是地構想自己的經驗。她不曾知道,那道包裹並最終滲透她、賦予她超能力的光線,也是一道來自他者的目光。它穿透她,又將虛構的完整性交付在她的手裡。源於他者的異質性猶如一道詛咒,藏入生命之中,並悄悄地等待著,等待一個時機,一個將她撕裂的時機。

這真是骯髒的交易,隨之而來的則是一道選擇題:

她是誰——卡羅爾,驚奇隊長,還是博士?

那個鏡像中被認同的自己看起來很熟悉。她很像我,有一點博士的影子,又彷彿具有超能力。那個對象化的自我到底是誰?當它從他者的身上浮現。或者說,當我們說『卡羅爾是驚奇隊長』時,我們難道不是在說『自我即是一個小他者』嗎——自我在認同中把異在性誤認為自己的本質時,他便因此成為了分裂的主體。至於後續情節中,反覆出現於虛構空間的博士,那是自我想像的時間維度,通過把它置於未來的某個位置,它影響並決定著當下的自我。因此,從各種意義上說,鏡像都是一齣戲劇。從空無到突然間的被拋入,主體在那個原本是空之幻影的貧瘠土地上看到的卻是鮮花盛開的森林;但他也為此付出代價,代價便是,他不再成為他自己。他是並且可以是所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唯獨不是自己,因為他自願被納入到異化身份的盔甲之中。終其一生,伴隨他的只有這副盔甲的烙印。

如同哈姆雷特以那句『我,丹麥人哈姆雷特』宣告自己對英雄符號的承擔,所有的超級英雄也都需要這樣一個時刻,使他與過去那個可肉慾的主體分離。這固然是突如其來的瞬間,但並非沒有前兆;莫如說,這是一個終極的時刻,它的存在也昭示著有另一個時刻在它之前。在電影《驚奇隊長》中,這是發生在電影最開始時的故事:訓練中,羅格要求卡羅爾控制情緒,以成為更好的戰士。

值得注意的是,羅格的話語並不完整。他隱藏了一個前提——更好的戰士,更好的什麼戰士?答案是更好的克里星戰士。顯然,這句話開啟了一場交易,其最好結果則是克里星社會的入場券。這是大他者的考驗,它向主體索要的則是一份『和解之禮』。獻出這份禮物,也就意味著放棄某些東西,將外在於自身的律法內化於自己。這當然是主體進行閹割的過程——必須學會放棄,纔能有所得到——但主體同樣握有選擇權,問題在於,他是否能夠抵抗住犧牲的魅惑。

事實上,電影中的卡羅爾一度拒絕了這種魅惑。作為大他者的代理,羅格以父親般的言語教導卡羅爾的同時,他也試圖將卡羅爾置於父法的陰影之下。但卡羅爾的最終答覆是否定的。當羅格說出『向我證明自己』時,卡羅爾答道,『我不需要向你證明任何事』。在這一刻,卡羅爾宣告了自身與克里社會的決裂,她不再將自己的某一部分獻祭給那個淫蕩的他者,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保持了主體的完整。這也是電影令人失望的地方。卡羅爾的拒絕是以替換為基礎的,換句話說,這是轉喻性的拒絕;而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一樣,唯一嚴肅的現實卻只能在隱喻中達成。在卡羅爾拒絕克里人的同時,她毫不遲疑地將自己納入了另一個他者的陷阱——地球。她所不曾知道的是,不管是克里星還是地球,她的存在中總有一部分是無法被象徵秩序所接納的,她能得到的所謂主體性也永遠困頓於悖論之中——在使她獲得象徵的主體性位置的同時,它也在她身上劃開了一道切口。猶如進化過程中永遠失去的那條尾巴,餘下的時光裏,她將永遠為了這條尾巴煩惱。這也解釋了為何超級英雄永遠苦於這樣的質詢——我還要再做什麼才能讓他們滿意?顯然,這樣的質詢毫無意義,因為淫蕩的他者永不滿足,因為他者索要的永遠是主體所沒有的東西。但超級英雄們的詰問並不停止,因為他們已經太過習慣了犧牲。或許,我們應該說,超級英雄就是那些最馴順、最可悲,並且離『人』的標準最為遙遠的人羣——他們無法抵抗住犧牲的誘惑,永遠試圖向大他者獻出那份卑微的和解之禮。

因此,在布羅茨基優美的敘述中,記憶成為了那條尾巴唯一的替代品。他甚至在最後如此寫道:

你記得越多,也許你就愈接近死亡。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道啟示錄式的言語,它將我們引入驚奇隊長的反面,並試圖傳遞某種真理。在這裡,對『死亡』二字唯一合理的解釋是象徵界的死亡,整句話的意義則是——當你深入內的腹地,那些被回溯性書寫的文字便不再成為慾望的屏障將你阻礙,你將穿越幽暗的幻象並抵達關於自身的真理,這一真理當然是致命的,猶如誘惑一般,你所要做的便是從象徵界的位置銷聲匿跡。由此,我們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

選擇在,主體就會消失,落入到非意義的領域;如果選擇意義,意義的倖存卻唯有通過剝奪掉主體的一部分,嚴格地說,那是獻給他人的祭品。

幸運的是,類似的經驗並非無跡可尋。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結尾,為什麼小四要殺死小明?當她拒絕了小四的哀求,並說出以下臺詞:

原來你跟他們一樣,對我好就是想改變我。你好可笑啊,你以為你是誰啊?我和這個世界一樣是不可改變的。

在這裡,小明所做的無疑是一種篡位。當她拒絕象徵秩序,或者說,篡位式的將自己和世界安置到並排的位置上時,對於大他者而言,這構成了一種僭越。這是對象徵秩序最根本的抵制——大他者不能作用於我,我也拒絕向任何人獻出那份和解之禮,因為我就是大他者。這時候,小四齣現了,以大他者代理的身份。在這身份的支配下,小四必須要殺死小明從而捍衛大他者的尊嚴,否則,他就會失去腳下的土地。失重源於大他者的崩塌。那是小四無法承受之痛,為此他寧願放棄小明——小明成為了他獻給神聖他者的祭品,他則猶如《約伯記》中那個悲哀的義人。即便如此,小明卻因為小四的刺殺成為了象徵界急於抹去的污點,而這個污點是不死的,猶如崇高之物,將始終以拒絕的姿態散發出迷人的光輝。

同樣的,曹雪芹的寫作難道不是一種屈從嗎?他當然要殺死林黛玉,從而殺死那個不向象徵秩序讓步的自己。這是作者確保自己不會精神分裂的過程,也是呈向象徵界的投名狀。通過它,林黛玉被宣判死刑,作者自己的位置也因此被清空。他被拋入到外在的黑暗中,豐盛中施予者帶著禮物消失了,林黛玉這個死者卻令他重新出現。這是作者與其筆下人物之間悖論性的關係,某種意義上,卻也是關於永生的許諾。

如同古典時代的貴夫人於現代社會之投影是雷蒙德錢德勒式的蛇蠍美人,在東方語境中,林黛玉的現代投影則毫無疑問是大橋未久老師。影片《MIDE-020》伊始,身穿黑色短裙的大喬老師將學生引誘至講臺——這個鏡頭試圖表達的難道不是大喬老師對自我想像的堅持嗎?她生活在以自戀模式投射出的神話場景之中,她所看到的所有人都只不過是自身慾望的投影。這也解釋了為何她會樂此不疲地勾引自己的學生,因為從那些學生身上,她看到的無非是另一個自己,一個永不滿足地追逐肉慾的自己。與此同時,這樣的追逐本身就表達著對大他者的抵制,以女性身份享受性慾也顯得十足挑釁。甚至,如果將象徵秩序理解為『父之名』,大橋老師的所作所為顯然是對原始父親最終極的諷刺。整部電影因此傳達出這樣一個信息:她是不受象徵秩序拘束的,她拒絕回答那個總是困擾超級英雄的問題——我要做什麼才能讓他滿意?也正是由於對學生的引誘,由於對象徵秩序的徹底踐踏,大喬老師反而成為了一個不可趨近的崇高客體。在她身上,誘惑是致命的,因為她時刻試圖告知我們這樣的真理:不要向你的慾望讓步。如此,將她稱為老師難道有任何問題嗎?在最嚴格的意義上,她必須被稱為老師。

談及愛倫坡的小說『失竊的信』時,拉康寫道:能指的置換決定了主體的行為、主體的命運、主體的拒絕、主體的盲目、主體的成功和結局。同理,如果說那道不期而至的光線結構了驚奇隊長後來的全部命運,我們的命運也被綁定在這樣一道選擇題裏:驚奇隊長,還是大喬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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